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乙
李贵每周给护工打一次电话,探问舅舅的病况。接完电话,他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得办公室烟雾缭绕,跟蒸过桑拿一样。抽着抽着,他会叫来某个管理员,拷问对方的工作。稍有不称心,李贵马上眼里起霜,鼻翼拱起小老虎地骂,你这水平,只配洗厕所、喝马桶水;你写的稿,我擦屁股都嫌纸硬;下次还这状态,小心我中指戳你嘴巴。很明显,李贵身上带着某种不明所以的情绪,这种情绪一直在燃烧,在内耗。所以,他的下属特别害怕接到他的召唤,那意味着自己将遭遇审讯般的心理折磨。
今天,李贵给夏春梅打电话,态度三百六十度转变。他说,小夏,有空吗?想跟你交流交流。那声音在烟雾里有些虚幻感,但语调平和,音量适中。夏春梅是销售经理,来公司快一年了。当初上岗没几天,李贵就获知她是蓝大湖科技公司派来的卧底。李贵跟几家猎头机构有隐秘合作:对于跳槽的员工,身居要职的管理者,猎头都要暗中审查对方的背景。李贵听到这个情报后,眉头紧锁。他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在克制不能表露出来的小兴奋。他对猎头说,继续关注蓝大湖的动静,收集更多证据。
李贵在这个蜀智达科技集团摸爬滚打七八年,如今混到集团下属的净水设备公司任总经理。他什么样子的人都见过,唯独没碰到过卧底。当初应聘时,夏春梅提出不低于三千的底薪。说实话,这要求不算过分,但后来一琢磨,这女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分明在放迷雾弹。因为一个在乎待遇的人,你很难把她跟卧底联系起来。
夏春梅的业务能力不赖。跟客户沟通,多能保持友好往来。但她常常谦逊地向销售总监请教,某个项目的营销策略该如何制定,需要注意什么问题。她适时加班,把手头的事儿列出进度表。总监叫员工纳言献策,她从没提出过金点子,但偶尔有建议被采纳。到目前为止,她拿下两百万的订单。这个业绩不差也不突出。种种情况表明,夏春梅在刻意保持不出风头的状态。
李贵好几次到销售部调研,故意找她问话。夏春梅不惊不乍,从容应对。她说话时,尽量不让领导做问答题,而做选择题。比如,她会说,这个推广计划,要配置较多的销售员,可能有难度。对此,我有两个方案……李总您看哪个合适呢?李贵每次跟她交流,心里就特别舒畅、放松,特别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共鸣。
无论怎样,李贵确信,这个女人获取过有价值的信息。因为在两次商务对洽中,她的主家蓝大湖半路杀出,抢走了项目。不过,李贵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她的图谋不轨千万别被其他人发现。何以产生如此诡异的心态,李贵自个也说不太明白。
沉思间,夏春梅出现了。
李总,对不起,刚才有客户咨询业务,多耗了点时间,让您久等了。她声音圆润有磁性,给人听觉上的生理舒适。
李贵猛吸一口烟,喷吐出来。隔着烟雾,他审视对方。大脸盘,葡萄眼,瞳仁里闪着黑玉般的光。菱形耳环微微晃动,像有自己的生命。李贵碾灭烟头,抬手说,请坐。转身,从靠墙的实木柜里取出玻璃杯,给她倒水。接着指一指柜里的咖啡机,自嘲道,当初买来这玩意儿,本想用来提神醒脑。可工作太忙,根本没闲工夫榨咖啡。
夏春梅微微扭腰摆臀,走到椅子前,像片云似的坐下。李贵又说,我对你的印象很深。你名字,三个字占三个季节。不好意思,我对名字有精神洁癖。比如,王亚之、李迟这类的姓名,尾字发音张不开嘴,我不喜欢。你的“梅”字、我的“贵”字,念起来畅亮有力。他举起食指,在空中划出个向上提的勾,对此,你有何高见?
夏春梅眼里沐着风,掩嘴一笑。她的笑有些妩媚,会让男人的心尖颤一下。而且她有漂亮的眼苔,那是眼睫毛下方微微凸起的部分。跟眼袋不一样,眼苔不光好看,还给人亲和的感觉。她略微偏头,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想了一会儿说,李总,那我就班门弄斧了。您的“贵”字,去声,承接姓氏的上声,是最匹配的。您的名字呢,跟刘备、叶问的名字一样,在命格和音调上同样最完美。
刚说完,办公室响起掌声,缓慢但不失力度。
夏春梅略显不安。李贵拿起遥控板,走到办公桌对面,摁开墙上的液晶大屏,小夏,过来,给你瞧瞧你平日看不到的信息。以后,你想了解更多的情况,我可以适当提供给你。
夏春梅脸色白了一下。转瞬,她镇静下来,李总,我的职责是拿订单。太专业的知识,用不上。说这话时,她迈着小步,朝前走去。李贵静静注视她。突然,他把遥控板横在胸前,另一只手竖在板子下方,Stop!大屏一百二十英寸,按照视觉原理,你离大屏的最佳距离是四米,正巧在你现在所处的位置。
夏春梅驻足,莞尔一笑。
李贵用红外线笔指点着大屏里的地图说,你看,云南、贵州、四川、陕西……凡是标注绿灯的地方,都有公司的业绩。下一步,将往东南沿海进军。总之,亮红灯的地方,商机无限。
夏春梅将双手放在小腹间,很淑女地聆听。当办公室归于沉寂,她回应道,我希望自己的足迹能走过那些红色的圆灯,把它们变成绿的。我一定努力,不让李总失望。
