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帆
摘要《与妻书》是黄花岗烈士林覺民起义前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信中描写儿女情长,婉转缠绵;写家国大义,正气凛然。我们大多比较熟悉作为丈夫和英雄的林觉民,却忽略了他的才子身份。事实上,林觉民在信中叙爱有序、传情有法、大爱有格,在结构和章法上于无意中颇见匠心,于缠绵情意之外更见理性。本文对该文的艺术结构进行了较为细致而深入的解读。
关键词林觉民《与妻书》文本解读结构艺术
《与妻书》一文是烈士林觉民在黄花岗起义前写给妻子陈意映的诀别信,信中洋溢着他对妻子的深情挚爱和“为天下人谋永福”的爱国热忱,被誉为“天下第一情书”。在常规的文本解读中,我们往往立足于书信这一文学体裁,认为亲人间的书信往来是自由书写、不事营构的,因而只将目光聚焦到信中的感情线索,却忽略了林觉民在此信中表达情感的策略。事实上,他写这封绝笔书时虽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但头脑冷静、行事理智,赴死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而非一时意气之举。“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只有从信中缠绵悱恻的深情里解读出这份理性,我们才能更全面地认识林觉民,继而更深刻地意识到他这一决定的伟大之处。
下面,笔者将从三个方面尝试进行解读。
一、叙爱有序
任何一种语言表现形式都需要清晰的逻辑来为言语目的服务。作为应用文体,书信具有明确的实用目的。《与妻书》作为家书,在表情达意上固然信手拈来、笔随心动,但言语逻辑仍是清晰有序的。否则,读信之人就会陷于满纸缱绻而无法体察林觉民的书写初衷。
信中首句即交代了写作目的之一——“以此书与汝永别”,但诀别并非林觉民写信最重要的原因。信中,林觉民说自己因悲痛“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故遂忍悲为汝言之”。可见,希望妻子“察吾衷”才是支撑林觉民写下这封绝笔信的根本目的。“吾衷”二字作何解?信中写道,“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两个“谓”字,设想了妻子“不察吾衷”的情形。因此,“吾衷”可以理解为“吾不忍舍汝而死”和“吾知汝之不欲吾死也”。当我们进一步将这种否定式表达转换成肯定式表达,就能得出“吾爱汝”和“吾知汝爱吾”这一结论。
如此一来,写作的两个目的之间就形成巨大的矛盾。以世间常理而言,相爱的人自然希望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林觉民和陈意映是少年夫妻,虽然成婚皆因父母之命,但难得夫妻二人情投意合。多年来,也曾花前月下、低低絮语,也曾共读诗书、畅叙未来。如今自己骤然舍妻而去,致使两人爱而别离,不复白首之约,又该如何向意映言明自己的万般不舍与诸多考量?林觉民悲痛难言,却又不得不言。爱与别离的矛盾,世所共知;但作为革命志士,林觉民更意识到二者之间的一致性。因此,他在信中向妻子阐明这组辩证关系,以证自己爱她之心,以求妻子或得一二安慰。
信中第二段紧承首段。一句“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解释了首段“忍舍汝而死”的缘由。林觉民告诉妻子,正是因为自己扩充了爱她的心意,想要天下人都能爱其所爱,所以选择在她之前赴死。在林觉民身上,个体小爱和家国大爱融为一体,儒家文化的“仁”的内核熠熠生辉。“没有人的情感,就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人们对真理的追求”,林觉民是心有所系的普通人,但他以对妻子的爱为基石来构筑对家国天下的大爱,其情之真、其心之切,感人肺腑。推己及人是林觉民从主观层面解释的“爱汝”而“不顾汝”的原因,而“今日事势”之艰难则是客观上迫使他不得不“舍汝”的根源。
