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旺
1800年前,晋代大文学家陶渊明为世人描绘了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世外桃源。避世厌俗也好,精神乐园也罢,千百年来,这一理想的乌托邦世界吸引着无数文人墨客去追寻、去描绘、去传扬。世外桃源,你在哪里?
然而,于我而言,这种与世隔绝的偏僻一隅,在那个不远的年代,却是贫困的代名词。在我山乡的童年里,贫穷与艰苦足以将一切的美景、田园野趣化为平淡无奇,就连高大壮美的青山也成了沉重生活的枷锁,只有背井离乡、逃离故土,融入外界,日子才会有盼头。哪有什么怡然自乐可言。
2022年的初秋时节,我荣幸与昆明作协的老师们一同前往文山进行“喜迎二十大 绿美文山行”采风活动。第一站是坝美,这个于上世纪末被发现而惊艳世界的当代世外桃源,早已久闻其名。前往的路上,儿时贫穷山村的印记涌上心头,我的思绪开始翻江倒海,我在思忖,当我们看见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依然过着隐世无争的桃源生活,我们是应该羡慕他们呢,还是应该让他们融入历史的车轮,让现代文明之光从洞口照入?当外界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入这里,他们的生活又会不会受到打扰?如果被打扰,这最后的世外桃源是否终将消失?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我们探寻的脚步溯流而上,乘船穿过一段幽暗的伏流河,当阳光再一次从崖壁照下的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一派田园牧歌的安然景象把儿时记忆的美好一面激发出来,时光开始倒流,这就是我儿时的故乡,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人潮喧嚣,一阵阵稻花香气淡淡袭来、沁人心脾,一片片玉米地在阳光下泛着光,玉米棒饱满。这里有着男耕女织的平静,我们慢慢地走着、看着、记录着,听着蝉鸟鸣唱的悠然,河水在田埂外静静流过,我也曾像眼前见到的小朋友们一样,在放牛的间隙脱光衣服跳入河谷的水塘,尽情嬉戏。我不停地拍照,就像未曾到过农村一样,眼前的美景让我忘记了这劳作背后的辛苦、风吹日晒的汗水。曾经极力要跳出的龙门,今天看起来却是那样的亲切。
这个坝美村,她依然绿意无边,美得古朴,美得跟故乡一样。只是,当我看到乡亲们脸上洋溢的笑脸,俨然有序的砖房,平整干净的村头石板路,还有三三两两的游客从客栈里进出,这里,又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老乡们的日子富裕起来了,他们的生活再也不是陶渊明笔下那种与世隔绝、只知鸡犬相闻的处境。这里,在开发与传承间找到了一种平衡。
人类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几十年前,他们应该像我一样,幻想着大山之外的生活,而今天,人们所期待的美好生活却在这里蔓延开来。哪怕只是短暂的惊鸿一瞥,抑或与老乡一刻的交流,山乡已是今非昔比。它在召唤着曾经背井离乡的打工者,也召唤着久居城市的人们回归到山乡的广袤绿野中去。陶渊明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可以既保留它的天然本色,又能实现更加富足的生活。如果说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是一处避世脱俗的藏身之所,那么坝美是这个时代一个美好生活的风向标,它提醒着人们,我们的生活从哪里来,美好的生活又将到哪里去。
桃源是我们此次采风的第一站,从这里开始,我们兵分三路追寻绿美文山的真面目。我们奔赴丘北的这一组,壮美的花海早已在向我们召唤。