掌声再次响起,清脆连贯。
我也不让你失望。李贵来回走动,我想把你抽调出来,在公关文秘岗试用一段时间。如果表现好,我提携你为总助。
夏春梅眼角挑了一下。她点头致谢。李贵从她的目光中,再次找到跟她贯通心灵的地方。
集团领导来视察工作,李贵从来不提夏春梅调岗的事。只是在工作中,李贵开始直接支配夏春梅。这让他有了某种期盼,情绪恢复到能管控的程度。他的烟量不知不觉减少,睡眠随之改善。
李贵又有精力思考工作了。直饮水产品的核心部件,不管纳滤膜、超滤膜,或者反渗透膜,都是从其他厂家订购。现在,他打算提升产品质量,把它们换成进口的。他联系了几家进口膜厂家洽谈合作。从早晨到下午,总共磋商五轮。销售总监、技术总工、综合部主任,各自参加了两三个会,而夏春梅全程参与。李贵的注意力大多在她身上。这个女人懂得聆听,任何人的目光跟她碰上,她马上会意地点头。如果对方正对着她说话,她做记录前,先冲对方抿嘴一笑,才埋头书写。
送走客人,李贵坐在桌前,等夏春梅整理纪要。没多一会儿,他滚起细鼾来。李贵习惯午休,今天陪客太忙,现在必须补补瞌睡。每个晚上,他都要加班,检查项目推进情况,翻阅管理员的工作日志,思考是否调整销售计划。最重要的是,他要在大量的资料中,筛选和整理出具有保密性的信息。公司常有其他员工加班,但李贵在这期间不接受任何打扰。他需要高度专注。即便如此,林林总总的事,也逼得他十点以后才能收工打烊。
这会儿,李贵睡得并不踏实。他梦见一把柳叶刀从他额头挑出一道口子,刀尖沿着伤口,划过鼻子和嘴巴。显然,刀子想撕下他的面具。他转过头压住脸,但面具开始收缩分裂,他尖着叫醒来,照镜子,面具还在。原来面具有两层,他试着撕扯底层的面具,脸皮随之拉起,痛得他尖叫。
这一回,他真的醒来了。
夏春梅给他倒了杯热水。李贵接过来说,不好意思,做梦了。她礼貌回应,看您睡得挺安静呀。李贵皱眉,这你也注意到了?她忙解释,李总您的呼吸很均匀,突然停下来,自然引起我听觉的注意。您工作强度太大,需要多休息。
你很会说话。不过,我走到今天确实不容易。李贵捧杯,慢慢起身,来回踱步,又坐在侧墙的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不瞒你说,我的最高学历就是初中,这个文凭让我在早年难以做出明确的职业规划,跳槽成为家常便饭。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舅舅的模具厂做学徒。那个时候,他的厂子刚起步,发工资都呛。干了没多久,舅舅劝我趁年轻多到外面闯荡。于是,我跑成都中心区,在长江空调公司、旭光电器厂、川路塑胶厂、五星级的望江酒店都打过工,干得最长的不到三年。后来……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夏春梅依旧将手放在小腹前,保持聆听。
李贵啜一口水,走到窗前,望向不远处的楼房,说,我三十四岁那年,应聘到蜀智达集团。这把年龄,还是从跑龙套做起,再一步步升到这个子公司的销售部长、总经理助理,最后是总经理。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忙碌中奔跑,我之所以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归功于我随遇而睡的本领。呵,这就是我的人生。
夏春梅微微鞠躬,谢谢李总您的教导,深受启发。
李贵说,第一,以后称呼我,用“你”就行了。第二,我睡眠不赖,但这段时间老做梦。对梦,我不迷信也不排斥。每个梦,就像我的一篇心情日记。你呢?
她干脆应道,同感呢。
好!鉴于你岗位的特殊性,每天写一篇跟工作相关的心情日志。注意,不是只写工作,也不是只写心情,是写工作相关的心情。
夏春梅盯住地面,吃力地消化着李贵的话。少顷,她犹豫道,我,试试吧。坐回电脑前,继续整理文字,眼睛的余光不时瞟一眼李贵,试图从他的神色里寻找答案。为掩饰自己的心思,她加快打字。
办公室响起下雨般的键盘声。
李贵在“雨”中又说,一会儿忙完正事,你写个命题日记,就写我打盹时,你在想什么,字数多少没关系,我需要日记的真实性。
夏春梅嗯一声,打字的速度慢了些。
李贵觉得自己该抽烟了。点燃,吸一口,往门外走。夏春梅说,李总,我对烟不过敏。李贵说,不,男士应该设身处地为女士着想。
廊道漫无边际的安静。李贵眺望窗外,密集的车辆在楼宇间流动,构成一道道华美变幻的弧线。远处有音乐声飘进来,是汪峰的《存在》,浓郁忧伤,正如他吞吐的烟雾,带着夜幕时分的迷蒙。迷蒙里是夏春梅的身影。如果她的履历没有造假,这个三十五岁的女人还是单身。但凡把卧底当事业干的人,都需要作出比常人更多的牺牲。他猛吸一口烟,又琢磨,现在我跟她建立了特殊的业务关系。发展下去,将有什么样的结局?上床,呵,瞎扯淡;精神恋爱,纯属意淫。
他把烟屁股一掐,准准地扔进了两米远的垃圾箱。
夏春梅见他回来,迅速呈上资料。李贵支着下巴翻看。她的文字水平差强人意。当然,李贵并不期待她的写作能力有多高。他期待的是,她的日记会写些什么。夏春梅如同有读心术,见他刚合上资料,马上递去日记。是张纸条!李贵看完,呵呵笑起来。纸条只有一句话:我打字的时候,如果李总没打盹,他会做些什么呢?
