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永康
我一直疑心陶云逵所说的所且就是斯巴所说的肖全或者肖切。
人类学家陶云逵去过独龙江。
斯巴是阿普的姐姐,能说一些汉语。
你爸是独龙族吧?
是,爸妈都是独龙族。
你们姐弟几人?
两人。
爸妈多大年纪了?
妈六十二,爸六十四。
你爸妈独龙族名字怎么叫?
爸学光耀,妈木兰香——注意她说的是学,不是肖。
是独龙族叫法还是怒族叫法?
我不会学了。
估计她要表达的意思是她不会说了,或者她不会写了(独龙族好像学、写、肖不分)。
你名字独龙语怎么叫?
汉话也是,我老是不回听(应该是不会听)。
就是听不懂。
不要紧的。
你平时说独龙话吗?
我家孩子们还没有放假,一读了,大学一读了,还有高二一个,还没读了。五年级一个,我家孩三个。
听明白了吗?阿普姐姐要表达的是她的孩子一个读大学了。还有一个在读高二。
可以看看你家孩子的照片吗?
我看过斯巴一家的照片。很漂亮的一家人。
有你弟弟小时候的照片吗?
弟照片没有。
现在这样了太可怜(说的是她的弟弟阿普)。
她曾发给我一个视频,视频中的阿普傻傻的。
阿普的姐夫对阿普说:阿普,说说话吧?阿普用手抹了一把鼻子笑着说:姐夫,我不说。
阿普的姐姐说:她读了二年级,学字也不回(会),以前妈妈生病了所以不读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应该是:她没有学会多少汉字。——妈眼睛不好,爸也老了,他们三个什么也搞不起,我也分家呢(应该是出嫁了)。十七年了,我也没有办法。
阿普的妈妈有青光眼或白内障。
阿普的姐姐说:独龙江是远的,坐车从贡山到独龙江,八点出发四个小时后才能到达。
你爸妈小时候住独龙江吗?
斯巴说:叔叔阿姨还在独龙江呢!
小茶腊去独龙江八点出发三四点就到三乡了。你没有去过吗?
三乡没有去过。
三乡是个村吗?距离乡政府远不远?距离哪个村最近?
我想极力判断她说的三乡到底是何处。
近。
我去过龙元、迪正当、雄当。
你指的是到孔当吧?
斯巴说:是了。
知道你叔叔阿姨具体在独龙江的哪个村吗?
肖全。
肖全在哪个村?
没有下文了。
阿普的侄女汉语说得好一些。
你爷爷家原来住在独龙江吗?
阿普的侄女说:是的,原来住在独龙江。迁到小茶腊的时间是1966年。
阿普摔伤的时候几岁?
摔伤年龄不记得了,差不多有十年了。
你爷爷在村里能干活吗?
能干一点活。只是重活不能干。有地的。
一般都干啥活?几亩地?是山地还是平地?
五亩地。
平地也有,山坡也有地。
每天谁做饭?
爷爷。
你独龙族名字叫啥?
台松。
学文高是你叔叔对吧?
对。
是独龙族名字吗?
独龙族名字叫普。
就一个字吗?
是的。
户口本上叫学文高。
你爷爷原来在独龙江哪个村?
原来住肖切。
肖切在献九当吗?
在献九当。
独龙江乡下辖6个村委会,26个自然村,41个村民小组。乡政府现在的所在地为孔当。
孔当以南的村落有:丙当,雪哇当,麻必当,巴坡,迪郎当,钦当。
孔当以北的村落有:孔美,绣切,献九当,迪兰当,龙元。
献九当北就是龙元。
龙元北是迪政当、雄当。
雄当再北就是麻必洛河了。过彩虹桥可到普尔老村。再北可到木当老村。再北还有一个村子叫张巴当,右转就是西藏察隅地区的察瓦龙了。
雄当西去就是克劳洛河。可到达独龙江最远的两个村子南代与迪布里。
从孔当饮水思源桥北去,经献九当、龙元,可到达迪政当、雄当。这一段路极其凶险。松散的黑色岩石撒满一地。路就在山崖边。崖下就是湍急的独龙江。
沿路大半都是新盖的房子。龙元村附近还有不少黑灰色的木楞房子在。有一栋木楞房,建在一小块台地上,靠路的一侧是一大间,靠石头的一侧是两小间。暗灰的木栏杆已经衰朽,用铁丝加固着。木柱是暗灰色的,两侧用水泥做了加固。
木楞房共两层。第一层堆满了木头柴火。木柱前面有一根横着的竹竿,晾晒着几件衣服。一件是蓝色的裤子,撑开着。一件是白色,背心之类的,揉在一起。一件灰白的裙子或上衣,也揉在一起,一直垂在地上。前面是三株开着白花的野蒿,半人多高。第二层住人。第二层靠路的一侧有一张白色塑料花,即将脱落。一角已经掉落下来。一侧也晾满了衣服。说不清颜色的衣服挤成一堆晾在暗灰色的木栏杆上。
木楼再往前走,还有一座木楞房,三间大小。两间的是个鞋帽店。一间的是一个小商店。下着细雨,商店的木质窗口上,悬空趴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赤脚,浅白花纹上衣,黑色裤子。头顶是一盏白色的日光灯。
借助昏暗的光可看见货架一侧有一台小彩色电视机,正播放一部动画片。男孩应该是趴在开着的窗户前观看动画片。
窗口一侧是一个木架子,里面隔为三层。最底层堆放着的是几双黑色的大人高腰雨鞋,上面套有白色的塑料袋。一端有一双紫色的小号低腰雨鞋,一双蓝色的低腰小号雨鞋。倒数第二层全是粉色的小号塑料凉鞋,堆成了一大堆。倒数第三层全是带帮的童鞋,什么颜色的都有。最上端是蓝色的大人拖鞋。木框顶上倒放着一只粉红色的女式童鞋。