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来到丘北,在奔向绿野仙踪之前,岂能冷落了那驰名中外的丘北辣椒?陪我们一同采风的是丘北县文联原主席郭绍龙,他热情奔放,对丘北县情如数家珍,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在去舍得花海的途中,轻车熟路绕道去了曰者镇烂泥寨丘北辣椒保护性种植基地。走进300亩现代化种植场,一排排整齐的辣椒已硕果累累,农户张海柱正在地里忙活,看到我们来,他热情地向我们讲述了他家的种植情况:2022年他家栽种辣椒4亩,预计收入1.6万元;西瓜16亩预计收入7万元;玉米6亩,预计收入0.6万元;水稻1.5亩,预计收入0.15万元。外出务工两人,预计年收入3万元。一家五口人预计一年下来共有收入12万元。他还告诉我们,曾经有外省人拿美人椒种子给他种,说收购价格比种丘北辣椒高多了,但他给多高的价钱都没有答应。他心里明白,过日子要算好长远账,不能凭一时之计而丢掉大自然细水长流的恩赐。丘北辣椒始种于明朝后期,至今已有360多年的历史,烂泥寨要将这段历史赓续下去。
烂泥寨辣椒个大、色泽亮,肉厚香味浓、含油量丰富,是丘北本地优质辣椒的代表之一。为突出产业发展优势,曰者镇党委政府正采取“公司+农户+村委会”模式,努力将“烂泥寨”辣椒品牌打造成丘北辣椒中的爱马仕。
看着一个个成熟变红的辣椒,不由得想起儿时的农家菜园,虽然不能与这里的相提并论,但那是母亲菜园里最美的一抹颜色。看到菜地,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这刺激舌尖味蕾的尤物一定也长在他那碧绿的菜畦中吧。
人生最美的一段旅程,就是奔向一望无际的花海。汽车沿着城乡公路盘山而上,连绵起伏的高山草甸渐渐出现在前方,除了悠然放牧的孩童,还有游客的身影打这走过,人们在秋高气爽的蓝天白云下尽情放纵着。舍得乡境内的大部分土地海拔在2000米以上,以前这里主要种玉米,在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春风的吹拂下,当地政府花大力气引进了万寿菊种植,老乡们的经济收益有了极大提升。很快,大片大片的万寿菊花海出现在四周,将我们完全包裹起来,震撼极了。我们在花丛里拍照着、感叹着,老乡们则在花枝上忙碌着、收获着,脸上洋溢着花的芬芳,是啊,如果有一份劳作,能把美带给人们的同时,也让生活更上一层楼,这当然是件值得为之奋斗的事情,苦中作乐。
沉醉在这蓝天、白云、花海成就的世界里,一种苍茫的壮美占据我的心间,一切语言描述都觉得顿显苍白无力,唯有一句歌词想要把它大声唱出来:我站在红土高地,空气中还有万寿菊给我的勇气。看,一名小男孩牵着一匹马从花间小路走了出来,马背上驮着几大袋新鲜采摘下来的菊花,小孩轻车熟路径直将马引导到停在路旁的拖拉机处,他的叔叔正在将一袋袋万寿菊装入货箱里。这位叔叔几年前就到深圳打工了,今年由于受到疫情的影响就没有出去,看着丰收的万寿菊,他心里美滋滋,问他还会不会出去,他说暂时没有打算。他的儿子是一个小胖子,在我们说话间,喘着粗气扛着一袋万寿菊走来,一把扔下,一屁股坐在上面冲我们笑,我们问他为何不去上学,他说放假了,我们又问他长大后想干什么,他不加思考就回答:种花!他说种花可以赚钱。
看着花农们质朴的笑脸,听着他们直白的语言,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里的童年比我精彩多了,也许长大后,他们会远走高飞,但不论走到哪里,一定无法忘记这美丽无比的故乡。随行的郭老师告诉我们,这片区域,包括万亩草场和万寿菊种植基地,政府已规划成一个石漠化国家公园。我们满心期待,希冀随着旅游业的发展,这里的万寿菊开得更加鲜艳,村民们的日子过得更加美好,有更多外出打工的村民回乡建设家园,家家户户丰衣足食过上和和美美的生活。
与舍得高山草甸上的万寿菊种植相比,腻脚乡牛屎坡村的万寿菊种植更加集中连片。曾经,这里牛羊多、牛屎多,今天,这些插在牛屎坡上的万寿菊却开得出奇艳丽,站在观景台上,极目四周,金黄色的花海悉数收入眼底。2022年,腻脚乡共种植万寿菊近4万余亩,农户总收入近亿元。腻脚乡几乎家户户都种植万寿菊,金色的菊花铺就村民致富路,一家引进的旅游公司正在这里开发旅游观光项目,观景台,直升机停机坪已经建好,已吸引上万人来此观光打卡。相信不久的将来,花农们的收入又有了新的增收渠道。