李贵咂摸着这句话,又点了支烟。刚吸一口,挥一挥手,将眼前的烟雾混着思绪赶走了。
收回纸条,夏春梅把它撕碎,扔进纸篓。李贵一愣,端起茶杯,往篓里淋了一圈水。夏春梅朝他礼节性地一笑。
她的笑很浅,依旧漾人。
李贵每个月看望一次舅舅。
出发前,他总要在屋子里抽一两支烟。他一边抽,一边来回走动,像习惯困在笼子里的动物。走着走着,他戴上无脸面具,站在镜子前,捋一捋衣领,再用右拳击一下左掌。接着,他在心里浑圆地吼一声“YES”。胳膊、胸脯和脖颈鼓胀起来,透出充满雄性的炸裂感。自恋够了,摘下面具,冲镜子咧咧嘴、瞪瞪眼。长期超负荷工作,使得他的两个眼袋越来越明显,像装着满满的浑浊的往事。
一旦见到舅舅,李贵顿时爽朗不少。舅舅偏胖,有高血压,一年前,他在商业竞争中丢掉一桩大买卖,情绪波动导致脑出血,变成了半植物人。医生说,这种病人对听觉和视觉刺激有不稳定的反应,需要有人与患者多聊天,以提高苏醒概率。所以,料理舅舅的刘雪芹,是金牌护工。
刘雪芹跟李贵年龄相仿,但已经依稀可见白发,额头爬着浅浅的纹沟。不过,刘雪芹可以一百个小心地用鼻饲管,给病人喂流食;可以像对待婴儿那样,给对方擦脸、擦胳膊腋、洗脚,护理口腔、掏痰。她最拿手的本领,是可以不厌其烦地讲故事,声音春风化雨,能挠得舅舅的眼角浸出零碎的潮湿。
现在,刘雪芹见到李贵后,马上知趣地回避。
李贵每次都有要事跟舅舅交代,决不允许第三者在场。在说事儿前,李贵掐一掐舅舅的人中穴,在他耳边畅亮地呼唤,舅舅,我来了!舅舅,我来了!李贵认为,这样能让舅舅短暂地集中意识。
看到舅舅的眼珠微微移动,李贵马上翻开手机备忘录,压低声音说,舅舅,我在对接简州水务集团,打算参与对方的高品质饮用水示范区建设。总投入两千多万,项目竞争激烈,花落谁家不清楚。
说完,李贵抬头,环顾一圈,确认没人贸然闯入,再瞧一眼备忘录,接着说,成都本地联系了川师大、西南交大的后勤处领导,说服对方用管道直饮水系统替换他们现有的终端机。目前磋商两轮,提出BOT和常规工程两个模式。
再次停下,观察舅舅反应。舅舅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翘,似有些许惬意。他目光涣散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耽于某种奇特的幻想,又好像天花板刻有某个神的启示。
蜀智达集团新进了金融人才,从央行挖过来的,估计高层领导在资金运作方面有新计划。李贵语速加快,跟牌筒里摇骰子,话撵着话,集团研发的质子膜饮水机,正在申请技术专利。这产品的创新,主要在节能排放方面。
暂停,扫视,观察。
舅舅保持着刚才的表情。李贵起身,躬腰盯他。两人的脸部保持平行,目光直直对视。李贵能感觉到,舅舅的眼睛在努力聚焦,这或许是对他的汇报表达认可。良久,舅舅的眼皮松弛下来,他极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李贵将食指竖在唇间,冲他嘘一声。
完了,召唤刘雪芹。
刘雪芹进来后,瞧一眼病人,笑眯眼地说,李总,您每次来,您舅舅的状态最好。看来,他是很喜欢您这个侄儿呢。李贵克制地笑一笑。他积压一个月的负重得到释放,释放得空空荡荡,那是刚跑完马拉松,放松又虚脱的感觉。离开前,李贵想起对卧底夏春梅的任用,有必要提一提吗?沉吟少顷,终究作罢。
走出医院,行于楼宇间,一拨美女摇曳着身姿,从李贵眼前晃过,晃得他想女人了。转瞬间,他将这个欲望的火苗掐灭。他在心里再次浑圆地吼一声“YES”,踩着夏日金灿灿的阳光,步子加快,身子里胀出满满的雄性的炸裂感。
新的一天开始了。接下来的一个月,李贵将继续新一轮的秘密的马拉松行程。周而复始,直到舅舅苏醒。
跟夏春梅讲述自己的过往时,李贵略过了四年的经历。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的重大转折。一转一折,他拐到了另一条道上。
当时,李贵而立之年,在事业上屡屡碰壁,谈过几次恋爱,连根毛都没拔到。种种挫败,令他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弃。就在那会儿,舅舅联系了他。舅舅开了家多维芯公司,除开卖水泵,同时乱七八糟地拓展着新业务,诸如排水管道销售、电气控制柜组装工程。舅舅想聘他做情报顾问,说直白点儿,就是商业卧底。舅舅告诉他,自己在道上摸爬滚打多年,很清楚一个成长的公司,如果不培养卧底,迟早会被吞掉。他对外人不放心,这才请自家人出马。舅舅竖起食指说,只要干得不赖,保证你一年有车,三年有房。
试试。李贵脱口道。
这表态,李贵一半看在钞票的份上,一半赖当时低落的情绪。他急需要钱,急需过上体面的生活。只要不被人看低,不管做什么,他都愿意尝试。李贵尝试的第一个“虎穴”在金府路,是成都出名的水泵销售市场。舅舅交给他的任务是,收集市场里的信息。比如,产品的进价、销售价、客户来源,等等。舅舅给他设计好进军线路,协助他应聘到一家中等规模的商家做货运工。
李贵嘀咕道,这差事,还不如酒店打工呢。
切,你真实的身份是多维芯公司的情报顾问。舅舅说“情报顾问”四个字时,食指狠狠地敲打着眼前的空气,嘴角边绷出深深的酒窝。接着拍一拍李贵肩膀,拍得他腰都弯一下,看过古龙的小说《白玉老虎》吗?知道赵无忌吧?就要像他,做一个懂得忍耐的卧底英雄!