信中第五段的“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一句,将林觉民赴死的道理进行续解。第二段中林觉民表明心意,“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世道艰难,“遍地腥云,满街狼犬”,所愿之事终不可偿。第五段中,四个“可以死”连用,以排山倒海之势展现了晚清政权统治下满目疮痍的九州。“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一句,更令人触目惊心。天灾、盗贼、列强、贪吏……数重欺压之下,平头百姓所求一饭之安尚不可得,何况生死离别之事?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家与国家,唇亡齿寒。林觉民将“家国本一体”的道理摆在妻子面前,循循诱之。若今日袖手旁观、无所作为,到得形势迫人离散抑或死别之时,“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至此,是命不由己、死非其所,还是献身革命、得偿所愿?答案不言而喻。推己及人的儒家精神品格和“家国一体”的思想认识,共同构成“爱汝”与“永别”这对矛盾的一致性。
信中第七段照应开头“恐汝不察吾衷”,谈及自己平日没有将志向告诉妻子皆因不忍其日日为己担忧,言辞间皆是深情。一句“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则呼应第五段中“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一句,用反复的手法将自己和陈意映结为夫妇的“幸”和生不逢时的“不幸”进行强调,更增添了全文“爱”与“悲”的浓度,让人感喟于林觉民的家国两难。此时此刻,家与国统一又矛盾,现实迫使他“取大家”必得以“舍小家”为前提,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艰难的取舍中再现了林觉民“不忍独善其身”的担当精神。
三段文字都立足于当下抉择,向妻子阐明自己爱她却不得不离她而去的缘由。而信中三、四两段插叙和妻子的三件往事,是用回忆来写爱。第五段后半部分是基于现实考量的后事安排,读来字字平淡,却句句情深。仿若不经意的对未出世孩子的性别猜想,隐藏着对妻子平安生产的殷切渴盼。期望孩子继承己志,妻子有所依傍,想到这里,林觉民在眼前死别的悲恸中也感到一丝幸运。他宽慰妻子,“贫无所苦,清净度日而已”,的确是“为汝谋者惟恐未尽”。第六段则超脱现实,想象来日自己离开人世后,若世间真有鬼,就能以“哭相和”妻子的悲泣,或是借魂灵与妻子相依。无论如何,总要免其“无侣”之悲。无神论者此刻却相信魂灵之说,用对信仰的背叛成全了对妻子的难舍。超现实的想象里,有无穷的浪漫,更有无尽的悲哀。未知苦处,不信神佛。此刻的林觉民行到绝处,苦不堪言。
从叙述的时间线上看,三、四段为回忆过往,二、五、七段是从当下抉择来谈,第六段则是想象未来之事。但行文顺序却没有依照时间,从过去写到当下,再写未来。这是为何?比较两种写法的差异,不难发现,如果按照事情的先后顺序来写,“爱汝”和“永别”两个目的间的矛盾性就会被凸显。回忆之事,处处都是相爱的证明,无一丝分别之理。读信之人只会陷入困惑,不解何以爱而别离。此后再谈理,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阐明“爱汝”和“永别”两个目的间的一致性是写信的主线,和首段中“忍悲为汝言之”相互勾连,不可拆分。
