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仲明
“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化”a学术界对此问题的表达存在“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和“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化”的差别。大多数学者使用前者,但童庆炳等学者坚持使用后者。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转化”更侧重创造性,强调变化性;“转换”则更侧重保持本来面貌,更强调整体性。我认为“转化”才是更合适的方式。是近年来文学理论界受到广泛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以之为题的学术讨论声势浩大,“就其讨论时间之长,包含内容之广,以及论辩的丰富性、争论的持久性,参与的广泛性、反思的深刻性等来说,都堪称是新时期以来最为重要的文论话题”;b高建平等:《当代中国文学批评观念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年,第262 页。而且,结合近年来的学术潮流更可以看到,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关注远不止一次讨论,而是贯穿性地体现在连续的多个相关学术讨论中,并传达出文学理论界的一些共同诉求。
早在20 世纪90 年代初,就有学者提出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化问题:“中国的古代文论在当今还具有什么意义?那些古代典籍是否可能以积极的姿态参预当代文论?在学术的意义上,这已经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c南帆:《古代文论的当代意义》,《文艺理论研究》1990 年第2 期。此后,文论“失语症”讨论更以集体性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一问题的关注。正如曹顺庆所指出的:“长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艺理论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一整套话语,长期处于文论表达、沟通和解读的‘失语’状态。”d曹顺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 年第2 期。学者们对“失语”的针砭,最根本的症结就在于人们认为当前几乎所有文学理论话语都是建立在西方文论的基础之上,缺乏中国文学理论独立的声音,也就是实质上处于“失语”状态。对“失语”的关注和批评,是表达对“有语”的期盼,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问题呼之欲出。紧接着,以“古代文论现代转化”为题的讨论更直接将问题提出来。参与讨论的学者众多,目的和观点也不尽相同,但可以确定的是,讨论的主流思想在于“‘把古代文论的优秀传统作为当代资源进行开发’,使丰富的古代文论遗产尽可能充分地‘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文艺学服务’”,a陈定家:《从古代传统到当代资源——“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研究述评》,《求索》2001 年第4 期。也就是具有将古代文论现代化,实现“古为今用”的明确目的和要求。正因为如此,讨论除了关注转化的必要性之外,还有很多文章涉及转化的可能性,对究竟应该如何转化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探究。有学者甚至提出了转化的具体步骤和措施:“我们现在所采取的具体途径和方法是:首先进行传统话语的发掘整理,使中国传统话语的言说方式和文化精神得以彰明;然后使之在当代的对话运用中实现其现代化的转型,最后在广取博收中实现话语的重建。”b曹顺庆、李思屈:《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基本路径及其方法》,《文艺研究》1996 年第2 期。
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化讨论热潮持续了十几年,近几年才渐渐沉寂。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对此失去了热情,在另一个产生热烈反响的学术讨论中,这一问题实质上得到了延续和深入,这就是对西方文论“强制阐释”问题的讨论。c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 年第6 期。从表面上看,“强制阐释”讨论针砭的是西方文论,没有直接探讨中国古代文论,但其背后的深层问题仍与之息息相关。因为“强制阐释”虽然属于西方文论的缺憾,但考虑到西方文论在当前中国文论中具有的绝对影响力,因此,讨论的实质还是针对中国文学理论现实,内在的要求与之前的“失语症”问题一脉相承,都关联着中国文论主体性匮乏问题。所以,有学者在评述这一讨论时,非常明确地将它与中国文论的主体性联系起来,认为它体现着“新的理论创新……更加关注中国文学本体。只有有意识地激发汉语文学的自主意识,并与西方/世界优秀理论成果对话,才有新的创新机遇,也才能避免强制阐释的困境,给已经困顿、几近终结的文学理论以自我更新的动力,给中国文学理论和批评开辟出一条更坚实的道路”。d陈晓明:《理论批评:回归汉语文学本体》,《文学评论》2015 年第3 期。还有讨论者明确指出解决“强制阐释”的关键在于中国文论的独立性:“中国必须要做的或许就是要回到自己的路子上去,回到自己的理论上去,因为我确信中国有自己的文学理论、文学发展的理论和文学发展史的理论。”e张江、西奥·德汉、生安峰:《开创中西人文交流和对话的新时代》,《探索与争鸣》2016 年第1 期。