上岗后,李贵才知道货运工不是人干的活计。单子一个接一个,天天干到晚上九十点钟收工,偶尔深夜送货。接连折腾一个月,李贵累得眼皮沉重如木门,一眨巴便吱嘎作响。他困倦时,伏在方向盘上,几秒钟就能睡过去。他再次抱怨。舅舅还说,你的真实身份是情报顾问。回到多维芯公司,谁都得尊敬你。
李贵真到公司走了一趟,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趟。果不其然,连副总经理见了他,都点头哈腰,一支接一支地散烟给他说,李总,多指导。李贵私下问舅舅,我咋成了总?舅舅得意道,卧底的身份能公开吗?你这个总,在我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相当于钦差大臣。
回到虎穴,李贵生出一种偷梁换柱的英雄感。这让他找到了良好的状态和持续动力。首先,李贵施以小恩小惠熟络库管,摸清这个商家的大买主有哪些;其次,借口客户对货物有疑问,从库管嘴里套取产品的订单和库存数量。时间稍长,他能够自由出入库房了。库房里阴森森的,李贵把神经绷得比蚕丝细,转骰子一样转动着眼睛,快速搜寻货架上的各种设备。他悄悄用手机拍下设备卡上的生产厂家、型号规格、联系人。一次拍五六个。有的货物离库房门太近,不敢贸然拍,就硬生生地记在脑子里。他想,念书要有这么专注,自己早考上大学了。
舅舅对李贵的业绩很满意,报之以厚礼。接着吩咐他套取其他商家的信息。李贵正想着怎么找突破口,他被“关注”了。库管员倒没认为他是卧底,只觉得他行为鬼鬼祟祟,担心这样的人手脚不干净。
于是,李贵失业了。
大半个月以后,舅舅再次联系李贵,吩咐他到新华街的品牌外卖公司做外卖员。舅舅说,干这行容易出入水库捞鱼。水库指目标公司,盗取的资料称为鱼。李贵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份行当,但舅舅开出更高的价,还捧出一撂资料给他。《英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商业卧底》《商间故事系列》,写的全是世界级牛逼的商业卧底案例。李贵看得热血沸腾,如同怀了金蛋,憋着难受,巴不得马上生出来。
新华街是白领街,什么电气工程、机械水泵、工业自控的设计公司,还有不少合资设备公司的总部都在那里。李贵送外卖,每天只接十几张订单,否则体力吃不消,正事也没法干。最初,白领们接过餐盒,连声道谢都没有,就将他拒之门外。即便保安和清洁工,也不会正眼瞧他,更别说在格子间的办公区“动作”。李贵急得像沙滩的鱼,干瞪眼。舅舅鼓励道,捞不到活鱼,搞点儿死鱼也行。
所谓死鱼,就是某某公司的繁忙程度、人员数量、加班频次,还有员工们一鳞半爪的对话。只要跟工作沾边,李贵统统汇总成固定格式的报告。不久,李贵找到窍门。他吹一头韩式短卷发,穿职业性的白衫黑裤,工作牌扣在胸前,扎休闲棕色皮带。潮流范儿的外卖员明显受到青睐,美眉们愿意跟他絮叨几句了,除开对餐食的味道提些建议,还问他年龄和籍贯,甚至结婚状态。
换句话说,李贵获得了捞活鱼的机会。
那会儿,多数办公区用碎纸机的意识不强,报废资料几乎都跟餐盒杂糅一块,扔进垃圾箱。混到眼熟后,李贵套瓷保洁员,可谓手到擒来。他说,外卖公司搞促销公益活动,义务帮忙分类垃圾。保洁员求之不得。李贵借机从每个楼层的垃圾桶下手,翻找那些揉成团的纸。设计图、打印纸、手写稿,扫描件、传真件,他照单全收。
回到租住屋,李贵坐在裸线灯泡下,耐心地整理沾有汤汤水水的资料。纸张味儿太大,必须戴口罩。他在口罩上掏个小洞,专门用来抽烟。他喜欢烟雾像幽灵一样在头顶盘旋。干累了,站在镜子前,抱臂自恋。慢慢踱步,由远及近地走向镜子,再由近至远地退离。遮住半张脸后,隐去半塌的鼻梁,突出了宽额和深眼窝,他觉得自己冷酷英俊,对现在的事业充满神圣感。
一段时间后,李贵能准确地判断出不同资料的价值。一旦发现纸页记录有某公司高管的手机,或者重要人物的座驾车牌号,他特别兴奋,止不住掏出烟来抽。每抽一口,都把烟雾深深地吸进肺里。抽完,将烟头一弹,准准弹进几米远的垃圾篓里。要知道,这样的情报,一个值几百上千元啊。
一分货一分钱,李贵获得的酬劳很快超过白领。但他也有心烦的时候。外卖单送慢了,遭客户骂;给烟摊老板送单,对方非要他买烟,李贵不答应,被投诉服务态度差;遇到白领唤他顺道买感冒药,结果拿错厂商,对方不要了。这些倒霉的事,他找不到任何人吐槽。幸好周末可以逍遥一番。他一个人跑酒吧喝黑啤,一个人去娇子音乐厅看刘德华的演出,一个人到电影院观看iMax电影,一个人去逛商场。一路走一路把钥匙抛向空中,接住,再抛,乐此不疲。钱不够花销了,舅舅就是银行卡,允许他适当透支。
在这份充满刺激性的职业中,李贵习惯了享受孤独的快乐。
不管李贵怎么潇洒,舅舅决不准他谈恋爱,不准他交朋友,不准再去多维芯公司。每次交资料,李贵必须送到五环外的某个小区的指定租住屋。谁来取资料,什么时候取,他不得而知。没有特别的事,舅舅从不联系他。偶尔碰头,舅舅戴着鸭舌帽和大墨镜。一年半载后,李贵对他的样子已经模糊。舅舅越来越像一团影子。
