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筱山
所谓“下马宴”,我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已经领略过了。那时常年跟随父亲何益山戏班辗转于苏北各地,往往每到一个演出点,当地负责演出的部门总要安排两桌丰盛的美味佳肴,招待我们远道而来的戏班。这种自然形成的“下马宴”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新中国成立之后,艺人彻底翻身,地位提高,被誉为文艺工作者、人类灵魂工程师。国家艺术团体所到之处,特别受人尊敬、爱戴。40多年前我一直随上海淮剧团赴老家苏北各大城镇乡村巡回演出,团内主要业务人员按惯例,时而会礼节性地拜访当地政府的党政领导,他们总会设“茶花会”或准备当地的名土特产、羊羔美酒“下马宴”,热情地为剧团接风洗尘。
1982年秋,我又随团相继巡演于江苏射阳、宝应、高邮、兴化等地。12月30日结束在安丰的演出任务,第二天全团动手拆台装车,音乐、舞美与演员分乘两辆大客车,前往下一个演出点高邮县的川青公社。不料,我们演员乘坐的这辆车途中突然抛锚,耽搁了一两个小时,等到达目的地时,已夕阳西坠,夜色朦胧,乐队、舞美人员早就在剧场方为我团准备的“下马宴”桌前就座。这个辰光,大家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当晚又无演出任务,明天又将迎来新的一年,心情特别喜悦、高兴!可是,同桌有两个“骚胎鬼”(即喜欢捉弄人寻开心的)一定要与我拼酒。我坦言自己酒量仅两杯左右,甘拜下风。可是他俩不肯罢休,使个“霸王硬上弓”,一个扳着我脑袋,另一个捏住我鼻子,活生生将满满一大杯约半斤左右的白酒往我嘴里灌。霎时我两眼冒金星,腹中似火烧。此酒名曰“土洋河”,是用当地红薯酿成,俗称“大头瘟”,怪不得如此厉害。饭后,我摇摇晃晃勉强巡视一下后台化妆间,即回到与本团著名司鼓李泰祥同一间寝室休息,刚整理好被褥便迫不及待翻身倒下呼呼大睡,一夜呕吐几次自己完全不知道。多亏李泰祥弟子郭小明悉心照料我,帮我清理。
1983年1月1日元旦,是川青人民的大喜日子。新营造的漂亮的大剧场落成,当天将举行隆重的开幕典礼。场外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鞭炮震天响,鼓乐齐奏鸣。江苏省电影制片厂现场摄制电视新闻片,省、县有关领导专程前来出席开幕典礼仪式并讲话。上午十点,我团将演出全部经典传统戏《琵琶寿》(即陈世美不认前妻秦香莲)。首场演出很重要,剧团必须排出最佳演出阵容亮相。著名淮剧表演艺术家何叫天饰丞相王延龄,本团当家花旦著名演员马秀英饰秦香莲,由我扮演陈世美一角。
经过一夜的折腾,我早晨起床时,四肢无力,头晕目眩,犹如害了一场大病,坐在后台,纹丝不动,不与任何人言语交流,酷似泥塑木雕一般。涂油彩化妆、穿靴戴帽等一切工作,原本都由自己解决,现在却都靠别人帮忙。我曾经考虑过向团领导请求换角色,但又想到万一演出质量有所差误,虽说同事之间开玩笑吃酒,但舞台艺术受到影响,我却是推脱不了的“千古罪人”。我们常说舞台如战场,在这紧要关头我若是临阵当逃兵,岂不辜负党和国家对我数十年的培养教育吗?思来想去还是要以剧团大局为重,天大的困难自己克服,只能咬紧牙关,铆足了劲,静静地站立在舞台下场门一侧默戏、候场。等台上门官向内场一唤:“有请驸马!”我即随着锣鼓点节奏出场。当双脚一踏上舞台,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神采奕奕,情绪饱满:“何事?”门官:“列位大人过府拜寿”“动乐有请”……就这样整个戏紧密协作,一气呵成,演出圆满结束,赢得全场观众赞赏。到了后台,我心中的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中午,伙房炊事员特地为我煮了两碗粥加馒头,“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喝足,人更加精神抖擞,顺利地完成了当天下午和夜场的演出任务。为什么至今我仍然对川青一地念念不忘,因为它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吃酒吃得酩酊大醉,也是我数十年舞台生涯中所经受的绝无仅有的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