随着收入的增加,越来越多的花农们盖起了宽敞适用的砖房。腻脚老寨的古村落吸引着我们的脚步,走进巨石砌成的拱顶大门,厚重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清一色的大石块砌成的墙脚,清一色的雕花木窗构筑,轻轻踩上被时光雕刻得光滑无比的石阶上,忽而驻足、聆听、回望,想想当年的主人衣锦还乡的气魄,唯有这古拙厚实的建筑,方能让心安然,想必,只有大户人家,才能阵得住如此端庄的四梁八柱。当我们三步一回头从一家家古老院子里走出,墙脚斑驳的影子里,似乎又看到了我的童年,我曾经无数次站在墙的拐角处,等待母亲呼唤我回屋吃饭。思绪间,墙角升起的烟火气息,已飘来腻脚酒的农香。
腻脚酒产于丘北县腻脚村而得名,据传,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郑家继刘家(贵州人)开办酒坊,至嘉庆年间“酿酒兴盛”。湖广总督,辛亥革命陆军上将黎天才(彝族),1922年回乡省亲时,喝了腻脚酒后直呼“吾戎马一生,喝过不少好酒,相比之下,腻脚酒堪称佳酿,不辱彝乡矣。”我想,这除了一方水土酿一方酒外,酒中还藏有一种乡愁吧。酒这东西吧,喝多了伤身,如果没有,生活就如喝白开水,走到哪里都缺少了点味道,等下次腻脚乡街子赶集时,约三五好友再来,路边点上一碗羊汤锅,呷上几口腻脚酒,也不失是一种生活的光景。
从腻脚老寨出来,舍得草山下的白泥塘村正在保护中旧貌换新颜,青瓦石墙掩映在一棵棵百年核桃树下。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这样的村子,远看错落有致,走进村里,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巴路,鸡飞狗跳,杂乱无章,一不小心就踩着地上鸡猪留下的地雷。如今的白泥塘村,却让我羡慕不已,政府为了将村子打造成旅游村,已累计投入上百万资金进行整治,泥土路变成了落英缤纷的石板路,家家户户通了电、通了自来水,修建了厕所,院子里已变得干净整洁。我们走进村长李加兴老人的家里,他热情地向我们讲起了白泥塘村的历史、风俗和发展变迁,他坚持认为白泥塘村是一个僰人村落,而不是彝族村落,他说村子老祖宗是从四川迁徙而来,生活在这里已有十代人,是1984年人口普查时将他们村登记成了彝族村。我们听,他讲,讲了很多,快离开时,他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现在能够过上这么好的日子。我们为李加兴鼓起了掌,由衷地为这个村子感到高兴。是啊,小康路上,一个民族都不能少,不管是僰族,还是彝族,都是中华民族一家亲。
走进丘北县城郊锦屏镇的河外村,这是一个纯回族村,由于离城近,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到外头打工去了,随着绿美乡村建设的实施,锦屏镇政府大力支持河外村发展庭院经济,随着村容村貌的不断改善,渐渐有了游客。走进农户金和家的院子,宽敞明亮,干净整洁,四周低矮围墙还有绿植花卉点缀,整个庭院给人一种闲适自得的舒适。金和告诉我们,他之前到外地就开过餐厅,现在回家开起了家庭式庭院餐馆,一家人其乐融融,餐馆才开起了几个月,每天的营业额已过千元,他很有信心。根据锦屏镇的未来规划,河外村将重点打造为农业综合体,在保证村子土地不撂荒、不大拆大建的前提下,让河外村的庭院经济融入丘北县的全域旅游发展大潮中。
徜徉在村中,只见一渠清水缓缓流过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村民们讲,渠水来自山上的一眼千年古泉,泉水里的鱼很是独特,只有一只眼睛,号称独眼鱼。难道是泉水有特异功能,养育的鱼只需一只眼睛也能看清世界?纳闷之际,一阵斑鸠的叫声从山上的树林里传来,循声望去,山峦青翠。我们顺着沟渠走走,几棵参天古树矗立在两边,依次是山楂、黄连木、清香树、唐莲果树、大叶茶树,仰望它们,高大挺拔,数目不多,却能和谐生长在一方天地。正在我们感叹之余,一棵树下参观的一队“游客”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原来他们是另一壮族村的代表团来此村交流学习。一个是壮族,一个是回族,他们虽然民族风俗不尽相同,但在建设绿美乡村的愿望中彼此其乐融融,你看,那个手持自拍杆正在直播的壮族大孃,她的脸上绽放出多么幸福自豪的表情呀。那是绿美乡村绽放出来的快乐,绿美的环境带来绿美的生活,绿美的生活带来和悦的人生,我们试想一下,在一个个绿色和美的乡村里,不久的将来,是否会走出更多的诗人、文学家、艺术家?你想想,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他们的故乡哪一个不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绿美底色。
