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铁骝
我们渴求未来。这种贪得无厌的本能,从何而来无人知道。
人,总会对性、寂寞和某种外部状态,存在无以名状的期盼。这种期盼,从孩童一直到耄耋之年,都记忆犹新。那是一种对随时可能发生但又始终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事物的期盼。比如,期盼爱上一个人。
苏非派,伊斯兰教的禁欲神秘主义派别,主张通过隐居、沉思与禁欲,达到人神合一。我们永远也做不到苏非派著名的格言:沙漠不会见到这样的标记——切勿食用石头。
所以,我们有必要谈谈这个问题。
本质上,人的感情历程,就是一次地狱之旅。也是时而梦幻、时而勇猛、时而愤怒的生命之旅。通过了浑噩的洪荒之境,我们怀揣期盼举着勇气的火把,遍历炼狱,与黑暗交战,与魔鬼商榷,与贪婪纠缠,可最终我们脆弱又顽强的灵魂,一定要担当一切与爱有关的罪孽。
世上没人能解释自身的起伏,就像一个人的主观意识,永远不会达到不朽。人的感情充满谜团、烦闷、痛苦的混乱纠纷,连一个可以推敲的结论,似乎都是不存在。
一个人说爱她的时候,就像弗里德里希画中的雾中漫步者,独自登上人生某一处巅峰。如卡拉扬般举起天才的手,让群山回响着莫扎特圣洁的音乐。那时候,月亮和苍白的星星,不知道升到哪里去了。只有暮色低垂山林缱绻,还有山峦间深不可测的空间以及深渊。雾和云在其中奔驰翻腾。在淡淡的阴暗中,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山脉的走势和远方海岸的沙滩。从受到诱惑、迷惘、落入险境的绵延无尽的潮流中,一个人在那时候会浮上来,变得安静而沉默,变得似乎领悟、似乎智慧饱满,沉浸于充满美丽、刺激和新奇的体验里。
一个人说爱她的时候,他就做好了痛苦的准备,以冷静、正确的想法和动作,把自己和她周围的一切,把分解了的有机体,有如棋子般抓起来再放在棋局里,把老人、青年、幼儿,还有眼前这女人,快活的和悲伤的,强壮的和羸弱的,敏捷的和迟钝的所有的人物关系全部作为手中的棋子。当说爱她的时候,立刻就形成了组织和家庭、游戏与战斗、敌方和我方,棋局上相爱相杀的世界。这棋局和现实世界相同,相同的材料,相同的气氛,相同的节奏,相同的不断变化的节奏,相同的让无数人皓首穷经的棋谱。棋局玩耍、战斗、结盟、妥协。他们交战、追求、自我分裂、拼死一搏,那真是人物众多、波澜起伏、紧张精彩的一出大戏。
一个人说爱她的时候,是个柔情蜜意的美丽故事,是个在睡眠中、遗忘中,沉没消失到被自己心疼的远方去的故事。在这故事里,一个人生命中的各种形象,无论多么空虚、贫穷、潦倒,都会栩栩如生让人怜悯。幼年时代与母亲,就像无限湛蓝、在远方隐现的高贵的永恒的星座,充满温柔的圣洁的光亮。成年以后,这会成为一个人爱她的动力。就像从湖中温润绽放出来的水草花朵一般,一个个尘世的女性飘逸显现,爱过,追求过,歌咏过。从眼前人的感官、姿态、色泽、头发、声音、皮肤、气质、教养等一切中获得幸福和乐趣。在说爱她之前,人应该清楚地感受生命的无助和绝望,辨别刹那间的美妙与悲惨;认识感受到热烈的爱慕其实是对丧失的率真天性的追求,是在空虚与不安中对可怕动摇的制止;认识感受到虚幻命运的宣告,人在命运中的无常与宿命。所以爱情来临的时候,由于天分的缘故,可以认识到或者不可以认识到,但事实都是存在的,就是你在以过去累积的所有力度阐述和跌宕命运截然相反的理论,就是相信那一切。
一个人说爱她的时候,会在心中描绘出各种各样的景象,堪比艺术家。当然,这都是建立在信念和冀求的基础上。应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愿意做任何事情,愿意受任何烦恼,愿意付出任何牺牲——虽然明白人生本身并不要求你做任何事情、任何牺牲。这种景象可能会排除通常幻想的英雄角色的博大诗篇,而是舒适自由的小房子,那里有美食、咖啡、手工编织的窗帘、莫扎特的音乐、果戈理的戏剧、莎士比亚的诗篇、柏拉图的漫无边际的哲学一样的交流,这就满足了。那以外的东西,英雄式的主义、伟大的情怀、圣徒一样的信仰,就会像堂·吉诃德一样荒谬可笑。因为说爱她的时候,一个人会被赋予高标准的模范素质,似乎背负了重大的命运。
一个人说爱她的时候,他一定知道,也在说给自己听。是想告诉一个人他所了解的自己、她还有两人的命运。就算这个人是个艺术家、思想家,是个充满喜悦和信仰的人,总是走在伟大的、永恒的人后面,他说出来就代表他没有对美丽的事物和微小的情感满足过。这样一个女子唤醒他,让他自觉到自身的存在,在痛苦、不安和绝望中,曾经掩埋了自己,只能苟延残喘。而这种感情的神圣让一个人知道美的、神圣的、值得去热爱和尊重的一切事物,并不那么遥远。或许这种存活于世间的高贵宿命的信念,实际对人生的终极意义并无裨益,因为每个人都有相同的遭遇,所以无人可以诋毁。
其实,对于见惯风雨蹂躏百转的人性来说,人的尊严和自豪又算得了什么?世界也不算什么。但是当一个人说爱她的时候,仅仅是使人们之间产生的和谐与寂静,就可以让人藐视卑劣的空间、时间和记忆。人并非软弱到只为追求爱情并且说出来,任感情沮丧、沉沦、覆灭,而是自觉地骄傲地与人分享。人类毕竟生自太阳、生自大海,生机勃勃、兴致盎然、孜孜不倦地从淳朴中汲取自己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