以“古代文论现代转化”为中心的多次文学理论讨论,持续时间长达30 年,参与者更涵盖了文学理论界的许多著名学者。它体现了文学理论界的集体性焦虑和主体精神自觉,即不满和渴望改变在西方文学理论主导下的当前中国文论现状,直接或间接地传达出希望中国古代文论焕发青春的强烈意图。从更深远的文化背景看,这一讨论的产生,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和文化的强盛,以及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梦想都有深刻而密切的联系。不过,讨论固然促进了古代文论整理和研究工作,但就目前看,所取得的成绩与中国古代文论真正实现“现代转化”还有不小的距离。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中国古代文论概念实质上没有成为当前文学理论的实践话语,更没有在现实文学评论中具体应用,也没有影响到西方文论在当前文学批评话语中的统治力。换句话说,尽管文论家们努力探讨“意境”“抒情”等中国古代文论概念的意义和价值,但这些概念却始终停留在纯粹的理论研究层面,没有为现实文学理论家和评论家所接受和运用。各种《文学理论》著作所使用的概念范式,文学批评家所运用的话语体系,都是以现代西方理论为绝对主导,古代文论还没有融入文学生活当中。
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化所面临的困境,最关键的症结还是思想视域问题。目前学界基本上局限在古代文论内部讨论和思考,但这一问题的中心虽然是古代文论,关联的却是中国文学整体。因此,要真正解决这一问题,需要有更强的文学整体意识和现代意识,特别是需要有对现实文学的介入和实用性的价值观念。
在很多人看来,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问题似乎与现实文学无关,a虽然也有学者在讨论中提出有必要将古代文论运用于现实文学实践中,但并没有意识到文学创作也是关系古代文论转化的关键问题。参见陈伯海:《“变则通,通则久”——论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文学遗产》2000 年第1 期。但实际上,它与现实文学的关联很重要。因为判断一种文论是否有现实价值,也就是是否完成了“现代转化”,一个最重要的标准就是看其是否具有现实应用性。如果不具有现实应用价值,那就说明其意义价值只是停留在过去,没有实现现代价值的转化。所以,古代文论现代转化最关键也是最核心的工作,就是要将它应用到现实文学中。只有能够在现实文学得到应用,古代文论显示了自己的现代生命力,才能说完成了现代转化。
古代文论产生的背景和应用的对象是中国古代文学。五四之后,中国文学道路发生了巨变。正如茅盾对传统中国文学的批评:“以文学为游戏为消遣,这是国人历来对于文学的观念;但凭想当然,不求实地考察,这是国人历来相传的描写方法;这两者实是中国文学不能进步的主要原因。”b茅盾:《一年来的感想与明年的计划》,《小说月报》第12 卷第12 号,1921 年。以西方文学为蓝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在思想内容和文学形式上都表现出对古代文学传统的反叛,差异和断裂比较明显。现代文学的出现,极大地改变了中国文学的面貌,也导致古代文论实用价值的时代性局限。现代文学是中国文学自身演变与西方文化冲击的共同结果,也是中国文学蜕变和新生不可缺少的重要过程,但这并不是说现代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学的断裂一定会长期存在。在正常情况下,它应该是一个过渡性的阶段和过程。从历史上看,中国文学受外来文化(文学)的影响并不鲜见,甚至可以说,在中国文学的发展和丰富过程中,必须接受外来思想观念和方法的冲击和洗礼,也难免会出现短暂的差异和断裂。但中国文学接受的每一次冲击,都以将其融入自身为结果。也就是说,中国文学接受外来文化(文学)影响的正常路径,是将外在因素与本民族文学传统相交流,融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以文学的现实书写为基本方式,帮助其汇入民族文学的长河之中,成为影响人们生活和思想观念的重要文化内容。只有当它水乳交融地融入民族文学和文化之中,才能说完成了接受的过程。这一过程受多重因素制约,或顺利或坎坷,或时长或时短,但它最终都需要走过模仿和学习阶段,重新建立起独立主体性。