楼的一侧是一个金属焊接的楼梯,细雨里走出来一位穿粉色上衣的纤细女子。女人前面是一只白色的小狗与一个三四岁穿绿色棉上衣的男孩。
除了女子,整个木楼看起来都是空的。
细雨里可以清晰看见三根后来换上去的木柱与黝黑的圆木围墙。
围墙与木柱间是一道绳子,绳子上也是挤成一堆的各种颜色衣服。衣服下面是一排浅蓝色的木栅栏,上面也是堆在一起的衣服。
村子叫龙元。
对面就是统一建造的房子了。
沿木楼前的山坡上去有一座教堂,叫龙元基督堂。教堂不大,主体建筑是赭红色的。三个蓝色勾边的长方形窗。门厅有两个细细的白色门柱。门顶上端是三角形的,也是赭红色。三角形上端是个红色的十字架。里面陈设都是新的。木质椅子是浅黄色。宣讲台是个深红色的柜子,两侧是红色的花与黄色的花。
龙元北去就是迪政当了。迪政当,东临独龙江,人口比龙元村少了许多。雄当在迪政当北,人口与迪政当差不了多少。
我在雄当访问了文面老人普己黛。
独龙族女性到十二三岁时便要文面,以象征成年。何以要文面?按陶云逵先生的说法,一是怕被“察蛮”拖去以偿还牛债。二是怕被傈僳拖去当尸骨钱粮。文面时,由有经验的老年妇女用竹签蘸锅烟水在少女脸上画出图案,然后用带刺的荆棘刺破要文的皮肉,再将锅底灰或草汁揉入伤口,脱痂后即成青蓝色纹样。
普己黛脸颊上的蓝色大半已经褪去,不过花纹还是很清晰的。特别是眼睑下面,左右两侧的两排翼状纹饰非常清晰。
老人现在与孙女住在一起。房子与阿普家的样式差不多,都是统一构建的。
普己黛住中间的一间。
我进去的时候,老人正坐在一张小床上,穿蓝色的羽绒服,领子是红色的,外翻在外面。裤子是黑色贴身的健美裤。黄色拖鞋。上衣是深蓝色的。帽子是男式帽子,亮蓝色。身后是个衣服架子,上面挂满了衣服。不能叫挂满了,应该叫堆满了各种样式的衣服。老人的床上除了一面浅蓝色的被子,也全是衣服。床头是一张咖啡色小茶几,上面堆满了衣服,还有几只小孩的鞋子。
老人的孙女穿红色线衣,怀抱一个很小的男孩,用红色的毯子包裹着。孙女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老人开心地笑了。老人笑的时候,两颊的浅蓝色纹饰更清晰了。
雄当也有一座天主堂的,外墙是浅橘黄色。门两侧有白色的廊柱。门顶也是三角形的,上端有红色的十字架。里面又有好几排新做的浅黄色木椅子。讲经台上是藏黄色的布幔。布幔上是一个很大的红色十字架。十字架前面是讲经台。是个木质的柜子。周围用独龙毯包裹着。毯子白色的条纹间有红色的小十字架与蓝色的小十字架图案。
教堂的位置在靠近克劳洛河的一侧,远远看去像一个童话中的房子。瓦是灰白色的。顶子、檐头、檐角部分都是大红色的。一侧是两小栋废弃的灰黑色木楞房子。一侧是青的山与白的雾。
为找这座教堂,我误入了一座林区检查站。
屋内有两个小伙子,正围着火炉烧土豆。烧土豆我当然熟悉,汉族也烧土豆的。因为语言不通,我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没有多说话。为了松弛一下,我特意在火炉的旁边蹲了下来。
两个小伙子就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样子吧。我一时没法说清自己的身份,就说自己是从昆明来的,也没有说自己是几个人来的。好在两个小伙子大体问了问我的来历,就不再问什么了。其中的一个还从火堆里刨出一个已经烤好的土豆递给我。肚子确实饿了。小伙子看出我的意思,递给我一个烧好的土豆。我也不好客气啥了,反正肚子早饿了。另一个小伙子从火炉上拿下一个竹筒来,里面是黄色的液体,让我也喝一口。他俩在你一口他一口地喝。我因为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液体就不好接过去了。
屋外很冷,火炉边也很冷。
小伙子看出来我的意思,说是米酒,并让我闻了闻。一闻,果然有酒的清香。这大概就是独龙族特有的米酒了。
返回时我还见过冷当的李明新老人。
这个老人现在应该90岁了。独龙族名字叫可仍哺腊,10岁左右的时候,母亲给她还有两个妹妹文了面。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嫁给一个干部,外出受伤去世。第二任丈夫误食草乌而亡。
草乌是一种中草药,有大毒。
我正好在迪政当街道碰到了她。
我雇请的司机说村委会边有一位文面女,问我看不看?我说看。不巧的是,老人的门锁着。一问,老人正在隔壁的院子里。
我没有问老人在隔壁院子里干啥,贸然推门进去,发现里面好多人正聚在一起吃酒席。一问,昨夜村里一个女人喝醉了酒掉进江里了。
怒江边的桥有水泥做的,也有钢板做的,也有木板做的,还有绳索做的。除了水泥桥,走过去都会摇晃的。桥摇晃,人也摇晃,就很容易掉江里。
有一天我从白汉洛回来,经过一个路段,发现路边停了几辆警车。一打听,是一个人喝多了酒直接把摩托车开到江里了。
我还去过龙元村挡伊儿老人的家。
