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苇子
扬·凡·艾克对美术史的贡献之一是在《阿尔诺芬尼夫妇像》里留下了一面镜子,据说这是西方艺术史上的第一面。通过镜子我们窥见了正常视角无法呈现的部分。后世艺术家们意识到这一道具大有可为,纷纷效仿,在作品中留下了一面面意味深长的镜子,充满神秘感的镜子打破了二维局限,拓宽了艺术家的表现空间,同时又具有很强的象征指喻。文学作品中也有很多镜子,《红楼梦》里不仅有镜子,还将镜子命名为“风月宝鉴”,这镜子正面是美女,背面是骷髅,因此,“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背面,要紧,要紧!”
我今天要说的这“镜子”不是那镜子,而是一种非物质且无法命名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作者在讲述A 故事的过程中塞进来的B 故事,AB 之间构成一种嵌套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堂吉诃德》里便有大量被塞进来的故事,但它们与主故事间并非层层嵌套。有研究者指出这本书是树形结构。主人公冒险的故事是主干,插入的故事则是两侧纷披的枝,只是,无论你将哪根枝条砍掉都不会影响冒险故事的完整性,就是说,主次故事之间并无内在关联。《西游记》也是典型的树结构,行踪为干,冒险为枝,各路神仙妖怪则是树上的果,换一条枝,换一批果,并不影响全局。嵌套结构则不然,两者形成互文性关系,彼此映照,缺一不可。被嵌套者往往是一个接近于真理的故事,具备作为“度量衡”的能量,自然比外层故事有着更强大的生命力,或者说,更具有经典性,外层故事借助它的窥照才能原形毕露。
王若虚的短篇小说《乌鸦的炸酱面》(《当代》2022 年第三期)写的是一个即将步入婚姻生活的青年男子某次出差途中的一些回忆。小说里的时空分为当下的和过去的。当下时间只有短短五十分钟(等车的时间),空间是某北方小城高铁站,人物只有男主和中年男同事。我甚至很难将当下发生的事情完整叙述出来,所有能够被称之为故事的情节都在过去的时空里。当下只是过去的微弱投影。行文将近一半时,小说里突然出现了“乌鸦的炸酱面”。男主的初恋女友是北方人,家里是开小面馆的,男主问她会不会做“乌鸦炸酱面”。这种面出自鲁迅故事新编中的《奔月》一文。后羿因射艺超群导致大量物种灭绝,数年后野味仅剩两种——乌鸦与麻雀。嫦娥吃了整整一年乌鸦的炸酱面,最终忍无可忍吞下灵丹飞升月宫。鲁迅的《奔月》和“风月宝鉴”一样都是只能反照不可正照的。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鲁迅还在厦门大学,过着一种平庸无聊的生活,前途一片茫然,许广平无法忍受这种平庸,她像奔月的嫦娥一样去了革命风起云涌的广州。
《奔月》映照出了大多数人的人生真相——庸常、无聊且无意义。
《乌鸦的炸酱面》中男主的初恋女友大四时选择离开上海去西部支教,自然也是一种类似于嫦娥奔月的行为。奔月的想象很美,结果却很残酷,当我们发现月宫不过是另一碗“乌鸦的炸酱面”时,那些最应该被我们珍视的东西早已消失遁形。
作为镜子,《奔月》的第一层用意自然和主题相关,是对主题的深化,属于软件的范畴;第二层用意则是关乎小说空间,我将小说空间分为内部和外部两层,所谓内部空间,是小说内故事的发生场所,在《乌鸦的炸酱面》中,当下的高铁站和回忆中的新家都属于内部空间;外部空间则是小说的结构空间,《奔月》这面镜子安插在小说最中间的位置,如同一枚果核,聚拢了外部的果肉,这是一种对于外部空间的考量。而作为虚体空间的镜子在实体空间中给人制造出纵深的假象,拓宽了人的心理空间,让原本单维度的故事有了分明的层次。
实际上,小说里的人物也在照“镜子”。男主一共读过两次《奔月》,第一次是少年时代,那时的他青涩、懵懂,对“乌鸦炸酱面”是好奇且向往的;再读则是和第二任女友领证后,体验过了女强男弱的准婚姻,男主终于领悟出《奔月》根本不是英雄美女吃面条的故事。于是在一个醉酒之夜他躺在地板上嚷嚷“我要吃乌鸦的炸酱面”。面前的这一碗(现女友)早就变成了炸酱色的沼泽,月宫里的那一碗(前女友)仍然是床前的明月光。小说里唯一的明白人是那个不受待见的中年男同事,他曾两次语重心长地告诉男主角“不要结婚,不要生小孩,不要炒股票”。这大叔是另一个吃腻“乌鸦的炸酱面”但却没有奔赴月宫的嫦娥,毕竟无论如何选择,最终都会变成“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整年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我近期还读到过另一篇关于婚姻家庭主题的小说,作家艾玛的《在阁楼上》(《小说界》2022 年第一期),有意思的是这个小说中同样藏着一面“镜子”。这“镜子”是女主角的习作,类似于鲁迅的《故事新编》,她改写的是《圣经》里的故事。从亚当的初恋女友莉莉丝的视角看该隐和亚伯之间的杀戮。当初,她因无法忍受常规生活的庸碌、无聊,和亚当分道扬镳,于是亚当和夏娃结婚生子。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家庭,发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桩凶杀案。同样作为深化主题的手段,这面嵌套其中的“镜子”折射出了家庭的另一副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