中国现代文学的情况也不例外。中国现代文学的正常发展,正如其在五四时期对传统文学的激烈反叛必不可少一样,它此后的发展过程也必然要经历回归自身传统的过程。当然,这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融入现代文化之后的提升。在这一过程中,作家在创作实践上的努力至关重要。因为文学从根本上说不是一种观念或理论,而主要是以艺术形式对生活的表现。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文学观念的生动体现,也是文学赢得大众、融为社会文化的重要前提。作家的探索既出于感性的自觉,也是文学自身最深层意识的直觉,是文学融汇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最直观也最重要的方式。在这一过程中,理论家的意义也同样重要。特别是中国古代文论学者,需要承担重要的角色任务。具体而言主要有三方面:其一,引导作家关注传统文学精神,让他们了解其特点和价值,认识其魅力和个性,即充分阐扬中国古代文学的特点和魅力,阐释古代文论的现代意义,增加作家对古代文学和理论的了解和兴趣。其二,在新文学历史中寻找和发掘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因素的作家作品,从理论高度张扬其意义,总结其利弊得失,突出其样板性的方向和价值,并运用古代文论方法或精神,对这些创作进行分析和总结。在这一过程中,将古代文论思想融入现行的以西方文学思想为主导的文学理论中,进行融合和系统化,然后逐步形成自己的主体性。其三,以评论和理论方式予以推广、推介,影响创作实践,引导读者欣赏,改变社会审美习惯。
总的来说,在中国现代文学融入现代观念、重建自我主体的过程中,古代文论与现实文学应该构成一种良性互动关系。文学创作在感性和实践上进行探索,为古代文论的现代化转化提供充分的空间和新鲜活力;而经过现代文化洗礼的古代文论思想,则对创作实践进行理性总结和归纳,促进作家更高和更深的主体自觉。
从文学创作实践看,已经具有百年历史的中国现代文学在本土化回归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不是很高。这其中有文学思潮自身的原因,更与外在环境有深刻联系。百年中国受到战乱等多种因素的困扰,现代文学的本土化道路也充满坎坷,长期居于边缘化位置。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这方面的努力和成绩。从现代文学诞生之日起,就一直有作家在致力于探索现代文学的本土化道路,其中不乏与中国传统文学关联方面的努力。比如诗歌界的闻一多、废名、梁宗岱等。a参见张洁宇:《论早期中国新诗的本土化探索及其启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 年第9 期。小说界则更多,最早有废名、沈从文的抒情小说创作,稍后又有施蛰存对传统小说艺术的回归。近年来,更有莫言、贾平凹、李锐等作家在倡导“向后转”,探索与中国传统文学审美的联系。遗憾的是,作家们的这些实践,没有得到理论家的深入关注和系统总结。其中,古代文论的缺席是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只有在对古代文论非常熟悉和造诣深厚的基础上,才能很好地发现、挖掘和总结这些作家的创作实践,将其与古代文学传统进行有效的融合。而在现实中,一方面,很少有古代文论学者关注现代作家的文学创作,另一方面,大多数现代文学批评家缺乏深厚的古代文论功底,他们所运用的批评话语都是现代西方的,批评立场也都是以西方文学为主体的。所以,除了有个别批评家依靠自身良好的传统文学素养和深远的思想视野,能够运用一些古代文论观念和方法来批评现代作家作品——典型如李健吾在对沈从文、巴金等人的批评中,既借鉴西方文学理论,又有一定的传统文论思想介入,客观上推动了作家们的创作实践,大部分批评家都缺乏这种能力和高度,很难对这些创作的意义价值进行深入的挖掘,做出恰当的评价。所以,尽管有作家在实践上做出了贡献,但理论界和批评界并没有对他们的创作进行深入思考和总结。大家对这些创作的认识基本上停留在个体价值层面,没有有意识地与现代文学的本土化回归道路相关联,更没有将其置于深远的民族文学背景上予以深化和拓展。作家们的许多自觉和努力就只能处在自生自灭的环境中,被“现代化”“西方化”的文学主流轻易压倒。诗歌界闻一多开创的“格律诗”理论近百年中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反而日益边缘化;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创作和兴盛来源于废名、沈从文等作家对传统的深层自觉,也没有得到深入的挖掘和推崇,最终只能湮没。这些都是典型的例证。
我们当然不能将这些问题简单地归咎于学者方面,但学者的意识问题确实值得提出。一方面,也许受乾嘉学术遗风的影响,很多古代文学特别是古代文论研究者习惯于将自己的学术纯粹化,缺少与现实文学的关联。但其实,古代文论学者也是文学现场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在现代中国文学所处的新旧交替时代,古代文论学者更需要有现代转化意识和现实应用意识。另一方面,现代文学批评家也要加强古代文学和文论素养。这其中有教育方面的因素,也有思想意识方面的问题,绝大多数现代文学批评家可能对西方文论谙熟于心,但对古代文学和文论则可能是门外汉。所以,如果说在20 世纪上半叶还有部分批评家能够适当结合中国古代文论进行文学批评,但之后的批评家就已经缺乏这种能力了。