挡伊儿也是一位文面老人。她的家就在公路边的一座简易木板房子里。木板上半截是蓝色的,下半截是木板色的。房子前面留有走廊。走廊外是竹竿绑在一起的围栏。留有小小的竹门。也不能算作标准的门,实际上就是两侧各绑了两根竹竿。竹竿上的衣服肯定是少不了。全是灰色的男式裤子。有展开晾晒的,也有挤成一堆的。
挡伊儿是一位很爱美的文面老人。
雇请的司机加翻译先进去通报了一声,可以进去了,我就进去了。
老人正坐在床沿。上衣是一件浅蓝色宽松睡衣。裤子是灰色的,有白色横纹。身后的床单是红绿白相见的条纹。手中是一把紫色的梳子。老人长发齐腰正在梳头。梳好了头发,老人把红绿白相间的独龙毯披在了身上。披在身上我才看出是一条独龙毯。老人右侧的手臂上是一对纤细的银镯子与手环。左侧手臂上是一个宽边斜纹银镯子。
收拾停当,老人把一顶紫色的圆帽戴在头上。然后开始整理自己衣服的领子。整理好衣服的领子,老人把一大串珠子戴在了脖子上。应该是好几串珠子。有两串是青绿色的。有两串是雪白色的,还有一串是彩色的。佩戴好珠子,老人又给自己肩膀上披了红黑白方格相间的羊毛衫或毛衣。脚上是一双低帮黑色皮靴。我见到的独龙江老人大半穿雨鞋。
司机这时候打开了房子的窗帘,我这才看清老人脸上的纹饰。
挡伊儿的脸饰花纹更为清晰完整。老人1945年生。21岁文面。鼻子上是菱形花纹。脸颊两侧是三行蓝点纹。下颚与嘴巴周围全是密集的菱形纹。两颊内侧是很清晰的灰蓝色花瓣纹。下颚、下巴也是清晰的灰蓝色花瓣纹。
老人信基督教。据说每到礼拜日,都要步行三个多小时去教堂做礼拜。
我见过的文面女还有肯国芳老人。
肯国芳是孔当孔嘎小组人。独龙语叫喃塞,大女儿的意思。12岁由其婶婶文面。结婚后生四男二女。脸部的纹路很密集。非常清晰,蓝色。这位老人家家庭相对完整,距离乡政府也最近。
第一次是丰主席带我去的。老人当时正在屋子前一个水泥槽里洗衣服,穿浅蓝色紫色条纹的上衣。小白花、红花咖啡色马夹,蓝色男帽,蓝色运动裤,蓝色运动鞋。白色珍珠项链,下端有多条白色珠子。近距离看,是一串南红类项链。中间有三颗大一些的藏黄色、藏蓝色、藏红色珠子。
我们说话的时候老人的丈夫一直在一旁陪着。
肯国芳的丈夫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灰色圆领T恤,蓝色裤子,黄色胶鞋。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老人的家。这次我是一个人去的。语言不通,主要想再去看看老人的真实生活。
这次老人还穿上次那双蓝色运动鞋,蓝色男式帽子,深红色棉外套。她的丈夫穿大红T恤,深灰色马夹,戴黄色军帽。
老人的家也有火塘的,只是在平地上。火塘上是一个圆形铁架。下面的木头已经燃成一大堆灰烬。旁边是两只熏得很黑的铝壶。还有三只白色红花的搪瓷茶缸。漆皮已经脱落。
肯国芳家的旁边就是孔当教堂。位置在独龙江边一大片铁核桃树林的后面。去教堂的路隐藏在铁核桃树林的最深处,很难找到。
我第一次去啥也没有找见。第二次正好是礼拜日,随人流去的。
经过一个水泥篮球场就是橘红色的教堂了。
篮板正对着教堂的正门。正门前有四根白色的门柱。门厅顶端是一个橘红色的三角形女墙。上面的浅橘色涂料已经翻卷脱落。翻卷的涂料上写着基督教三个红色汉字。汉字下端是相应的独龙语字母。字母下面是一行更小的字母。都是红色。
门是铁锈色的铁门,只有一扇开着。门口是几个孩子,还有一只狗蹲在旁边。
一个女孩站在门的一侧,粉红色上衣,粉红运动裤,帽子也是粉色的,带边,鞋子上有黄黑纹。旁边是一个黑灰色的竹篓,里边是一大捆绿色的青菜。女孩后面的红色铁门上是一件蓝色的雨衣与一把紫色的伞。
狗的毛色是浅黄色的,蹲在开着那扇门的门口。
门的另一侧是一个穿蓝色T恤的女孩与一个穿红色上衣的女孩。女孩正拿一支彩笔给蓝T恤女孩手腕上画手表。蓝T恤女孩坐在一个方形的水泥墩子上。
一个穿蓝色雨鞋、红色裤子、灰白上衣的男孩站在门内靠近铁门的一侧,一个手指头含在嘴里,偏着头向里面张望着。
然后就听到了赞美诗。
我第二次去时候天正下着细雨,球场上是一片一片的水渍。不断有人从一条小路走下来,绕过那些透明的水渍。
教堂后面的草丛里还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到江边公路。从这条路上下来一位穿红衣的大妈。
这大妈太特别了。戴桃红色毛线编织的童帽,有三重花边。帽子前面是一朵毛线编织的花,六朵花瓣。三瓣是灰白色的,呈树叶形,里面镶有三颗紫色的菱形宝石。与三朵灰白色花瓣相间的是三朵粉色花瓣,花瓣呈叶片形状,上下排列。最上面的一颗是粉色的,中间的一颗桃红的,下边的一颗是宝石蓝的。帽子两侧还有两片粉红色的护耳。上衣是大红色的,印有联合国粮农组织标记。中间是两条呈合拢状的麦穗。麦穗一侧是HUI,另一侧是GHI。图案上面是三串藏式大珠子项链。有两串是红绿相间的珠子,有一串是白色与金属相间的珠子。还有一颗象牙吊坠,吊坠下面是一个掏耳朵的金属耳钩。大妈还斜挎着一个海军陆战队的小挎包。上有褐色黑色灰色图案。包的带子是黑色的。大妈的腰部还有一条桃红、绿、蓝编织的丝巾。大妈的裤子更时尚,紧身,大红底子,中间是五段白、黑、绿相间的图案。鞋子是一双高帮亮蓝色雨鞋。
