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艳(内蒙古)
下雨了,最关心天气的是父亲。他的麦子还在场垣里,没来得及脱粒,晾晒,装袋,储藏。
小雨淅淅沥沥,没有要停的意思。父亲背着手,一趟一趟在屋里打转儿。
一声声地叹气,焦虑粘在他的叹气声里,不肯掉落。
收割的季节最怕连雨天。我知道父亲着急,其实,我心里也急。为了不让他着急,我不敢露出痕迹。
起风了,一阵比一阵大的风。厚厚的云层,被风吹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薄。
天气预报真准。在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那么大的太阳,有那么多的光芒。照在父亲的晾晒场,更照进了他的心。
我们拿着铁叉或者木叉在翻晒麦子。金黄金黄的,晃得人眼睛疼。
阳光太足了,照在父亲和我的脸上,汗水从我们的脸上滑下,落在地上。
母亲养了一只小狗,有三个月大了,因为长了一身黑色的毛,母亲管它叫黑子。
黑子,很好学,能读懂母亲的意思。叫它坐,它就坐。叫它出去,它不情愿,但也还是往屋外走。它摇晃着尾巴,来到了麦场。这是母亲做好了饭,打发它来叫我们回家。
麦秸被我们用叉子从一面翻到了另一面,哪一面都需要见到阳光。
场垣周围的空地上开满了紫色的小花,英子特别喜欢这些小花,她觉得它们开在阳光下的样子很美。
自从英子离开后,场垣的空地上再也没出现过这些花。即使在别处,偶尔看见开了紫色的花,我也不去亲近。
感觉心里怪怪的。
友情不是走远了,只是把它藏起来了。也许,多年之后我们还会相见。
天上的云被风吹得越走越远。
我跟着黑子回家。心里想:往往善解人意的不一定是你的孩子或老伴儿。
超市里遇见了之前我开超市时来跑酒水业务的业务员。
她看上去至少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她原本就胖,加上这样的一个肚子,我当时就懵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好像六岁时打碎了妈妈的穿衣镜,不知道怎么跟妈妈说。
那一刻,你们有没有跟我一样的感受,遭遇。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招呼。那一刻,我怕她认出我,很怕。我隔着货架子偷瞄着她。她一直在低头写货单,我确定,她没看见我。
走远了,她隆起的肚子和衣服上的灰尘,我仍能看得见。
番茄酱从纸上跳出来,用它独有的红颜色涂了我一身,眼睛也被它蒙蔽了。
即使不写货单,她也记得每家店铺缺什么。她对她的工作太热爱,认真了。
我的眼睛,仿佛能看得见她再婚的老公,她和前夫的儿子,以及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
他,不知道日夜守护的大河对岸,到底有哪样的风景。接到的命令是驻守,也许这个命令里藏着他的一生。
山上的人攥着千里江山,可遗憾的是,到死也没能走出这耸立着的巍峨。
囚禁。在一片青山中,在河水的下游,也可能在茫茫大漠,更在你没能出走的灵魂中。
耗尽了所有力气,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发现,最难返回的路,是故乡的路。最难亲近的人,是亲人。
拿起手中的叉子,其实铁叉跟木叉在发挥作用上没有本质的差别,只是我更喜欢木制的。我喜欢它的光滑跟柔软,我不喜欢铁的坚硬跟冰冷。翻一翻麦秸,同时把人世间的悲喜也拿出来晾晒。
我能看到尘埃落下来,它留下的影子,铺满一地。
我在泥土里寻找自己丢失的时光,它太小了,被泥土覆盖。只有太阳出来的时候,它才能露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