其实,影不影子,对李贵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年以后,他买回了波罗轿车。第一次开车回家,他轻轻拍一拍引擎盖,仿佛那车是一匹马,主人在深情地拍打它。光拍,还不过瘾,他决定在车子里睡一觉。新车多少有味儿,但相比垃圾桶里的污秽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阴沟里。
可惜,李贵居然没有睡着。
原因只有一个:饱暖生淫欲。李贵在这方面很克制,他仅在火头过旺的时候,溜到挂羊头卖狗肉的洗脚房寻寻乐子。一夜春宵,两不相欠。毕竟,舅舅定下的规矩必须遵守。平日里,李贵喜欢在一家正规按摩店活络筋骨,消解困乏。店里的刘雪芹很受欢迎,小眼短鼻,麦色肌肤,是典型的农村女人。可她手艺好,人灵醒,懂得看顾客的反应,及时拿捏好手上的力度。许多男客户喜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调戏她。每每如此,李贵就很不爽地翻身,背对这些人,以示鄙夷。有时候,那些男人按摩完,不急着走,还指使刘雪芹帮忙在附近点一碗水粉或面条,当作夜宵。李贵三天两头吃这些玩意,早吃得发腻了,闻着满屋的肥肠味和调料味,他毫不掩饰地捂鼻,表达十二分的不满。
刘雪芹呢,任凭风吹雨打,从不吭声。
李贵接受过她的两三次服务。如今的李贵,对她这种层次的女人没兴趣。别说逗刘雪芹,连话也很少跟她说。刘雪芹知趣,从不主动找他聊天。唯有一回,刘雪芹给他按摩完,突然说,哥,谢谢您的关照。等几天我就辞职了,打算改行做护工。李贵懒懒地嗯一声。刘雪芹又说,不知道哥可以留一个我的手机号吗?我是说,您的亲戚朋友,万一有这方面的需要,随时联系我。
李贵没有回应,自顾自地穿鞋、梳头,整理衣领。
隔床的客户接嘴道,要是做成金牌护工,挣大票子呢。刘雪芹说,每一行都难呀。我现在天天困在这屋子里,以后就天天守病床。遇到不顺心的事,连诉苦的人都没有。这话一下触动了李贵的某根神经。付完账,他主动找刘雪芹索要联系方式,刘雪芹乐得眼角聚起皱纹。
从此,刘雪芹以电子符号的形式,存储在了李贵的手机里,但仅此而已。李贵继续做独侠客,秘密地从事着那份“伟大”职业。
一晃又是一年多。李贵以外卖员的身份,干的最后一笔单子是给某公司的会议室安装窃听器。李贵钓了两个多月的“鱼”,终于找到下手机会。那天落大雨,李贵送完单,发现会议室的门虚掩着,应该是刚散完场,员工们用晚餐去了。窃听器要装在长条桌的底部,动作必须迅速。李贵动手时,牙齿咬得紧紧的,手不停发抖,说不清紧张还是兴奋。刚捣鼓完,走廊传来脚步声。李贵一骨碌钻出桌底,脑子短暂空白。谁?还没定住神,有炮火般的断喝声射过来。
李贵脚一颤,吓得差点尿裤子。
原来,是商厦保安在例巡。对方拎着甩棍,厉声质问情况。李贵很想拔脚就跑。幸好,他稳住了阵脚。他心跳加速地说,送完单,接到客户电话,手机没电,着急,跑、跑进来充电。保安半信半疑,目光四下扫荡。李贵提一口气,假装给客户回电话,走出了大楼。
城市已经彻底罩在暴雨里,天昏暗暗的,雨点垂直而下,如同鞭子,把人追赶得无处躲避。回头瞧一眼写字楼,灯光闪动,像波谲云诡的梦境。李贵猛然想到,如果保安的警觉性高一点儿,要验证他的手机电量,一切便穿帮了。李贵顿觉后怕,一路跑回租住屋,完全忘记大颗大颗的雨豆击打在他身上。躺上床,又担心保安哪天搜出窃听器,整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他发烧咳嗽了。
李贵这辈子几乎没进过医院。他胡乱买些药吃,硬扛了几天,不仅没见好,还患上肺炎。高烧持续不退,呼吸越来越费劲儿。住了院,医生需要家属签字。李贵不想让远在都江堰的家人担忧,就给舅舅打电话,打了两次,没人接。这不奇怪,舅舅整天泡在商圈里,不能轻易接卧底的电话。只在独处时,他才可能回拨过来。可生病的人最脆弱,李贵此刻感到空前的悲凉,瞅着输液瓶一滴一滴落下的药水,仿佛听到一声一声的凄叹。
迷迷糊糊中,他想到了刘雪芹。
两个小时后,刘雪芹赶过来了,而且在家属告知单上签了字。李贵霎时“崩溃”,在床上瘫成一团烂棉花。刘雪芹做护理,可谓无微不至,无论他呻吟一声,动一动嘴唇,或者撑一撑腰,刘雪芹马上会意出他是想喝水、吃东西,还是上卫生间。李贵任由她摆布,贪婪地尽情地享受着她的呵护。其间,脊梁骨好几次涌出甜蜜的颤抖。
翌日大清早,舅舅来电了。这时,李贵状态好了许多,加之在刘雪芹面前,要表现得男人一些,他就淡淡地说,前些天受凉,身子不舒服,没事了。舅舅啧啧道,哎哟,李总,我以为啥紧急事儿呢。你现在是特工,不是贾宝玉啊……