红衣大妈进去的时候教堂里开始唱赞美诗了。
偶尔传出低低的咕咕声。
过道上有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一只褐色的篮球,那篮球一直滚到讲经台前。
我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前面一排就是红衣大妈。
大妈好像也没有带什么经书,也没有一起唱赞美诗。结束的时候,大妈第一个出来了。
我发现大妈红色上衣前又多了一条白色羊毛编织的围巾。
我问过独龙族的朋友,这个应该叫围巾。
大妈的家在教堂南的一个村子里,比肯国芳大妈的村子还要远一些。
好多人都是乘三轮车来的,也是乘三轮车回去的。
红衣大妈的家在一个山坡上,主体建筑是个两层楼房。正面墙体是浅黄色的。柱子装饰是灰蓝色的。二楼的木栏杆是深棕色的。大妈住一楼角落的一间房子。面积不很大。地上有一张离地面很近的木床。应该是大妈的床了。周围全是各种杂物。
大妈先引我参观了她的卧室,又带我去了对面的一个院子。隔几个台阶就是对面的院子。这院子应该是大妈过去的老院子。院子的一侧是一栋木头加水泥房子。门板都是木头的。门口立着一面很大的镜子。镜子上端有一排挂钩,挂了两把雨伞,一把是灰色,一把是紫色。还有两条空袋子,一个是大红色的,一个是绿色的。袋子上面是一对子:天下奇秀来当,或者米当。后两字不太清晰了。
从大妈家出来下近百个台阶,就是江边的公路了。
大妈的哥哥陪我下去的。大叔穿浅黄色夹克。大叔指着江边的一座小钢板桥说,这桥可以一直通往丙当。
桥面不到一米宽的样子,两侧是绳子盘结的护栏。正下着细雨,远远望去有许多木房子掩映在一片铁核桃树的绿色里。
乡政府干部曾带我去丙当采访过。
村里的居民原来住在山上,后来搬迁了。我去的时候山上还有人住的。我的采访对象是牛,独龙牛。
独龙牛养殖是独龙江乡的主要产业之一。独龙江的独龙牛是农业农村部国家级畜禽品种资源重点保护对象,也是EAO濒危农畜遗传资源品种之一。独龙牛也叫大额牛。体大而野性十足。专家概括出这种牛的外貌特征为:面部短而窄,额头宽阔略凸,角根部粗大。向上渐成圆锥形。两角向上翘起弯曲。体毛一般为黑色或灰黑色褐色,四肢下部全白。四肢短劲,肌肉发达。丙当有二十多户养牛户。我去的是木仕胜、木爱清的家。从乡政府乘木仕胜的摩托车去的。
过了一个小型电站,就是老丙当了。
草丛里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通往山上。全是灰色的沙石路。也有大一些的石头,走在上面很是湿滑,最后来到一个竹篱围起来的地方。竹篱旁是一条灰泥巴土路。一头灰黑色的牛就站泥路的中间,怔怔地看着我。四蹄站在泥水里,两角向两侧张开。
这应该是独龙牛了。
小伙子对那牛喊了一声,那牛稍稍让开一些路给我。我侧身贴着篱笆墙一步一步挪了过去。过去好长一截回头看,那牛还扭过头看着我呢。
几栋木楞房子后面,又碰上一头正在吃草的牛。听见我的响声,这牛扭过头望着我。这头牛的牛角很尖很尖,弯曲着。我只能改变方向了。刚改变方向,从泥泞中又迎面过来三头黑灰色的独龙牛。一头体型雄健,牛角粗壮,见了人也没有客气的意思,擦着我的身子过去了。我只能屏住呼吸缩小身体让着它了。
后面是一头母牛与一头小牛。母牛一边走一边回头呵护着小牛。
我只能选择站在母牛经过的这一边了。这样母牛会友好些。果然母牛与小牛还算友好地过去了。不过这小牛犊做了一个我没有料到的动作,搞得我满身都是黑色的泥浆。
小牛走在母牛的另一侧,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当小牛犊意识到我存在的时候,应该受到一丝惊吓,后面的两只蹄子本能向远处一蹦,这样就泥浆四溅了。好在平安无事。
我定了定神,给我带路的独龙族小伙子站在一栋木楞房前看着我笑。旁边还有一个矮一些的小伙子,穿很长的乳白色毛衣。是棒针打的那种毛衣。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穿斑马纹宽松衬衣,紫色对襟马夹。给我带路的小伙子个子高大,穿黑色运动上衣,迷彩裤子。高帮户外鞋。腰挎独龙族腰刀。
主人随后带我去看了更多的牛。有一块稍大的泥地上是五六头正在原地打着转儿的独龙牛。有三头牛角很小。有一头牛角长大下垂。毛色都是统一的灰黑色。上面有不少泥痕。
独龙牛最让人动心的是其明亮的眼睛。独龙牛也有耳朵,大半都可以忽略过去。只有它的眼睛无法被忽略。也许它们是靠眼睛倾听的。它们总是侧着头,让一只最明亮的眼睛对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它们绝对是通过自己的眼睛来倾听外界声音的。它们的神情告诉我,他们的眼睛能倾听到任何声音。它们有时候会微微仰起头,那是因为它们的眼睛需要倾听。
