何世勇
摘要文学作品之所以流传,其根本还在于其本身所具有的“妙处”。《送李愿归盘谷序》作为名家名篇,历来被“称赏不置”。然而人们对其“妙处”的点评分析又多有未尽其妙之憾。本文提出要完整理解《送李愿归盘谷序》的妙处,可以从八个字入手,即情文两妙,妙合而凝,并充分结合文本从三个角度进行了深入分析:一是妙情惟真,感人肺腑;二是妙文在变,新人眼目;三是妙合而凝,撼人心魂。
关键词《送李愿归盘谷序》妙情惟真妙文在变妙合而凝
文学作品何以流传,如从传播学的理论来看,这固然是多重因素相互叠加的结果,但究其根本,还是与作品本身之妙有关,因为读者最终认可的还是作品本身的“妙处”。201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韩昌黎文集校注》录有韩愈的38篇序文,《送李愿归盘谷序》是其中一篇。前人如苏轼、吴楚材与吴调侯、林纾等都曾对《送李愿归盘谷序》其文本身妙处“称赏不置”。
然而,这些评论虽堪称经典,极具点醒读者之工,但又多有未尽其妙之憾:或言妙而未言其所以妙,如苏轼之说“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东坡题跋》);又或就局部而未即全局而言其妙,如林纾之论“文之妙处,在‘愿之言曰四字,一团傲藐不平之概,均出李愿之口,骂得痛快淋漓。在昌黎集中稍粗近豪,然却易入人眼,宜东坡之称赏不置也。”(《韩柳文章研究法》);再或只即章法而不及其余,如吴楚材与吴调侯之评“一节是形容得意人,一节是形容闲居人,一节是形容奔走伺候人,都结在‘人贤不肖何如也一句上。全举李愿自己说话,自说只前数语写盘谷,后一歌咏盘谷,别是一格。”(《古文观止》)
笔者认为,要完整理解《送李愿归盘谷序》的妙处,可以从八个字入手,即“情文两妙,妙合而凝”。试论之以求正于方家。
一、妙情惟真,感人肺腑
白居易曾在《与元九书》中写道:“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妙文之所以为妙,也必以情感之妙為基础。由此,我们还是先从“情”的角度来分析《送李愿归盘谷序》的妙处。
心非木石岂无感?人之为人,在一定意义上正是由于人是情感的存在,易为情所动。作为读者,我们的内心往往会同作者在文中呈现的情感随行起伏,有所“感应”。而对那些无奈的痛苦、难断的纠结、不屈的坚守等,我们更会为其所“感动”。一直以来,从文中之“情”的角度,人们为《送李愿归盘谷序》所感动的理由正多囿止于此类。其实,静心深惟,此文之情的妙处,当惟一个“真”字。
因为,这里有难能可贵的真实的自我呈现。当然,真实的自我呈现,本非难事,尤其是呈现“光辉伟岸”的自我,然而,难能可贵的是,本文所呈现的自我,却是人们常常会“遮遮掩掩”的自我。面对李愿归隐闲居的人生选择,韩愈“闻其言而壮之”。这个“壮”字很耐人寻味,从字面来看,是对李愿的赞美,而从深层次分析,则是表明了自己“做不到”,自己没有如此胆魄作出如此选择,尽管很“羡慕”和“仰慕”。自己做不到,自己没有如此胆魄,这是人们常不愿意示人,或者说不愿意轻易示人的。然而,韩愈则以之示人。这种真,能不感人肺腑吗?况且,这种真还表现在托李愿之言所表明的“自我心迹”。如对“得意人”的生活,他并没有假惺惺自视清高地表示厌恶,而是说“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这是真实的自我“从俗”;如对“闲居人”的生活,他通过形象的情境描绘和深入的比较分析,呈现了真实的自我“逃遁”;如对“奔走伺候之人”的生活,则以“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等惟妙惟肖地呈现了真实的自我“苟且”。当然,综合起来看,那是呈现了真实的自我“纠结”与“挣扎”。
“做不到”“从俗”“逃遁”“苟且”“纠结”与“挣扎”,这些常会被人“掩饰”甚至会“粉饰”却又是普遍存在的自我情感,被韩愈大胆地呈现出来,跨越时空的共情共鸣的力量或许正由此而生。或许惟“真”,才具有了持久的感人肺腑的力量。因为无论哪种情感,如果没有“真”为基础,即使可以一时瞒过读者,但读者一旦回味过来,非但不再有认同,还会生发反感。当然,此处的为文本中的“真”所动与为生活中诸如善意的谎言所动并不矛盾,因为,善意的谎言的本质还是真情为人,不真的是“言”,而“真”仍是“情”的底色。我们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情之真,此文又怎可被世代相传而“称赏不置”?