我们走在这风景如画的山乡大地,不管走进的是城郊的河外村,还是最偏远的白泥塘村,不管是规模宏大的万寿菊产业,还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腻脚酒,它们是绿美文山的一个缩影,云之南、丘之北,正以美好的姿态成为全域旅游的重要组成部分。你看啊,普者黑的荷花开得正艳。
普者黑是绿美丘北的恢宏乐章。
倒不是这里拍摄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也不是这里十里连天的水乡泽国。而是这里的美,你分不清楚哪里是景区,哪里是乡村。
我们从双甲山码头乘船,沿着蜿蜒无边的湖水前进,山在水中,水随山转,碧绿无比的荷塘连绵不绝,这境地,只能用一首古诗来表达此时的所见:山云吞吐翠微中,淡绿深青一万重,此景只应天上有,岂知身在妙高峰。(《台山杂吟》元代 元好问)。在荷塘中穿梭,不时有游船接蹱而过,人们无不笑逐颜开,一对情侣划着猪槽船荡漾而来,有好事者发出指令,随即全船人毫不吝啬地把欢笑声、祝福声送给他们,男的大方用桨挥水回敬我们,而女的却害羞地侧过脸去。我正担心小船会不会误入荷花深处,一回头,他们已远去。
游船就在欢声笑语中行进着,远处的山峰群此起彼伏,山脚的村寨时隐时现,两岸的行人看着我们,我们看着他们,分不清他们谁是游客、谁是村民。不时出现的大片玉米地,一律郁郁葱葱。也只有这时,我才意识到,这里除了是游客的天堂,还是生活的家园。
一路上,美丽的荷花开得正艳。我们贪婪地拍啊、照啊,美不胜收,但这一次,我不想把笔墨花在荷花上,因为它的美已记在我的心里,更重要的是,荷花这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质,我这拙笔又怎能写得过那些名家大作呢?思来想去,我避重就轻,想着重觊觎下这美丽背后的生活。用人间仙境来形容这里,我觉得太高冷,不接地气,用充满烟火气的天造大观园来为这里定位倒是很有点玩场,只可惜,我对《红楼梦》是一知半解,对贾府的大观园究竟有多美、抑或藏着什么天机也是参不透,所以么,我就自己想象一下普者黑这个大观园的来龙去脉。连绵不绝的湖水可以把它定义为会客厅,每天有东西南北的客人在这里会面,哪怕只是短暂的擦肩而过,也可以映照出人生百态,不外乎忘情时欢声笑语,离别时花瓣带雨、藕断丝连;花开时招蜂引蝶,开谢时随水流逝。谁的旅程没有阴晴圆缺?谁的故乡没有春夏秋冬?
不知过了多久,湖岸的村寨开始鳞次栉比,与远峰、荷塘融为一体。不论它们是村民们自住,还是游人的客栈,它们都成为沿途风光的一部分,当游船缓缓驶过,两岸颇有秦淮人家的一丝风范,如果晚上再来,会不会突然传来悠扬的酒歌,让人忍不住下船踏岸,在户牖光晕中,换个方式,看看流动的风景、飘忽不定的人们,在荷风送爽中沉醉入夜。
全域旅游将会是绿美乡村建设的归宿。当初,乡下人羡慕城市,如今,全域旅游又将激起人们回归乡村。如果说普者黑是丘北大地上的江南水乡,那么绿美乡村建设将让丘北全域旅游变成现实。
我们对大自然的保护与我们对资源的利用,有时候还常常就是一码事。
一路走来,水天一色盛开的荷花,两岸生机盎然的彝寨,高山草甸上汹涌澎湃的万寿菊,还有崛起的丘北辣椒爱马仕,方兴未艾的旅游,丘北人民找到了一条大保护大发展的路子,绿美乡村、绿美生活,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鲜活的画卷,它不是隐世独享,而是可持续发展的样板。
每年,大海总会为这片土地送来甘霖,这片土地上的溪流又带着自己的美丽归还大海。传奇般的驮娘江,创造了句町王国的史诗,它从世外桃源,坝美的桃花洞中泛舟而来,向东汇入珠江;蜿蜒曲折的南盘江,为了接纳丘北大地的水,硬是到丘北执拗地转了个360度的大弯,也向东流去,汇入珠江。当滚滚珠江从东方明珠奔向南海,它向太平洋带去的是丘北大地的最美问候,那是永恒的绿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