主人出现之前,它们会有长时间的伫立。这时候它们的前肩胛骨完全处于聚力状态。那力一直从它的额鬃毛、腿骨,穿过大地。让人想起那位有名的掷铁饼者。
而大地这时候正充满泥泞。还有一块人类遗弃的木头。那木头就在它腿骨前面的泥泞里。人类常靠着一块木头取得进步。而它们不需要任何木头。
它们同类的一块头骨至今还悬挂在一户人家的门楣上。
主人的屋子前面确实有一块它同类的头骨。头骨的下端已经破碎残缺。两只细长的角还在。在它们看来更像羚羊的角。在它们眼中,那根本不能叫角。太纤细了。没有任何力量可言。头骨下是一个很小的门。里面空间很大。有一个男子穿蓝条纹线衣,双手叉腰,在头顶昏暗的灯光下滔滔不绝。
窗外是一扇木头做的小木门,向一侧敞开着。远远看过去是几根竖起来的略微弯曲的木头,应该是围篱笆墙做支撑用的。远处是一棵枝叶繁盛的树。树的枝杈一直伸向几栋废弃的木楞房子前面。
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正坐在桌前头瞥向另一边。这人应该是这屋子的男主人了。
这几个独龙族小伙都是木春华老人的子侄辈。
这之前我采访过木春华老人。老人七十开外的样子。身体还是很健壮的。戴了一顶很奇怪的帽子。应该是手工编织的,黑色毛线。顶子高高凸起。帽檐很短。老人的白发一大半都露在外面。上衣是一件灰色线衣,外面是一件蓝色马甲。裤子与线衣同色。黑色袜子,褐色拖鞋。线衣前面是开领的。
老人差不多给我们讲了一上午的剽牛仪式。村组干部在一旁翻译着老人的话与动作。
老人拿着当年的剽牛刀,反复比画着。剽牛刀刀刃部分有一尺半长,呈黑色。刀柄大概有30厘米长。白银箍轧。
老人的腿有问题,一直坐着在讲述。老人讲完了,一个村干部站起来示范一遍。小伙子穿海蓝色T恤,黑色马夹。马夹的里子是羊毛色的。随着动作幅度的加大,白色羊毛领子不停抖动着。老人大概觉着这小伙子没有完全中自己的意。又持刀演示了一遍。主要是怎么握刀、怎么下刀、怎么收刀的技巧。小伙子应该没有完全理解老人的演示,与一旁的一位姑娘争执起来。姑娘也是来陪我的乡村干部。小伙子用手中的打火机在地上反复比画着。
正比画的时候,跑过来一只很小的灰猫,对着那小伙在地上画来画去的手的影子叫了两声。老人笑了,小伙子笑了,女孩也笑了。
老人旁坐着老人的老伴,一直一声未吭。戴浅蓝色男式帽子,灰黑上衣,黑底白花马夹,粉色拖鞋。火塘里白色的烟绕过老人飘出窗外。窗框是木质的,上端悬挂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一个白色塑料袋。都鼓鼓的,里面是风干的野菜。
红色、白色塑料袋之外就是满目的青山与白雾了。
丙当北就是孔当。
在独龙江我去得最多的是孔当。
孔当有两个村民小组。二组在乡政府靠南。一组在山顶上。在山顶可看到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的全貌。除了一栋房子是橘红色外,其他房子都是青黛色的瓦屋。中间是白色的江水。
对岸的村子叫孔美,屋瓦也是青黛色的,远远看去像童话中的房子。
孔美对岸就是孔当。
一路都可看到满坡满坡的树。树的叶子很小,叫铁目。树干像北方的白桦树,树叶像银杏的叶子。枝条很细,叶片稠而密。也有大片大片的地膜玉米。一小块一小块的白色点缀在黑色的泥土里非常好看。有长方形的,有三角形的,完全顺着地势而走,越往上走,这种地膜玉米越多。
玉米中间是一道水渠。透过水渠可以看到更多的房子,有蓝色的轻型建材做的屋顶,也有黑色屋瓦做的屋顶。大都是两层干栏式房子。也有用褐色圆木与厚木板做的木楞房。
一个小伙子穿黑色T恤、浅灰色运动裤,大红拖鞋,站在一栋木楞房的门口微笑着。黑色体恤前面是金色的建筑图案,看起来像狮子图案。上端是一行大写的白色字母。第一个字母是G。图案下端是几行很小的白色字母。应该是独龙族拼音。
独龙族的栏杆房、木楞房顶子不高。小伙子的头基本上靠近木楞房的顶子了。一只手直接攀在靠近屋顶的一根圆形的金属管子上。旁边是一个灰色的木柱子,上端有一个钉子,钉子上倒挂着一个银色的勺子。还有一个红色开口的方形塑料盒子。小伙子的脚旁是一个灰色的小木凳,木凳旁蹲着一只灰色的小狗。小狗的样子极像一只小熊。小狗与木凳的一旁就是晾晒在屋外的五颜六色的衣服了。
小伙子的家就在水渠旁边。
沿水渠再往上走,是另一户人家的竹篱院子与木楞房子。远远看过去色彩很是斑斓。围墙是青灰色的竹篱。间距、高低、粗细很是整齐。在独龙族村落很难看到如此整齐的竹篱。竹篱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浅绿色木门,木门里面有一个黑灰色圆木做成的木梯。过了木梯就是这户人家的木楞房。房子靠近水渠的一侧可以看到屋顶丁字形的木架子。圆木下面是三道绳子,挂满了红红绿绿的衣服,不是展开的,而是拥挤在一起。大半是孩子的衣服。衣服下面横着的是三根竹竿,也挤满了衣服。