但仅从这一点来考虑作者的行文顺序,仍有失偏颇。如果只是为了突出文章主线、呼应首段,林觉民为什么不将二、五、七三段的道理集中写明,然后再展开回忆,想象未来?而是一段说理,一段写事,交织进行?二、三段叙述过往之事:因为爱汝,所以选择后汝而死;因为爱汝,所以铭记新婚点滴;因为爱汝,所以许诺却未践诺。这桩桩件件,都是爱的细节。第六段写到希望死后魂灵相依,用超现实的想象将“爱”一字推向巅峰。而如果集中说理,“爱汝”一词难免有空谈之嫌。字字句句都是家国天下,又置妻子之爱于何地?哪怕落笔首句都是“吾至爱汝”“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的呼告,“爱”也浮于表面,空洞而苍白。“真者精诚之至也”,正是因为林觉民真切地爱着妻子,也真切地爱着天下,真实地陷入两难抉择中,才能有对妻子如此细腻而深情的体察。他既想让妻子明白原委,又不忍她悲伤,所以本文的“情”与“理”呈现穿插而行的结构。“理”为主线,“情”之细节缠绕其上,一面解释道理,一面又时时作安慰。儿女情长与天下大义在文中并行不悖,使得全文在缠绵悱恻之余,又有浩然正气,这正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二、传情有法
一篇文章要想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必须讲究方法策略。苏轼因《赤壁赋》被赞“风月不死,先生不亡”,赋中景、事、情、理融于一炉,纵意所如,出尘绝俗。白居易“一篇《长恨》有风情”,诗中叙事、说理、抒情交织而行,情理兼备,可歌可叹。《与妻书》要开解妻子,又要时时安抚,因而在抒情方式上颇多变化。
全文直抒胸臆,不讳言“爱”。“爱汝”一词直接出现4次:吾至爱汝、爱汝一念、爱汝之心、吾爱汝至。“卿卿”二字,亲昵缠绵。“吾真真不能忘汝也”“相守以死”等句直接而热烈。“悲”字出现7次,提及自己是“担悲”“忍悲”,言及妻子却是“勿悲”。每一处的“悲”都是“爱”而不能相守的纠结痛苦,是“爱”的另一重表现。
但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虽然极具冲击力,却意韵犹短。未免于骨质刚健却血肉干瘪之感,文中议论层层深入,在理中写情;同时又记叙不避琐碎,于事中见情。说理陈词时,慷慨激昂,宛如江河奔腾千里而下,从主、客观层面将道理细细说明。林觉民唯恐妻子误解,百般强调自己赴死不是“不顾汝”,而是极致的“爱汝”,信中的每一处“国”和“天下”背后都是“汝”。即事抒情时,缠绵婉转,仿若山间溪流蜿蜒、流水潺湲,自有一番岁月静好,于低低絮语间见夫妻情浓。然而一切美好在眼前时局中不可久存,第五段写天下人无立锥之地,似疾风骤雨扑面而来,让人瞬间了悟林觉民赴死的必要性。若无人抗争,“死”与“离散”的悲剧只会不断重复上演,总要有人成为先行者,哪怕以鲜血、以生命。此刻的悲壮和过往“疏梅筛月影”的闲适形成巨大反差,悲者愈悲,怎不令人肝肠寸断?
抒情手法上,直抒胸臆、即事抒情、議论抒情,几者张弛有度,刚柔相济,使文章荡气回肠而余音不绝,是所谓“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而我们只有细细解读文本,方能“入情”。
三、大爱有格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与妻书》一文以情动人,全篇无处不是夫妻二人的鹣鲽情深,凡人之爱让见者动容。但“情”之一字,如果仅停留在个人之爱上,不免单薄。信中,林觉民向妻子娓娓道来自己的儿女私情,又将“爱”的内涵从妻子陈意映一人扩充到天下人,言“吾充吾爱汝之心,以助天下人爱其所爱”。为了千千万万个林觉民和陈意映,他毅然奔赴死亡,“爱”的深度被无限延长。国是千万家,具象的天下人组成了抽象的“国家”。从爱妻到爱天下人,从爱天下人到爱国家,林觉民的“爱”愈显厚重,英雄之爱令闻者落泪。
读《与妻书》,我们看到了身为丈夫的林觉民的温柔多情,也见证了成为英雄的林觉民的兼济天下。但林觉民形象的丰富性远不止于此。文中深情与勇决宛如两种旋律,但何时昂扬奋进又何时低回柔婉,顿挫之间极见作者功力。林觉民在心绪激荡之时还能写下此“至文”,有序、有法、有格,更显其才华横溢。
在缠绵而理性的爱中,我们还原了林觉民丈夫、英雄、才子三重形象。时任两广总督张鸣岐赞他“面貌如玉 , 肝肠如铁 , 心底光明如雪”,且他出身世家,家境殷实,本有远大前程。这样一位美好青年将自己躺平成路,从天下人驶往平静安稳所在,怎能不令人敬仰、哀叹?
[作者通联:福建长乐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