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叫吴小如的鱼游远了

2022-10-22 04:07舒晋瑜
小品文选刊 2022年15期
关键词:吴先生文章学生

□舒晋瑜

一恍,吴小如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四年了。

常常会想起他。尽管我们认识得很晚,却天然地有一种亲近。这亲近,大概缘于吴小如先生是我所供职的《中华读书报》副刊的作者,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也缘于他性格秉直、淡泊名利的处事风格,也是我所向往的。

很早就拜读吴小如先生的文章,也知道他是有名的“学术警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吴小如先生,却是2012年春天受邀参加《学者吴小如》出版座谈会,其实也是为纪念先生90岁诞辰,因他声明不组织生日宴会,不接受礼物,他的学生们就以这种朴素的形式祝贺他的生日。那天,吴小如先生因病未能到场,但这个寿星缺席的庆生会,开得真挚感人。那天我和严家炎先生夫妇、邵燕祥先生夫妇同席,主角不在场,宾客们倒是谈兴甚浓。邵燕祥说,吴小如博闻强记而又健谈,他常以没听过吴小如讲课为憾,因为大家常说听吴小如的课是一种享受。邵燕祥常常想起他们60多年的交往,每次聚会东扯西扯都是很快乐的事情,是非常美好的回忆。“我们之间没有客套,每每想到古训所说‘友直、友谅、友多闻’,而我有幸得之。”北大教授严家炎说:“我所知道的吴小如,从不说人家的短处,自己从不摆功劳,有的时候,我想了解很多事情请教他,才会说。”

吴小如先生原来有那么多故事。我被深深地感动,参加完活动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约吴小如先生,希望能拜访他。先生说,得过些日子,因为正打算要去给母亲扫墓,但是出行很不方便。我立刻说:我陪您去吧!

吴小如先生说,原先有个学生说要陪他一起去的,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如果需要的话,再请我帮忙。

没想到只隔了一天,吴小如先生就打来电话表示感谢,告诉我说,学生已经和他确认了,去墓地不需要我帮忙了。同时和我约了见面的时间。

2012年6月18日,初访吴小如先生。

他的房间格局不大,家具也是80年代的立柜、平柜,床上整齐地放着书籍报刊。先生清瘦得很,但精神不错。我们先从《学者吴小如》说起。他兴致很高,风趣地说:学生们说预备给我过90岁生日,出一本《学者吴小如》,我很高兴,别人都是死了后出一本纪念文集,我活着时看看这些文章,看看大家对我评价怎么样,免得我死后看不见了,等于是追悼会的悼词我提前听见了。

同时他也很清醒,说:“实际上,收进去的文章都是捧我的,但每篇文章都有实际内容。作者里有些是我学生,有些是学生的学生,好些我都不认识。看了以后,我想:这评价准确吗?好话说得太多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学术人生。吴先生送我《吴小如手录宋词》时,用有些不听使唤的右手为我亲笔签名,并说:“认识了,就是有缘。”这种缘分,不掺杂任何功利的世俗,唯有真诚朴素的情感。

第二次拜访吴小如先生,是他获得“子曰”诗人奖。此次获奖的诗词刊发于《诗刊》的“子曰”增刊,获奖不久,他的作品《莎斋诗剩》由作家出版出版社出版,吴先生托学生送我,同时捎来话,说报纸某处有个失误。我的心中涌出无限温暖和感动,立即心生再访吴先生的念头。

2014年5月7日,采访结束时,我提出想看看他的某本旧书。保姆和我一起扶起先生,搀到书房。他的身体真轻,似乎用一只手的力量可以轻轻托起,可是他移步如此艰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在书橱前站定,先找椅子坐下来,让我打开橱门,挨摞书找寻。第四摞搬出来,他伸手一指,说:“在这儿。”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他亲自翻到我需要的那一部分,指给我看——先生眼力尚好,不需要戴花镜。

我们谈了两个小时。担心先生受累,我向他告辞。他伸出手来,轻轻握别,目送我离开。

没想到这一面却成永别。

采访后不到一周,我将写成的文章快递给吴小如先生,12日上午,接到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青年教师张一帆电话,告知吴先生11日晚19时40分辞世。张一帆说,他10日接到吴先生电话,得知先生已看完我的文章,其中有些错误需请一帆帮忙修改。张一帆赶到吴先生家里,才知道先生感觉不舒服,要去医院看看。先生把文章中需要修改之处和张一帆交待之后,取了病历、钱包等,由学生送往医院。那是张一帆见吴先生的最后一面。

“这篇文章,是吴先生去世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也是他最后亲自审定的文章。”张一帆说,遗憾的是,吴先生没来得及再看一遍,更没等到这篇文章见报。

12日,我再次赶到北大中关园,通往43号楼短短的几十米路,走得沉重而缓慢;陆续遇见前来送别的亲朋好友,脸上写满悲伤。“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吴煜说,这是父亲生前的交待。

在接待我的那间卧室,先生常坐的沙发上堆放着整齐叠放的衣物。几天前,他尚端坐在这里,见我进来,合上手里的书;他依旧明亮的眼神注视着我离开……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完。

与吴小如有近70年交往的作家邵燕祥,曾以“两条小鱼”形容他和吴小如先生在非常年代里“相濡以沫”的友情。“那条叫吴小如的鱼,还曾经尽量以乐观的口吻,给创伤待复的另一条鱼以安慰和鼓励……”他曾经有感于吴小如先生的坎坷际遇,“是非只为曾遵命,得失终缘太认真”。叹惋吴先生“可怜芸草书生气,谁惜秋风老病身”。而吴先生的作答却充满豪气,“又是秋风吹病骨,夕阳何惧近黄昏。”

如今,那条叫吴小如的鱼游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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