竹竿后站着两个不高的孩子。一个瘦瘦的,穿浅蓝色条状纹长袖T恤。下面是灰色裤子。脚上是深蓝色的高腰雨鞋。蓝T恤旁站着一个只有头露在外面的男孩。男孩旁是一台白色的洗衣机,机身很宽。
仔细看,洗衣机后还站着一个穿纯灰色宽松圆领的女子。女子长圆脸盘,一只手伏在洗衣机上,一只手伏在一根晾衣服的绳子上。绳子上斜挂着一个蓝色的洗衣粉空袋子,用铁夹夹在绳子上。
绕过这一面可以看到一扇打开的门。一个穿浅黄色上衣的小男孩听见响声站在灰黑色的木门里。小男孩的裤子是猩红色的,雨鞋是蓝色的,怀抱一个光头灰衣塑料娃娃,面无表情。
经过女子的允许,我来到了木楞房的门口。
两个小男孩随着我说话的声音,已经完全转过身来。都怔怔望着我看着我。
我想向这女子打听一下去一位独龙族独居老人家的路。
女子听明白了我的来意,就带我去这位独居老人的家了。
小路上全是灰色的沙泥,两侧是低矮的植物。
独居老人的家在村子的最高处。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
老人的房子是一座典型的独龙族木楞房。墙体全由褐色灰色的圆木做成。墙角是圆木套起来的。有不大的门和门框。门框一侧挂着一个长带黑色坤包。坤包上面有一节伸出来的木板,上面搁一个银色的圆形盒子。另一侧木头墙体较宽。一个钉子上挂了一个很大的椭圆形竹篓,是南方打鱼用的那种竹篓。还有一件灰色的包,一件绿色包,一件白色的包,已经没法判断其式样了。不远处的一个钉子上还倒悬着一个黑色簸箕,形状与内地的簸箕差不多,就是颜色是黝黑黝黑的烟火色。簸箕下面是一台很旧的缝纫机。上面摞了一大摞很薄的木板。木板上是一个黄色的蛇皮带子,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看起来是干瘪的。那干瘪一直延伸到缝纫机的下面。黄色袋子与门框间有一个小钉子,上面系着一根很长的铁绳子,一头在钉子上缠绕几圈后下垂到地上,一头拴在一只灰黄色小狗的脖颈上。
门是两扇。左侧的一扇开着。
给我带路的女子与她脚上的浅蓝色高筒雨鞋跨进门槛的一瞬,那小狗直起了自己很矮的身子。女子只好躲开小狗斜着的身子迈腿跨进门槛。我随女子走进了独居老人的木楞房。
里面的光线很暗。我缓了一下神才看清楚屋子中间的火塘。火塘的三脚铁架很大。上面是一个被烟熏火燎成黑色的铁壶。架子下是三根很粗的木头,火焰成暗红色。不时有蓝色烟雾升腾起来。缓缓神,发现蓝色的烟雾后面,有一个老人在寂静里坐着。
老人衣服全是灰黑色的。帽子是紫红色的。老人的左侧是一扇窗户,有白色的光从窗户从圆木的缝隙间照射进来。由于光太白的原因,屋子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暗的。好在不影响带路女子与老人说话。
外面的白光逐渐暗下去的时候,我与带路女子走出了老人的木屋。山间的白雾已经散去,大地完全裸露出来。
有一次重要的路遇,要提及一下。
有一天我下山的时候,一个穿灰色衣服的老人弓着背与我擦肩而过。
因为老人的背弯曲得特别厉害,差不多九十度了,我特意多看了几眼。
老人戴褐色高顶帽子。上有浅白色人体图案及ok图案,字母是红色的。浅褐色驼绒长袖毛衫。蓝色牛仔裤,上有动物卡通图案。浅灰色牛仔平底鞋。右手拄一根褐色棍子。神情很是和善。正下着细雨,雨水打湿了老人的脸。
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女子。
让我惊奇的是,这女子正是阿普的妹妹。
老人是女子的外婆。已经108岁了。
好幸运啊,在独龙江碰到了阿普的家人与亲戚。
我一直记挂着摔伤的阿普呢。
阿普的妹妹是一位年龄不大的姑娘。
肖光明是你亲属吗?
是这样,我在小茶腊碰到一户人家,男主人叫肖光耀。他有个兄弟叫肖光明。我解释了一下。
肖光耀是我叔叔。
那就找对了。
你找肖光明有事吗?
我打听一下他在独龙江的亲属。
哦,是的。
肖光明是我爸。
多少岁了?是肖光耀的哥哥还是弟弟?
65岁。
那就是你叔叔的弟弟。
嗯嗯。
你爸还年轻。
不年轻了。
你们村在孔当北面吗?
在。
是不是绣切?
阿普的姐姐说的是肖全、肖切。
哥哥阿普本来叫肖文高,现在户口本上叫学文高了。
村里有文面女吗?
我们小组里面没有文面的人。
你的独龙族名字怎么称呼?
阿江。
阿江好像在代理一种活磁动态负离子卫生巾。农忙的时候也帮爸爸干一些农活。
我看到过她与爸爸在山坡台地上种植土豆的照片。
老人家弓着腰,穿灰蓝马夹,黄色帽子,在弯腰下种。一旁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小狗的个子很矮。扭头看着老人的背影。狗的身后是一个倒放在地上的竹篓。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灰黄色的光。
顺着光看老人的影是模糊的。逆着光看老人的影子是暗灰色的。只有黄色的帽子顶端亮亮的。
阿江的母亲已经去世。爸爸的生活平时由阿江打理。
家里平时就你与你爸两个人吗?你家的老房子好像还有人住,你爸住老房子吗?