二、妙文在变,新人眼目
在辨析了文本的“情感”妙处之后,让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文本的“文法”妙处。
“新人眼目”本是文学创作的重要遵循。如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就曾透露自己欲“令世人换新眼目”[1] 的“文法”创作思想。然而,由于受韩愈“文以载道”文学创作观的影响,人们对韩愈之文中的“道”关注较多,而对其“文法”妙处的关注常显不足。笔者曾参加过一所学校以《送李愿归盘谷序》为课题而组织的“同课异构”教学观摩活动。在观摩中,笔者发现,执教的老师尽管在课堂组织方式上各出心裁,但在教学内容的选择上却惊人相似,即大都聚焦在对文章思想内涵,即“文道”的解读上,把课堂的主问题设计为如“韩愈对李愿归隐盘谷的真实态度是什么”“韩愈是哪种人,又想做哪种人”“由此文看中国传统文人‘入世与出世的矛盾与选择”等等。却对韩愈呈现内容的方式,即“文法”有所忽视,甚至是漠视。其实,“韩愈的文学创作整体上都有着求奇主变的倾向。”[2]就《送李愿归盘谷序》一文而言,其“文法”的妙处,也当在一个“变”字。
首先是变化的“主体”。从非虚构文学创作的角度看,《送李愿归盘谷序》本是韩愈因友人李愿归盘谷一事而为其写的赠序。按理,韩愈是说话的主体,李愿是说话的受体,文中之语应多出自韩愈,然而,我们从文中所看到的话语却主要出自李愿。也就是说文中说话的主体发生了变化。关于这一点,林纾、吴楚材与吴调侯都曾在点评中有所提及。而清代学者李扶九与黄仁黼更是在《古文笔法百篇》中将《送李愿归盘谷序》一文作为“虚托”的典型“笔(文)法”收录其中。[3]可以说,这种主体的变化,借他人之口舌以达自我之情思,是本文“文法”最典型的妙处。我们不难发现,韩愈之后的苏轼在《赤壁赋》中的“主客问答”、在《进学解》中的“师生问答”等都或多或少地借鉴了这种“文法”之妙。
当然,我们还应看到文中变化的“文辞”。像“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等等无不是文辞瑰丽而变化多端,“惟陈言之务去”。罗联添教授曾深入分析了韩愈在文学创作上的这种倾向“韩愈不仅注重文辞创新,更要求奇异。因为一般人都有好奇爱异的心理,文辞奇异,作者自己珍惜,也必受人重视。答刘正夫书云: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文,岂异于是也?”[4]
如若综观全文的三个段落,文中变化的“语调”也不可忽视。第一段主要写盘谷的地理位置、地域特点以及“盘谷”之名由来的传闻,突出“盘谷”是隐者“盘旋”的理想之地,用的是相对平静的叙述语调;第二段全是作者转引李愿的话,以表达自己对三种生活方式的比较与思考,变为接近汉魏六朝骈体的语调,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关于韩愈借鉴骈体的说法,可能会有争议,其实,“从他的创作实践看,对骈文的艺术成果更多所汲取……后来人们评论说‘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刘熙载《艺概·文概》)‘浅儒但震其起八代之衰,而不知其吸六朝之髓也。(蒋湘南《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二书》)”[5]如果没有对骈文的吸收借鉴,韩愈或许很难写出这样的散文精品;第三段写的是韩愈对李愿人生选择的主观态度,表达的主要是对李愿的赞美歌颂,是自己的“羡慕”和“仰慕”之情,又变为杂用骚体的适合吟唱的歌行式语调。可以说,每一段的语调都不同,段落之间有着明显的变化。这又是本文令人拍案叫绝、称奇道妙之处。
三、妙合而凝,撼人心魂
诚然,单就“情感”而言“情感”,“情感”之真,则足以称妙;单就“文法”而论“文法”,“文法”之变,亦足以称妙。然而,就一篇完整的文章来看,如果“情”妙与“文”妙只是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那又何以称得上达到艺术的圆合臻美之境?只有“情”与“文”的“妙合而凝”,才可使文章圆合而凝成一个完整周严的整体,才可使文章收获撼人心魂、令读者完全为之倾倒的艺术效果。
《送李愿归盘谷序》中的“文法”之“变”,并不是为了“变”而“变”,而是与“情感”之“真”的妙合凝聚,是经由“变”抵达“真”的和谐统一。如文中之所以变化说话的主体,是为了更好地达己之真情:“既赞扬了李愿的归隐,歌颂了他的高风亮节,又避免了溢美之嫌;既把当时那些得意和不得意的小人骂得痛快淋漓,又显得這些都是出他人之口,‘与己一些无涉。”[6] “不如此作法,必有许多碍手处。巧于避忌,良工之心独苦。”[7]理解了这一点,至于李愿谓谁,李愿之言是真有还是实无,以至是否真有李愿归盘谷一事,都不再是需要明辨的问题,因为李愿本质上只是作者用“变化”的手段来表达真我之情的载体而已。而文中变化的“文辞”同样也是为抒发真情服务的。倘若没有“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这样的文辞,何以如此形象生动地呈现真实的自我也有“逃遁”的“隐者”念想;倘若没有“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这样的文辞,何以如此惟妙惟肖地呈现真实的自我也有“苟且”的“小人”过往?……至于文中变化的“语调”,则更是与作者由相对平静(第一段)、渐至挣扎(第二段)、归于激动(第三段)的真实心境契合无间。
如果说“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才能形成完整的生命形式,那么“情文两妙,妙合而凝”或许才可成就完美的艺术境界。这种境界虽可能与作者的禀赋灵性有关,但更与作者的苦心孤诣有关,需要作者在文章创作的道路上不断修炼,用韩愈在《答李翊书》中的话来说就是要养“气”:“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8]于是,心中默想,倘若以此为径,继而成为既可领悟“妙合”的阅读者,也能铸就“妙合”的写作者,不亦甚乎妙哉!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 , 脂砚斋、王希廉 , 点评.红楼梦[M], 北京:中华书局 ,2019:3.
[2]蒋寅.辟山开道成一家——韩愈诗风变革的美学意义[N], 光明日报 ,2013-11-04.
[3]李扶九、黄仁黼,选评;姚敏杰,校点.古文笔法百篇[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208-210.
[4]罗联添.韩愈研究[M], 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 ,2012:214.
[5]孙昌武.唐代古文运动通论[M],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4:135-136.
[6]丁帆、杨九俊.唐宋八大家散文选读教学参考书[M],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09:145.
[7]李扶九、黄仁黼 , 选评,姚敏杰 , 校点.古文笔法百篇[M], 西安:三秦出版社 ,2005:210.
[8]韩愈 , 著,马其昶 , 校注;马茂元 , 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190-191.
[作者通联:江苏海门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