等李贵接完电话,刘雪芹笑眯眯地说,哥,这些天我在照料一个动了胆结石手术的教师,快要出院了。接到您的电话,感觉事儿紧急,就请了一晚的假,对方通情达理,答应了。现在我必须赶回去,您还需要陪护的话,我给主管说一声,应该很快能派人来。李贵猛摇手,不用不用。护工费多少?刘雪芹大方地说,正常预约,一天一百。你这个,熬了个通宵,收一百五,可以吗?李贵笑着瞄一眼她,掏出二百元递去。刘雪芹推辞一下,最终接受了。她感激地说,哥,自从认识你,我就觉得你是好人,值得交往。
交往?李贵身子凛一下。要知道,他整天泡在工作里,都不知道什么叫交往了。李贵开心地看着刘雪芹。他注意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刘雪芹更瘦了,法令纹出来了,脸上的黄斑更多了。
他有点心疼的感觉。
第二周,李贵即将出院。舅舅给他打来电话,责备地问,都月底了,怎么没把资料放规定的地方?李贵这才一骨碌道出生病的事。态度有点冲,情绪里夹着委屈。舅舅哎哟一声,那、那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过了一会儿,舅舅再次来电,问他住哪个医院,又解释说,刚才手头有急事,才忙完。
舅舅提着一大袋营养品,来看望李贵。他嘘寒问暖,不断自责。离开前又说,住院费我全包,另有奖励。说完,塞给李贵一万块钱。钞票厚实的触感,加之舅舅的一脸愧疚,化解了李贵对他的抱怨。
出院后,舅舅带着他到福建、上海一带,蹭了几次高级商务论坛。李贵整天坐在灯光闪闪的会场,每顿吃香喝辣,推杯换盏,跟西装革履的老板和商界精英互换名片,加微信,好不热闹。
这成了李贵人生中最惬意的几天。
回成都,舅舅告诉他,多维芯公司准备做直饮水设备,叫李贵打入蜀智达科技集团。舅舅说,我研究这个集团很久了,我打算“克隆”它。又拍拍李贵肩膀,这是持久战!你是我最亲密的战友,我给你的酬劳,将远远超过多维芯公司其他高层的待遇。应该说,我的公司,就是我和你共同的公司。如有半点假话,天诛地灭。李贵热血一腾,发誓地说,我这辈子就靠定舅舅你了,跟定你了。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舅舅一脸正色,再次拍拍他的肩膀。
夏春梅履职很主动,每天陪李贵加班,帮着处理各种事务。原本李贵一个人做的活计,现在两人做,时间缩短一半。夏春梅随时都像警觉的猫头鹰,对每个事项的紧迫性、重要性把握十分到位。浏览文件时,她黑玉般的目光掠过每个铅字,简直像扫描仪。收工打烊后,她才显出一丝慵态,收敛起眼神中的锋芒,目光水波流转,像草尖上的露珠。在灯光的笼罩下,她皮肤白晳,浑身上下带出清新、玲珑、自然的美。
这种美,让李贵很着迷,常常看得他骨子里有蚂蚁爬。偶尔,心里又会钻出某种不可告人的物理性痛感。每每如此,李贵就抽烟。抽多少支,取决于夏春梅写日记的速度。李贵喜欢她的精短日记。比如,今天完成六项工作,李总挺满意,可我始终有伴君如伴虎的忐忑。又如,跟李总在外面跑一整天,接待了五个甲方,我还没完全接受自己成为公关文秘的事实,觉得这不真实,像梦。
李贵觉得这些文字不光真实,还真诚。
不过,李贵更期待她能写出与他产生共鸣的话语。遗憾的是,一段时间后,日记变成了工作流水账,账的尾巴,无非加一句“累并快乐”之类的话语。李贵渐渐板起脸,板得越来越像石灰。他用这样的表情,想告诉夏春梅,他对日记越来越不满意,甚至到了失望的地步。李贵的烟瘾再次增大,搞得办公室随时雾里看花。
那天,夏春梅有点小感冒,她忍不住揉揉鼻头,挥一挥烟雾说,李总,您可要爱护自己,爱护你下属哦。这话说得不过分,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可李贵怼道,不爱护你,你还能坐在这儿?!他的脸硬成钢板,目光跟蒺藜一样地刺住她看。夏春梅咬咬嘴唇,咬得一脸憋屈。
月底,李贵彻底失去耐性。加完班,他守着夏春梅,一边抽烟一边削苹果。削之前,把苹果洗干净,举在手里转动一会儿,目光灼灼地观察果皮的光泽。转着转着,将刀尖迅速朝苹果戳去,划出一道深深的切口;接着,盯住受伤的苹果,抽出刀,再次发动进攻。这一次,刀尖一旋,直接剜下一块。夏春梅下意识地挪了挪椅子。好像这一挪,就有足够的时间躲避随时可能发生的袭击。事实上,李贵只是一刀一刀地剜苹果,将剜下的苹果往嘴里送,往肚子里咽,直到这个女人呈上日记。她一次比一次写得长,李贵的脸色,一次比一次沉,沉得快成化石了。他的睡眠也被打回原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到凌晨两点难以入睡。
终于有一天,李贵炒爆米花地说,夏春梅,日记不写了!我决定每天在办公室睡,你陪着我睡。我是说……你坐在我的身边,什么都不做,就看我睡过去。离开时,安静一点儿,别把我吵醒。你花费的时间,我照加班计发工资。明白不,这是任务。
夏春梅屏住呼吸,想了好一会儿,回道,对不起,李总,我不习惯长时间看着别人,我可能无法胜任……
不是让你睡,是让你坐,坐一边。这幢楼通宵有巡逻,你要担心我图谋不轨,只要尖叫一声,两分钟内就能引来保安。李贵声音一下提高,明白不?就是坐,坐有什么不能胜任!
