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张铁荣
与子善兄交往久矣。
宫立博士来电话说他最近要编辑一组稿件,知道我与子善兄交往时间长,要求我写一篇记很久以前的又与众不同的文章,我的脑海中立即就出现了上面的这句话。
这是确实的,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了。现在的子善兄著作等身名满天下,是不需要我来多说的。我只想重提四十年前的交往,看出他的勤奋和为人,可以从一个方面了解大家是怎样练成的。有些事情诸位不一定都知道,尤其是年轻的学者更不知道,所以我就凭着旧日记和回忆写在这里。
记得初见子善兄,应该是在20 世纪70年代末期,那时我在北京鲁迅研究室跟李何林先生进修,子善兄是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注释者之一,经常来往于北京和上海之间,时而来鲁迅博物馆查资料,见面的机会有一些,彼此知道所以就认识了。
真正交往多起来应该是1982年的事情。1982年10月为了编《周作人研究资料》和《周作人年谱》,我和张菊香老师到南方去查资料,我们先是到了南京,后来我自己又相继去了上海、杭州、绍兴等地。在上海期间,与子善兄有了较多的接触。
根据旧日记记载,1982年10月21日“全天在徐家汇藏书楼查期刊,收获甚丰。下午在此巧遇华东师范大学陈子善同志,交谈一会儿。然后各自看书,直到五时下班才还书刊”。
子善兄到此也是查资料,在我的印象中他和那里的工作人员很熟悉,大概因为他时常光顾的原因吧,所以人们对他很客气,他看书、查书、还书以及阅览资料等的速度是很快的。在此地怎么分的手现在忘记了,只记得他是比我早一些离开的。
此后的几天我一直是在这里查阅资料。到了10月25日,日记中有到子善兄家里拜访的记录,不知是初见时他留下来的地址还是后来又约的。我那天日记是这样写的:“晚去余杭路943 弄34 号访陈子善同志,在子善家里还见到了陈福康同志,夜十时二陈送我上公交车,归同济大学招待所,时已夜深矣。陈子善兄赠书《郁达夫忆鲁迅》一册。”
那时候子善兄家里已经购置了很多的书,非常令人羡慕,他的老父亲帮助他整理书。陈福康兄早就在子善兄家里了,他们之间交往多是很熟络的,我想福康兄应该是常客吧。我们一边喝茶聊天,一边很自然地随意翻书,无拘无束。文雅的老伯父慈祥地笑着,记得老人家整理书时戴着蓝色的一双套袖,很有上海人的细致风度,非常干练,而且兴致盎然,喜欢交谈。谈话中老伯父问了我们各自的情况,知道福康兄还没有结婚时,就提出要我们帮助陈福康兄介绍女朋友,老人的关心爱护溢于言表。那时的福康兄可能正值研究生毕业或者在计划考博士,当然他也是文章不断,心思完全没有在此。那天晚上的气氛是其乐融融,因为有日记在,对此我记忆比较清楚。
回到住处的当天夜里,我就把这本书一口气读完了,其中很多资料都是我初次知道,合上书后觉得收获甚丰之余又非常感慨。子善兄从研究鲁迅开始,20 世纪80年代他的视野就已经很开阔了,所以能够编出像《郁达夫忆鲁迅》这样的书。当然他后来又参编了资料丰富的《郁达夫研究资料》(上下册),他能够把现代作家彼此之间联系起来进行互文比较,对我很有启发。而那时的我则是就鲁迅论鲁迅,就周作人谈周作人,自认为是专一,而实际上则是呆板至极。后来他更是目光远大,涉及现代文学的诸多作家,尤其是一些非主流作家,为这个学科的建设默默做了很多扎实的资料工作。甚至还涉及海外华人文学,现代当代,方方面面,这与那个时候的积累和开放视野应该是很有关系的。
两天以后27日,陈漱渝和朱正两位研究者来上海。我是和潘颂德一起在包子衍家里得到的消息,然后就一起去黄浦江边上的浦江饭店去看他们。在那里又见到了子善兄,同时还有虞积华、王锡荣、施建伟、黄仁沛等20 世纪80年代成名的研究者和编辑。大家也是兴致勃勃,海阔天空,聊鲁迅、现代文学、改革开放、国际国内形势等,一直谈到夜里十点多钟才各自离去的。子善兄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从不夸夸其谈,而总是启发别人多说,自己听得很认真,有时顺便问一些疑难问题,这也是他汲取知识和资料来源的一个方面。他有时还爱开善意的玩笑,所以谈话气氛总是十分活跃的。