外在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文学研究的学科设置和归属问题。这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文学理论学科划分太细。目前,文学理论被划分为中国古代文论、西方文论、现代文论等不同学科领域,不同领域之间各有学术团体、学术期刊、学术活动,学者的研究也很少沟通和关涉。这严重影响到文学理论的建设,因为无论中国古代文论还是西方现代文论,它们所讨论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只不过表现形态有较大差异性,这正需要学者们将它们关联起来研究——如果说一个人的研究能力难以做到融会贯通,就更需要学者们的共同协作,将问题关联起来讨论。目前文学理论界不同领域之间的隔绝封闭状态,严重影响了古代文论的介入现实,也影响了当代文论家和批评家对古代文学理论的学习和应用,进而难以与文学创作形成批判性的互补而不是同质关系,以便进行有效的建设性批评。其二,文学理论与当代文学的分离。当前文学的学科设置中,文学理论和现当代文学分为两个二级学科,二者有不同的研究领域和学科要求。于是,大多数文学理论学者从事纯理论研究,不介入当下文学创作。一些学者局限于自己的研究领域内,缺少对现实文学的联系和兴趣,也很难有针对性的思考。特别是古代文论学者,更难形成与现实文学的密切联系,更遑言将自己研究的古代文学理论应用到对现实文学的批评中。
这样的现实,严重制约了文学理论特别是古代文论对现实文学的介入,从而既限制了文学现场的理论高度,也限制了古代文论与现实文学的结合。这需要改革学科设置和研究体制,遵从文学研究学科的独特性原则,改变以简单化的自然科学设置学科的模式。但同时更需要学者的自觉和努力,任何外在的藩篱都不应该束缚住学者的自由探索,只要学者们有突破学科界限的自觉和介入现场文学的努力,就能够改变当前的格局,真正推进文学理论的深度建设,让古代文论在现实文学中再次焕发青春。
除了介入文学现实,古代文论现代转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化为现实。换句话说,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不是让其回到古籍之中,而是要让它融入现实,在对其进行深化、拓展、融合和发展的前提下,让它成为现实文学理论和批评方法的一部分,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这样,就需要有思想观念和方法上的创新意识。
首先,需要充分认识古代文论化为现实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这与我们对文学发展的方向认识有关。现代性思想,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基本方向,但是,从文学方面说,需要有更全面的思考。因为现代性的内涵应该是丰富的,而不是只有单一方式。更重要的是,文学艺术本身就是个性化的产物,多元的文学差异性是世界文学的基础。很多人描绘和期待全球化时代“世界文学”的美景,但其实在任何时代,“世界文学”都不可能是单一的面貌,而是丰富的构成。a参见方维规:《何谓世界文学?》,《文艺研究》2017 年第1 期。正如荣格所说:“除了德国人能写出《浮士德》或者《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我们能设想还有谁能写吗?这两部作品都利用了在德国人在灵魂中回荡着的某个东西——一个‘原始的意象’。”b[瑞士]荣格:《寻找灵魂的现代人》,王义国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 年,第248 页。独特深入的文学只有深邃的文化才能造就,中国文学要想卓立于世界文学潮流,借助深厚的文化和文学传统非常必要。甚至说,如果只是一味追随西方文学,却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观念和审美特点,中国文学就永远无法达到世界优秀文学的高度。文学的独特性,必须借助于深厚的民族文化,借助于独特而悠远的民族文学和审美思想才能实现。
在这个意义上,古代文论的意义就充分彰显了出来。作为一种内容丰富、内涵独特而深刻的文学思想,古代文论体现的是一种文化精神和艺术个性,承载的是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蕴含着中国人独特的思想方式和文化特质,包括世界观、审美观等等。而且,中国古代文论是一种综合的文艺理论,而不是一种技术、方法,因此,它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概括性,也具有时空的超越性,在立足于创造和转化的基础上,在符合民族文化特性的前提下,它是完全具有再生和发展的充分可能性的。当然,这种可能性是建立在批判和反思的前提之上的。也就是说,对于古代文论,我们既需要认识到其现代意义,也要认识到其时代局限性,特别是要认识到现代性是其现代转化的基本前提。正如有学者所说:“没有一种文学理论能概括从古到今的文学,一个民族文学的古今差异远甚于同一时代文学的民族差异。文学理论体系总是反映一种共时性的认知结果。”c蒋寅:《如何面对古典诗学的遗产》,《粤海风》2002 年第1 期。古代文论是针对古代文学的产物,在具体实用性上已经滞后于现实文学的发展,不具有简单的现实应用性。所以,古代文论在总体上不可能取代当前运用的西方文论,而只能是以渗透性和补充性的方式参与到当前文论之中,逐渐产生影响。在这一过程中,古代文论将在与西方文论求同存异的基础上逐渐融汇,既帮助西方文论思想更好地融入中国现实,也使自己更具现实适应性,从而形成既具有中国传统文学特色、又呈现开放和现代特征的文论思想。对待古代文论,也绝不是无条件地接受,而是需要细致的甄别和淘洗,予以现代性的改造和扬弃。如中国古代文论中较强烈的政治依附色彩和等级观念,以及对人性和普通大众生活的忽视等,都应该彻底地批判和放弃。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不是文化保守主义,这是一个重要的思想前提。