家里五个人,我们家两家户口,爸跟弟弟一户,我跟孩子一户,我没有新农村房子买,住在他们新农村的房子里,所以我爸住在老房子里。
新农村距离你家的老房子远吗?不怎么远,100米左右。村里的山有名字吗?有是有,只是我不知道,这些年龄大的人才知道。
孔当是不是也叫三乡?
也叫三乡。就是乡政府所在地。
阿江说,孔当就是现在的乡政府所在地。以前的乡政府在巴坡。
巴坡在独龙江乡政府与钦当之间。
巴坡北去就是雪哇当、孔当,南去就是孟当、迪郎当、钦当。在独龙江下游。
我是租车去的巴坡。
正是收获草果的季节。一路都是草果。
独龙江草果的种植面积不小。
一个报道说:以巴坡村委会斯拉洛小组为例,斯拉洛小组15户50人,2017年小组草果种植面积累计达237亩,产值高达329101.14元,是2016年收入的4.2倍,草果人均产值高达6582元。
这种植物叶子很像芭蕉叶子,茎秆很长,开类似太阳花的花。果实是红色的。
一路都是独龙江特有的水汽与白雾。
要领略独龙江独一无二的美,还是要去独龙江下游。
两岸的山坡很陡,河道很窄。站在半山上看独龙江只是一条很细很细的绿带子。不时可以看到一棵一棵满身苔藓的树,枝干近乎干枯。上面附着许多藤类植物。还有许多开浅黄色花的大树,花色与花朵有点像内地的洋槐花,只是树冠更高大。芭蕉也不少。一簇一簇在江边挺立着。
公路一直下到独龙江的江边。
近处看独龙江就是一团泛着白的绿雾。绿雾下边是绿色的水。
我还看到一根长的溜索,一直跨过江面。
所有初到独龙江的人都对独龙江的溜索充满好奇与恐惧。
洛克曾记录过这种恐惧。
“溜索开始的平台大约200英尺,河宽仅100英尺。落差很大。开溜的速度非常可怕。绳索由于自身的重量严重下垂着。身子下面就是擦身而过的咆哮江水。”
“我被拴在绳索上,渡到绳索的中间时,我与同行的泰国男孩一样心中充满了恐惧。害怕着陆。也害怕因绳索故障永远悬在空中。”
这时候的洛克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件悬在空中的漂浮物。
洛克的马与洛克一样睁着恐惧的眼睛。
“当它摇晃着到达河的上空时,它无望地尽力乱蹬乱踢,嘴巴张得很大,尾巴竖起,到达另一侧的一块岩石上时,由于过度惊吓,它连站立也站立不起来了。”
按陶云逵的说法:最早的溜索系用竹丝或植物的藤绕结而成,系于两岸的树木或木桩上,其系法是一弓弩将较细麻索结于箭端,射至对岸,由彼岸之人拖起系于树干。
我面前就是三根很粗的溜索木桩。呈三角形竖立在江边,上面系着两根很粗的钢索。延伸至对面。钢索上面有许多透明的连在一起的透明水珠。两根钢索中间是岔开的,应该一根过江用,一根返回用。或者一根运物资,一根运人马。系在对面的五根竖起来的木桩上。
江面起雾的时候绳索就隐去了。
沿江而下,就是马库。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钦郎当管理站就在这里。
再往前就是哈傍瀑布。
瀑布往南就是中缅41号界桩。
沿界桩再往前就是《俅江纪程》所说的坎底。坎底就是缅甸的葡萄县。
管理站到哈傍瀑布间是一条泥路。路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水窝与水坑。
一路没有碰到什么人。碰到一台废弃在路边的黄色大轮胎压路机或者拖拉机。车头部分已经掏空,上面遮盖着一条白色的塑料布。
还碰到一株很高大的蛇尾蕉。叶子纹路细密,呈散开状。花瓣很小,三瓣。粉红色。花蕊黄色。
距离芭蕉不远是个农庄,叫哈滂农庄。只有一栋房子,墙体鲜绿色。顶子是轻型材料,蓝色。应该是用木板组装起来的。柱子是深红色的。
附近有个小村落。房子全是高脚木板屋。墙体是竹席围起来的,屋架是水泥的。顶子是轻型材料的,青黑色。从高处看一片黛色。
从瀑布返回时,一抬头看见高处的一小块坡地上有一个女孩在弯腰打猪草。穿蓝色带帽上衣,蓝色牛仔裤。
说是高处,距离路面就是个几米高吧。
在深谷中看见人我还是很高兴的。
看她的穿戴应该去过外面的。去过外面一般好沟通一些。
我仰起头来,向站在高处的女孩打了个招呼。
女孩直起腰来向我的方向微笑着。手中是一把弯曲带柄的镰刀。脚旁是一个倒放在地上的竹篓。
这个村子就是马库村委会所在地钦郎当了。
钦郎当,独龙语为钦恩当,氏族名称。距离巴坡九公里。
司机的姐姐的家就在巴坡。
巴坡的路边有一排蓝色木屋,有五六间。一侧是一家农家店,只有门,没有窗户。
也不是没有窗户,窗户从里面被封死了。
门是蓝色的。门两侧是一副金底红字对联,都是生财的话。门正中有一个金色的福字。
对联两侧是几根凌乱的电线绳子,上面是挤在一起的小孩衣服。红黄蓝都有。有一把黄色的童伞撑开倒挂在绳子上。伞下是一个白色的双筒洗衣机。洗衣机旁是一个军绿色汽油桶,桶上平搁一块大纤维纸板。纸板下是一只黑色伸长脖子的小鸡。门框的另一侧是一个粉红色钢管鞋架。鞋全是男式的。上端有一颗铁钉,顶子上是一个白色绣边的坤包。
