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巍
刘亮打个嗝儿,摸摸屁股后的出租车钥匙,对空气说声“走了”,就往外走。玲子串着手里的珠子说,今天好想去歌厅嚎两嗓子。刘亮下楼到第三节楼梯,才像抛流弹样地回她,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玲子今天不想老实。今天是她生日,刘亮不记得,她自己记得。别说陪她唱歌了,刘亮就连说话都像闹铃一样,一个模式。
玲子解下围裙,给闺蜜大红打电话,说请她唱歌去,解解闷儿。大红说,卖冰棒的舍不得吃冰棒,你串珠子得串多少才够唱歌的。玲子说,消费不能这样算。大红说,给你的开悟点个赞,舍命陪君子,今天我也不给秦始皇垒长城了。有几个人?玲子说,我又没朋友,咱俩就好。大红唏道,人多热闹,我再喊上几个姐妹。
靓妹子歌舞厅在外环路,是全市最便宜的一家。下午时间段,小包八十元,中包一百二十元,大包配卫生间一百八十元。玲子反复问了五遍,都是这个价,嫌贵。前台小姐看玲子肩上挎着个帆布兜兜,说道,想优惠,办金卡啊,五百元唱十次,还送两次,便宜。玲子眼前闪过一包包还没串好的装饰品珠子,忽然想扯个谎,给大红说,改天再唱。但大红的电话已打来,声音就像“啪啪”卡公章,容不得反悔。玲子,放心吧!人我都给你喊好了,都是麦霸级的,包你不寂寞,她们可能再喊上她们的一两个朋友,大家都是来捧场的,你可千万别撂脸子,让我大红没面子!我顺路办点儿事,晚会儿到!
玲子感觉自己的鼻子上长出了绳子,被人牵到了歌厅前台,纠结了十余分钟,定下了中包,三楼,303房间。信息发给大红后,玲子把布兜窝在手里,站在点歌台前,萌生出一种豪气。
咣当!门被挤开了,五六个又喊又叫的红嘴女人,进屋朝沙发上一倒,就翻手机看抖音,夸张得还让左右的人围观。有的戴着口罩,有的伸着脖子骂大红是个“傻冒儿”,把大家喊来了自己还没到。有的抽细烟,说是之前闺女去韩国割双眼皮时带回来的,煞有介事地吐几个圈儿。还有一个两手褪着裙子去解手,发现没有卫生间,骂大红不舍得订大包……玲子插不上话,正不知如何是好,被一个胖女人一胯顶到了一边,过去!我来点个《等你等了那么久》。
没有人和玲子说话,也没人知道她是谁,或者认为她就是歌厅里打扫卫生的。那个抽烟的女人让她把垃圾桶拿到跟前去,方便弹烟灰,然后又觉得无趣,叠着手挪到了门外,立着,装作看手机。这时,玲子面前又闪进去一帮五颜六色的男人,有人系着领带,有人穿着棉睡衣,刚一进房间就统一了身份,好像都是大红的朋友。嬉笑中,有个女人喊着,谁来跟我唱一段《刘海砍樵》?
待穿大灯笼裤的大红赶来时,第二拨人早已退去,房内已是第三拨男女。他们都说,感谢大红有心,能让大伙儿跑到一起聚聚,真是开心,以后有什么事儿只管开口。玲子一直站在门口,进退不是,大红见桌子上只有免费茶水,吩咐说,玲子,你真抠,要壶铁观音,再来个果盘呗!
玲子鼻子上的绳子又牵着她到二楼吧台,一个果盘九十八元,一壶铁观音四十八元。服务生这次很客气,说,上楼吧,马上送到303。
刘亮赶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六拨朋友的朋友在唱歌了。大红正在唱《红高粱》,见刘亮来了,立即放下话筒,爽快地招呼哥们儿姐们儿先走,把空间留给他们两口子,给玲子过生日。
303终于静了下来,静得让人不安。一个下午,玲子不知道自己是谁,来那么多人是谁,大红又是谁。自己的男人山路十八弯地赶来了,玲子却怎么也唱不起来,眼睛里总奔涌着河流,几次都用眼睫毛筑堤挡了回去。刘亮没看见,十年,他都没好好看看老婆的脸了,看与不看,她都在那里。刘亮眨着眼睛说,我都多少年没进过歌厅了,今天真得感谢大红呢,一定花了她不少钱。来,咱把这果盘吃了,吃完了,我给你唱《老婆辛苦了》!
哇……玲子究竟没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