我不是那意思。夏春梅语气软了些,眼神躲闪地回道,一直盯着别人看,我不习惯。
那你唱催眠曲。李贵不爽地打断道,不用看我,这总行了吧?说完,憋在心里的火气泻出一大半,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几近变态的要求。若是其他员工,可能气得甩袖走人。转念又想,眼前这个女人不一样,她是心里有鬼的卧底,说话做事是有顾虑而且少底气的。思忖间,李贵瞪出张飞眼,逼视夏春梅。
夏春梅在青白红紫的脸色变化中,没敢再提任何异议。
第二天,待所有员工离开公司后,李贵开始了第一次睡。夏春梅唱的时候,破不了胆,声音发闷。李贵干脆跟着她一块儿唱,唱《亲亲我的宝贝》。李贵的调子完全跑到了左后方,夏春梅这才亮胆放开了嗓子。她唱班得瑞的《迷雾的森林》,张若虚的《春上花夜月》,舒曼的《幻想曲》,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她对待这任务特别认真,不断学习新歌。每哼唱完一首,歇息一两分钟,瞧瞧李贵反应。她唱歌的音色略微沙哑,但带着母爱般的慈祥,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李贵躺在黑暗里的沙发上,舒展四肢听,体内的沉闷渐渐被荡涤干净。偶尔,他越听越清醒,思绪信马由缰,如同把小鸟放进大自然。这时候,他马上比画出stop的手势。作为MP3的夏春梅立即切歌。多数情况下,唱罢七八首,总有一曲,能让李贵的泪水细细地浸出来。泪水里含有脑啡肽复合物及催乳素,这是导致忧郁的化学特质。排放出来后,他滞堵的情绪舒缓不少。
在夏春梅不同的吟唱情绪里,李贵找到某种与她共鸣的东西。每每此时,李贵下意识地牵她的手。夏春梅便下意识地避让,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哼。其实,李贵压根没有非分之想,他只是觉得,如果能牵着她的手睡,或许睡得更安心。
刚开始,李贵没有因为什么共鸣加快入睡。但他总不能让这个女人通宵表演。于是,在耳朵疲倦之际,李贵装睡,还制造出轻微的鼾声。两三天以后,效果出来了。他清楚,真正起作用的,不是催眠曲,而是她的陪伴,舒缓了他的神经。李贵甚至认为,如果夏春梅守着他天亮,效果肯定更明显。但他不会提出如此自私的要求,这不光伤她的自尊,还伤她的身子。况且,自己的失眠症尚未严重到如此地步。一旦入睡,早晨五六点醒来,一天的睡眠基本得以保证。反倒夏春梅,鞍前马后地陪李贵,先他之忙而忙,后他之睡而睡,精神愈发疲软,嗓子越来越沙哑。
转眼仲夏,天气热得空调都难以消解。夏春梅忍不住地说,李总,用手机播放催眠曲,可以吗?李贵盯她一会儿,答应了。可李贵听完十首曲子,不仅没入睡,反而烦躁了。夏春梅只好亲自上阵,打理他不安稳的心绪。唱个大半小时,李贵终于呈现“半死”状态。
不知什么时候,李贵被惊醒了。
透过窗外,李贵看到夜空中的闪电。隐隐的滚雷声还在持续。静谧的办公室里有不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居然是夏春梅,微蹙着眉头,斜倚在单人沙发椅上睡熟了。他凑上前,定定打量她。少顷,一道闪电再次划过,幽蓝的光,映照出她的梦态。他瞧见了不明显的鱼尾纹和法令纹,那是女人一步步走向衰老的征兆。唯有她的眼苔,像两轮美丽的蚕虫。李贵对眼苔很敏感。眼苔又称卧蚕,长卧蚕眼的人,有亲和力,人缘好,婚姻和谐,特别是女人,能为夫家带来财运。据说有卧蚕眼的人容易获取别人的信任,适合做商业卧底。不过,正如眼前的这个女人,一旦上了这条船,就很难享受到卧蚕带给人的好运。
想到这里,李贵心里酸了一下。
李贵想把她抱到长沙发上面,让她睡得舒坦些。终究作罢,他只是将自己的被单轻轻盖在她身上。夏春梅没有任何反应。李贵又轻轻地握住她搭在扶椅上的手,冰凉冰凉的感觉,像触摸一块冷玉。摸了两秒,李贵将她的手塞进了被单里。
夏春梅扭一扭身子。
等她恢复平静,李贵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天蒙蒙亮,大街的行道树被风吹得凌乱摇晃,相互勾肩搭背。李贵在一家店子吃完稀饭包子,又提一份热腾腾的早餐回办公室。
夏春梅还没有醒来,她似乎处于半睡半梦中,眉尖轻蹙,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对抗着什么。雷电依旧不时闪现,每次划过疾光,李贵心里就被点亮一下,那应该是跟这个女人有着共鸣的东西。
李贵意识到,他需要用一种坦诚的方式,踏进她的梦里,彼此的内心深处才能撞击出火花,实现真正的共鸣。
李贵的状况逐渐好转,同时又犯起愁来。他总不能让夏春梅永远陪唱,毕竟,她是公关文秘,不是歌女。他希望看到这个女人每天冲他阳光地笑,而不是在暗夜里无可奈何地唱。正纠结着,夏春梅对他说,李总,我建议你找心理咨询师。别误会,我是觉得那样的话,效果更好。
现在不好吗?