农家店的隔壁就是司机姐姐的家了。
他的姐姐早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了。穿蓝色运动装外套,下摆露出浅绿色的马夹。脚下是一只刚产过小狗的狗。狗对面是一个白色平口塑料桶。桶旁是一个黑黝黝的木凳。旁边是一个黑色的塑料筐,筐上是一个一角塌下去的白色纸箱。白色纸箱旁是一个康佳电视包装箱子,灰褐色。
我正张望的当儿,司机说他姐姐请我进去吃顿便饭。
里面的火塘很旺,司机的姐夫个子小小的,坐在火塘边看着火塘上的三脚铁架上冒着热气的烤肠、烤火腿、烤馒头,微笑着。应该是烤馍片,外观黄黄的。
司机说可以随便吃。用筷子也行,用竹签也行。
司机的姐姐用竹签,我用筷子。
司机的姐夫一直坐在火塘边的小木凳上看着铁架上的食物微笑着。腰板挺得特别直。我想到了军人的腰板。这位大哥本身戴边防部队帽,穿边防部队迷彩T恤。
吃完了烧烤,换了一口铁锅。铁锅里是半锅的豆渣状米饭。我姑且称之为米饭,因为它也是白色。只是这白色是粉状的,吃在嘴里黏黏的。
当时不好意思问,问了朋友才知道是百合粉做的米糕。
司机的姐姐家的一侧再走几步就是巴坡新村。从高坡上看过去,全是灰瓦红屋。
新村前面就是丝带似的独龙江,隐没穿行于青的山白的烟岚之间。
司机的姐姐家的另一侧往前就是老巴坡了。
巴坡小学就在这里。
小学隔壁是一个老院子。老院子里有一排有些年代的平房。应该就是当年乡政府的所在地了。
房屋的顶子是黑色的简易顶子。墙体是土质的,白色。上面是黑色的灰或者污垢。门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门框是已经褪色的蓝。大半半开着。估计因时间太久已经没法闭合了。房子前边的石头台阶很厚实。靠近地面的部分生出了许多绿苔。
房子里应该还有住户的。房檐下的台阶上堆满了杂物。一个铁丝焊接的鸡笼。里面有两只母鸡在发呆。笼子前边是两只黑色的母鸡与两只芦花色母鸡。都在石头缝里觅食。至少是觅食的样子。
房子几乎都没有窗户。有一间房子有很窄很高的窗户。窗台上搁置着一个倒扣着的竹子背篓。竹子背篓上也是黑色的灰与污垢。
院子的另一侧是一个很高的水泥台子,台子上满是泛绿的青苔霉斑。站在湿滑的青苔之上霉斑之上,可看见不远处的人马驿道。
驿道从巴坡经磨王山、西哨所、东哨所,到达普拉底河边的茨楞。茨楞到达茨开。阿普的父亲肖光耀当年应该就是沿着这条驿道到达怒江河谷的。
我多次问过阿普的妹妹阿江。阿江也多次问过他的父亲肖光明。肖光明1969年从巴坡走着去过一次小茶腊。只是没法说清行走的具体路线了。
肖光明不懂汉语。
巴坡之东有许多山的。
东北方向是迪久腊卡,海拔3735米。龙埂腊卡,海拔3823米。
东北方向还有一座山叫龙埂不透,海拔3480米。
黑普破洛,也在东北方向,海拔3761米。
撒不坡,海拔3053米。
巴坡东南部都是山。
杨明当蒙山,海拔2135米。南久利当山,面积约3平方公里,海拔3173米。
巴坡东南部,还有几座山。
一座叫往当蒙,面积约1.5平方公里,海拔2707米。当蒙:秃头之意。
一座叫乔五拉卡,面积约2.5平方公里。意即乔五居住的山。
一座叫东可嗡达母腊卡,面积约3平方公里,海拔3733米。此山原称“达戈嗡当蒙腊卡”,嗡当蒙。山间平地,含义为杜鹃树坳。
南磨王山也在巴坡东南方向,面积约5平方公里,海拔3842米。意思是缓河山。
缓河山应该是比较理想的了。
那么当年的人马道只能从巴坡到南磨王山的西哨房,西哨房到东哨房,东哨房到其期,其期到双拉娃,双拉娃到吉速底,吉速底到茨楞,茨楞到茨开,茨开到小茶腊了。
西哨房就在南磨王山。曾是贡山县城到独龙江的第二道物资转运站。
第一道物资转运站是东哨房驿站。位于双拉娃西南部,高黎贡山东侧。海拔3800米。
其期,在双拉旺西南部。
双拉娃,就是学拉旺。
到双拉旺就距离吉速底与茨楞不远了。
阿江的爸爸包括阿江的叔叔肖光耀一家当年应该走的就是这条人马驿道。
阿江的父亲曾很肯定地告诉女儿阿江,从肖切到孔当,从孔当到巴坡,从巴坡到茨楞,从茨楞到小茶腊需要七天时间。
真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阿江说走着过去确实需要七天时间。
怒语把走着过去叫思念内。
独龙族把走着过去叫奥莱忒比。
七天时间独龙语叫阿坚木能。独龙语叫紫内惹地。
最快呢?
最快独龙语叫至淖不然得,也叫刀卜乖卡。
阿江说七天就是最快了。
从肖切出发吗?
从肖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