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若萱
我们知道,在十九世纪的小说中,人物一定处于绝对的中心,几乎每一部小说都在谈人物。看看小说题目就知道了,《安娜·卡列尼娜》《简·爱》《包法利夫人》……在契诃夫的五百多篇小说中,有一百三十多篇小说题目都含有人名。即使到了二十世纪的小说,人物的重要性被消解,也依然围绕着人物来展开。拿博尔赫斯来说,即使他不以人物见长,小说中依然有百分之四十五的篇幅是用人物作为题目或含有人物的。
我想先说一下我的经验。最初写作时,我是靠情节来推动整篇小说的,所以追求戏剧性的,甚至是猎奇的情节。往往是先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情节点,把它设置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则是为了给这个情节点铺垫。铺垫的时候,即使有人物,也是为了完成情节,所以人物总显得工具化、脸谱化,没有什么性格特征。我把这种创作思路称为情节推动型。欧·亨利的小说基本都是情节推动型小说,故事很好看,但是人物不深刻。
还有一种是人物推动型,这也是我最近在尝试的方法。在这种创作思路中,人物是首先出现在脑海中,也就是说,先有了一个人物形象,而这个形象往往是饱满的(当然,你可以选择在创作开始就是一个完整的形象,比如契诃夫的《宝贝儿》,也可以选择逐步完成这个形象,比如门罗的《逃离》,这是两种创作方式,是属于技巧层面,因为篇幅有限,这个我们以后细谈,但是这个形象肯定会先饱满地出现在你的脑海中),再根据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去完成情节的构思,完成人物的行动、反应、内心、状态。
在这样的创作之下,故事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甚至有时候会觉得没头没尾。比如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几乎都是人物推动型的小说,我最初循着情节去读的时候,发现故事总是戛然而止,后来换了思路,循着人物去读,就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不得不感叹他的伟大了。
所以我想,以人物为主导的小说,故事性没那么强,甚至不怎么好看,无法满足读者追求刺激的心理,但是读进去之后,立刻就会产生足够的共鸣。以欧·亨利、莫泊桑、契诃夫三位短篇小说大师为例,欧·亨利在故事层面见长(他的故事反转、曲折、离奇),契诃夫在人物层面见长,而莫泊桑处于两者之间,故事好看,人物也相对深刻,比如《羊脂球》《项链》。这是三条不同的路,代表了短篇小说的三种可能,不过我并不想分个高下。
现在我们来看《艾德的病症》(《湘江文艺》2021 年第6 期),这篇小说的题目也是用主人公来命名的,我们可以简单推测,这是一篇以人物推动的小说,看完之后果真如此。这篇小说的故事性不强,“我”的表姐夫艾德因血液病死亡,然后通过“我”的回忆,讲述了他的一生,他是一位没落的农业专家,帮别人照看一栋废弃的别墅,他在那里养花种菜,故事最后,“我”离开家,搬到了那个别墅里,继续表姐夫未完成的种植。非常简单的故事,可以说是没有故事。如果你带着看“情节”的眼光去读,在作者的讲述中,你发现找不到任何激烈的情节,几乎都是琐碎的日常描写和“我”的所思所想,甚至到了最后,结尾也没有交代“我”未来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就结束了。但是如果你带着看“人物”的眼光去读,就会明白作者的意图:哦,原来作者是想要完成艾德或者艾德式的人物塑造。
小说一开始,艾德就出现了:“前不久,一种原因不明的急性血液病夺走了艾德的生命。他的突然离世,令人们唏嘘不已。”一个利索的开场白。然后作者用概述的方式,简单交代了艾德的基本情况,农科毕业,成了农业专家,在一座别墅里种花种菜……虽然作者用的是概述而不是详细的展示,但我不认为这一大段是可有可无的背景,相反,它很重要,是完成艾德这个人物必不可少的部分,是第一个人物结构。
到这里时,叙述声音在外部,还不知道是谁,然后很快,“我”就进入了叙述中。注意,虽然最后也提及了“我”的生活及接替,但“我”不是主要人物,而是负担了讲述的功能,通过“我”的眼睛,写了艾德生病、住院、死亡的过程。这一部分中,时间放缓了,概述变成了展示:“他最乐于谈起的,是他刚参加工作的种种,那时他年轻、鲁莽,一股子闯劲,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做出一番事业,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确实现了梦想”。这部分是第二个人物结构。
然后“我”搬去别墅,接替艾德的事业,并发现了他的笔记本,“令人惊奇的是,作为一个先是在农业部门任职,又在企业工作多年的领导,艾德竟然会在工作记录的缝隙里记下一些趣事……”这是第三个人物结构,也是一个转弯,是由反差造成的。
最后一个人物结构,是在小说结尾,“我”和父亲谈话,探讨艾德的一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我父亲不会知道,艾德多次记下对于生活状态的失望,以及内心的倦怠之感,他之所以有那么多青岛之行,也许并不是为了公务,而是让大海冲刷掉心中不能为外人道的烦闷……”
到这里,一共四个人物结构,艾德的形象就清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