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骏
《归人沙城》是《西湖》2022 年第2 期的小说头条,作者是杨知寒。全篇14000 字,是一个稍长些的短篇。
杨知寒只给了故事一个核心情节,但成功地建立起了复杂而迷茫的情绪,营造的氛围奇异又梦幻。这主要是因为她使用的语言,用词生动灵活,段落长却不臃肿,场景跳跃,随感随生,叙述“行动”中随时夹杂心理感受,一个女高中生面对“世界”时的真实形象跃然纸上。
重“概括”而轻“展示”,关注对象集中在“自身”而非“客观”,这样的叙述风格已经很成熟。而这种风格的形成从创作训练的角度出发也很自然,学习者学会建立“自我”之后,向内挖掘,之后映射外部世界,任何一个事件都有可能触发“感受”,假如能审慎地避免对“刻奇”的追求,一篇水准之上的作品的骨架就呈现出来了。从宏大的文学视角出发,这符合文学应该关注“人”这样的天然正确,伍尔夫等意识流前辈也早已拓宽了前进的方向,这一点毫无疑义。
可这样创作,也会衍生一个问题:“感受”是不是足以支撑完成一个完整的叙事。换句话说,在漫长的创作过程当中,作者时常会陷入面对之前已经完成的部分时,不知道接下来往哪儿走的境地。或许是因为情绪不够强烈,或许是因为转折太过刻意,也或许是因为,想讲的东西自己已经失去了“兴趣”!
那么,作者应该在创作开始之前,掌握整个故事到什么程度呢?
这一点其实一直都有争议,“自发”的写作与“自觉”的写作之间的主要分歧就在于此,我们应不应该在开始写作之前,就先想好一个各个部分之间彼此咬合紧密的“结构”,以便于能够精准地指向创作者深思熟虑出来的“答案”呢?
支持者认为,目前存在的训练体系本身就在“主题”“梗概”“线索”等方面进行这样的工作,《红楼梦》的“草蛇灰线”受到如此高的赞扬更是明证——如果提前不知道,之后怎么进行“呼应”?
反对者的依据同样充分:“灵感”本身就是一切艺术形式的根本,它的宝贵值得我们付出任何代价去追逐,“更深的蓝”战胜了人类最强大的棋手,“微软小冰”作出来的诗却仍然只能博方家一哂,哪里有机器制造出来的“灵魂”?更何况“预设立场”本身就是小说的大敌,“爱玛”是逐渐死去的,不然福楼拜为什么会哭泣?
从演变角度看,《人间喜剧》《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变形记》《追忆似水年华》《局外人》《1984》为代表的中长篇明显有着随时间接近现代而更倾向于“自发”写作的趋势,但“控制性”本身从不缺席。不过短篇显然在这方面的变化更加迅速而彻底,欧·亨利、莫泊桑的作品结构性非常明显,同为短篇小说代表性人物的契诃夫则在自身的作品当中就体现了变化,从《变色龙》《小公务员之死》到《苦恼》《大学生》的变化已经很鲜明。之后的海明威、卡佛、福克纳及至大家耳熟能详的马尔克斯、门罗乃至前不久得到布克奖的戴维斯尽是这条路上的行进者。
但或许也没有那么绝对,也有我非常喜爱的作者并没有放弃“整体”,比方说库切,“作者须根据自己所要阐述的观点与计划按步骤进行,在依次所要进行的步骤中,写作本身自能呈现出历史的独特与神秘之处。(《走进黑暗的房间》)”这位“作家中的作家”明显更偏向“体系”与“控制”,这似乎也说明作者想要讲述好一个故事,与讲述它的方式之间并非绝对,即使是在“短篇”这样的形式之中。
杨知寒在创作谈中说:《归人沙城》她一蹴而就,反而是另外一个同期发表的短篇《起舞吧》写得磕磕绊绊,几度被放进一个名为“半拉可及”的文件夹里。东北话,半拉可及,完与未完,处于一个“两可”的地带。
这或许就是对上述问题的典型展现,同一个作家在同一个时期,也会有不同的创作感受,创作人没变,创作时段没变,创作过程却不同,也许是因为其中的一个“题材”他早有揣摩,因而确切地知道要写什么?
但也许当“杨知寒们”真的去提前思考,就写不出来了,写出来就不这样了,就不写了!又或许就写得更好了,就不再遇到困境了!
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