其次,需要对古代文论进行科学的现代转化。除思想准备之外,还需要方法上的探索。古代文论现代转化是一个宏大问题,涉及许多方法和细节,概而言之,以下两方面是最基本的。
其一是系统性和实用性的结合。古代文论转化的目的是发展、丰富当代文论,而不是回归和复古。在现代文化背景下,现代化和体系化是一种理论生存的重要前提。当前文论的发展也需要进行系统性建设,因此,古代文论要现代转化,就需要部分借鉴更现代的西方理论模式,在此基础上进行整理和运用,使其更具现实可行性和科学体系特征。当然,这种建设不是完全照着西方文学理论的现有模式来硬套,而是需要充分尊重和保持中国古代文论的个性特点,与西方文论进行辨析、关联和比较,在融汇中建立自己主体性地位。就当前成果来说,刘若愚的《中国文学理论》虽然受到一些学者的批评,认为它是以西方文学模式来改造古典文学理论,但它以融汇为中心的方向是非常有价值的。只有在这种融汇更为深入和充分的基础上,古代文论才能获得真正的现实价值空间。应该强调的是,“转化”的最终目标是实用,是让古代文论应用于文学批评实践中。所以,转化古代文论,重点不在于辨析内部细致的差异,而在于宏观整体的系统思考,在于将古代文学思想做现代方式的阐释、概括和表达,从而形成与西方和现实的对话。比如,在当前文学批评中虽然可以零星看到中国古代文论思想的影子,如“以意逆志”“文如其人”等,但是,批评家们所应用的只是这些文论的思想内涵,却无法体现为外在的话语方式。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这些文论思想还没有得到现代的改造和整理,无法进行系统性的现代表达。只有通过现代改造,它才可能获得新的生命力。
其二是对文学精神的侧重。中国古代文论包括抽象精神和具体方法两个部分,其中最有价值的,也是文论转化的核心部分,是具有民族文化底蕴的抽象文学精神。它大致包括中国式的思维和审视世界的方式——如天人合一的生命观,有限物质和有限发展思想,以“和”“自然”“善”“节制”等为核心的文学观念,以及空白简洁、含蓄隽永、抒情美和意境美等艺术个性和富有中国特色的艺术传统,等等。这些文学精神是中国文化哲学的结晶。它们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学作品的凝聚和提炼,也是中国文学艺术独特个性的深刻源泉,具有强烈的独特性和深刻性,并以之构成与西方文化鲜明的差异性,形成相互补充和启迪的对话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在西方后现代思潮中,一些中国传统文化成为其思想资源的重要原因。在文学传统中,形式和方法层面的内容具有较强的时代局限性,抽象精神则更为深刻和稳定,从而成为中国文学最本质的特征。对这一点的认识也许能够更好地启迪一些当代作家。当前有不少作家尝试以多种方式回归传统文学,但他们的努力基本上都停留在语言、文体等文学形式层面,没有深入到文学精神。当然,对抽象文学精神的理解、把握以及将其运用到现实生活中,比单纯的形式借取要困难得多,对作家的传统素养要求也更高,这在客观上也限制了这些作家目前所取得的成就。抽象文学精神的形成与哲学等多种文学之外的因素有关,因此,对文学精神的借取和转化也需要超出文学,进入到更宽泛、更具综合的文化中去。这其中,哲学思想是最重要的部分。古代文论的根本源头与哲学密切相关,老庄、孔子的哲学思想不只是影响到中国人对文学的基本理解,也影响到更细致的文学理念和原则。要深入认识和转化古代文论,不深入认识古代哲学思想显然难以成功。同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艺术与文学有密切的共通性,特别是在抽象精神层面,二者很多思想甚至高度一致。古代艺术中的“以天地为师”“传神”等思想与文学理论之间有深刻的关联,也完全适用于文学创作。所以,对传统哲学思想、艺术思想的综合和融汇是古代文论现代转化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在任何时代文学中,理论都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它决定时代文学的个性和深度,也引导其发展方向,是文学具有独立性的重要标志。所以,古代文论能否完成现代转化,不只是影响中国文学能否以独立主体形象卓立于世界文学舞台,而且还影响文学创作的深度,甚至影响我们时代能否产生真正独创性的伟大作品。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也是民族复兴的一部分,当有着深厚中华文化底蕴的古代文论精神融汇到现实创作中,就是中国文化的思想和审美创造性焕发之时,也是中国文学再度腾飞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