不知不觉在徐家汇的工作就到了月底,10月31日上午,子善兄提议除了查资料以外,还应该访问一些知情者,于是就邀我和他一起去访问陶亢德,随行的还有潘颂德老师。当时以我有限的知识,只知道陶亢德与林语堂一起编过《论语》《人间世》和《宇宙风》。记得我们来到陶家的时候,我发现他家里依旧是民国时期记者所描写过的那个样子,家徒四壁,没有任何家具,除了床就是几把椅子。子善兄可能提前联系过了,他们之间沟通比较容易,又说着上海话。为了照顾我,子善兄先是问一些关于周作人的问题。我那个时候对于上海话(或者是绍兴话)完全听不懂,承蒙他们二位的好意,时不时地给我翻译一些重要的部分,我赶忙记录下来。现在仅凭回津后重新抄录在日记上的文字,告诉给各位。
陶先生听了子善兄的介绍,知道我是为研究周作人而来。他谈及了周作人的文章和来稿,说周作人的字写得很好,是可以长久存留的文稿;他还说:“周作人在政治上可以说是遗臭万年,可是在文学上却要流芳百世。他的中学、西学都是空前绝后的,在做大学教授时,他买了不少的外文书。比如写《吃酒》,他是不怎么会吃酒的,我们写比他可能更有体会,但写不过他。他广征博引,写出来很吸引人的。……他有时脾气很大,因为有绍兴人的脾气。他的字、信封、信纸都是很好的,本身就是艺术品。”
子善兄很注意抢救资料,访问过不少的现代著名作家和知名编辑。现在看来这些访问记成了重要的历史参考资料,可见他那时的眼光是十分远大的。记得子善兄问了一些关于郁达夫的问题,陶亢德先生更是滔滔不绝,兴致盎然。我基本上是听不大懂,只记得他说郁达夫人非常善良,对年轻人非常好。吃饭的时候,叫年轻人少吃酒,多吃菜,自己则是多喝酒,少吃菜云云。其他的由于听不懂我就记不清了。但是看到子善兄和潘颂德先生开怀大笑,就知道他们颇感兴趣,我虽犹在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但颇有一种历史现场的感觉,可谓不虚此行。因为仅过了不到一年陶亢德先生就去世了。
从陶家出来已经时值中午,子善兄约我到他岳母家吃饭,记得他说爱人家里的条件要好一些。现在提起来这可谓是超高级待遇了。但在那个年代,朴实的人们是很少去餐馆和饭店的;复旦大学的朱文华兄也约我去过他家里吃饭,是他爱人程老师亲自下厨。现在我们怀念80年代,除了社会氛围、青年理想、读书风气和进取精神之外,人们之间的交往也是格外单纯,大家都是敞开心扉、以诚相待,古风犹存;现在翻看那时候的日记、书信,除了有见字如面的体会之外,还能感觉出那些手写的文字上的温度。
子善兄夫人和他的岳母应该是早就开始操劳了,只记得餐桌上摆了很多的菜,大部分都是我这个北方人没有吃过的,记忆最深的是一道“芋头炖猪蹄膀”,因为此前我从来没有吃过芋头这种菜,所以就记忆犹新。那一天的日记上我是这样写的:“中午在陈子善老师岳母家吃午饭,十分丰盛。”
31日下午,我们又去浦江饭店拜访陈漱渝老师,两点半还与陈福康兄一起同游了上海豫园。
后来我先后去了杭州、绍兴等地查资料,于11月13日晚上回到天津。直到17日才给子善兄等人回信,日记上记有:“上午复陈子善、朱文华、裘士雄等友人信。”
子善兄是一个非常勤快的人,他自20 世纪80年代初期就文章不断,在学界很有影响力。读书买书也相当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最为难得的是,他孜孜矻矻,始终如一,坚持不懈,看书学习寻找新的资料,既是他的工作又是他的生活,四十年过去了,终于成了现在的大学者、大专家。
再后来,就是子善兄约我一起编海南版的《周作人集外文》上下册,这项工作促使我写了一篇《关于周作人解放前的佚文》,发表在当时的《鲁迅研究动态》上。至于具体的资料编辑工作我真的所做不多,不久我就应邀去日本讲学了,临走之前把手头的全部资料一股脑匆匆寄给了他,大部分工作都是承子善兄来完成的。书出版的时候他依然写上由我们两人合编。只此一件事,就足以证明他为人的厚道。由于这是80年代后段的事,我就不多说了。
以上是四十年前的一件小事,幸亏有旧日记在,所以就匆匆抄写下来,发给宫立博士算是交上了我的一份作业,以不负他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