不是。我觉得……夏春梅说着,倏忽卡壳,不知道如何张罗语言。
夏春梅同志!不要跟我说什么觉得、觉得!李贵的嗓门一下高八度,转而跌落到原来的音阶,小夏,我问你,还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吗?做公关秘书还像做梦吗?说完,努力将嘴角朝上扬。
我是觉得……对不起,我不太适合做公关秘书,我打算辞职。
李贵陡地站起来,手撑在桌面上,仿佛刚发生过地震。
自从做了公关秘书,我始终缺少一种真实感。我不知道李总你的真实想法,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我做这些事。不过,我认为你是不错的领导,懂得关心人。
回想那个电闪雷鸣的凌晨,李贵心里快速跳了几下。沉默良久,他说,造成你今天的困惑,责任在我。你要觉得压力大,尽管放松,做你乐意做的事。我想,我们缺少一次促膝长谈。给我点儿时间,到时有什么想法,再沟通。
接下来,李贵联系猎头机构,打探蓝大湖的新动向。在他看来,夏春梅的心理素质不差,她提出辞职的理由显然不充分。猎头很快回复说,这个女人在上个月跟蓝大湖几乎没联系。我们分析,对方怀疑自己暴露了身份。但为了不让你产生警觉,夏春梅留了下来,她近期应该不会有动作,建议您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李贵没想过动还是不动,变还是不变。他只注意到,夏春梅的猫头鹰特性正在不易察觉地消失,转而呈现出慵而不懒的状态。比如,拜见客户,夏春梅之前过分注重职业仪礼。点头,微笑,起身,握手,喝水,说话,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像刻意设计过的。现在,她举手投足放松不少,透出自然而然的随意。聊到开心处,跷一跷二郎腿。碰见李贵神色变化,她没那么警敏了,大多耸耸肩,自嘲地笑一笑。也就是说,停止“动作”的夏春梅,内心明显轻松了。
李贵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惊喜不断。有天落大雨,夏春梅早早到公司煮咖啡。咖啡豆是她自个带的,咖啡机是李贵搁在柜子里的那个。榨咖啡前,她将头发盘起,系白色小围腰,很有电脑游戏里的“萝莉”范儿。夏末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把办公室映照出温馨的颜色。李贵坐在桌前,假装看报纸。目光越过报纸边缘,偷偷地看她翘起兰花指,碾磨豆子。她指甲涂抹着浅金色油,泛出健康的光泽。给滤杯装滤纸,她纤长的手指灵巧,不经意地瞄一眼李贵。那一刻,李贵心里生出一种幻象——如同《风声》里的吴志国和顾晓梦,在敌营碰上,并不相认,仅仅用眼神相互鼓励。转念又想,不,她一定在迷惑我,消除我的戒备。
一幻一念,在脑子里不停切换。
夏春梅将豆粉倒入滤杯中,慢慢地淋沸水。浓郁的香味儿一点点儿飘出来。品尝咖啡时,夏春梅熟稔地汇报当天的行程安排。李贵半听不听地应和着,问,平日喜欢散步吗?问完,心里有些凌乱。太久太久了,他没跟女人这样聊过天、拉过家常,他怀疑自己在发神经,或者神经短路。夏春梅眨一眨眼,深深地闪动瞳仁里的黑光,说,我习惯早起,在上班前会在自家小区里走半个多小时。李贵脱口道,你挺会走路。夏春梅静静地一笑,之前加班少,没事喜欢一个人去看看电影。李贵心一腾,我也是。后来太忙,想看电影了,就提醒自己,努力干活,稍安毋躁。夏春梅又笑了,笑得有些尴尬。她一口喝掉杯里剩下的咖啡,到综合部打印资料了。
李贵往椅背一靠,双手盖脸,长长叹息一声。他更加确定,时至今日,他和这个女人依然在隔岸对话。他需要坦诚地主动地走近她,直到贯通彼此隐秘的世界。
隔日加班,李贵心不在焉。翻弄完几页资料,他酒瘾来了,还想吃烧烤。夏春梅给出三个网红店的名字,供他选择。李贵说,不用,就在办公室。夏春梅在美团上捣鼓一会儿,大半小时后,烧烤杂烩和六听啤酒送来。李贵望着外卖小哥,眼睑猛跳两下。他看到了另一个现实版的自己,真实的夏春梅同样身处那个世界。
李贵的心里再次点亮。
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在蓄积力量和勇气。夏春梅静静地斯文地陪他吃、陪他喝。酒至半酣,李贵拉开最后一罐啤酒,问,你对刚才那个第三者的看法是什么?夏春梅一愣,扑哧笑道,你说的是外卖员吧?李贵仰脖,猛灌一大口酒,对!我过往的身份,包括但不限于外卖员。夏春梅觑眼看看他,又瞧着自己的指甲说,不管什么身份,每个人的世界都值得娓娓道来。
一拍即合。不过,李贵是侃侃而谈。他俨然成功的企业家,在下属面前演说自己的励志人生,这得益于酒精的麻醉和肉类脂肪的补给。舅舅是出场的第一个人物,故事就此拉开序幕。他的讲述很诚恳,夏春梅听得认真而入迷。李贵如同谨慎的海鸥,一点点走进她的世界,走向两人内心的契合处。故事的湖面风起云涌,转而又死水微澜。夏春梅的脸色随之阴晴变幻,眼神躲躲闪闪,目光游移不定。李贵越说越舒坦,跟练过瑜伽一样,浑身轻盈。夏春梅却表情渐渐凝重,眼珠微微湿润。临近尾声,李贵的心情陡然沉坠,他说,无论以前,还是后来到蜀智达,舅舅都用一个专门的手机跟我联系。那个号成为我唯一的“上线”。舅舅成半植物人以后,线断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就像钟盘上的指针,整天整月整年都在封闭的圆盘里,不停地转,转啊转啊,转着转着,钟盘里的时间数字没了,转动还有意义吗?我不知道怎么办。
夏春梅支颐下颌,目光聚焦在地板,仿佛在思考某道奥数题。日光灯将她的手臂映照得十分迷人,她的脸色却略显苍白。
为什么给我讲这些事?
这一次,轮到李贵做奥数题。半晌,他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抽出一撂装订好的A4纸,这是夏春梅卧底的证据,猎头机构收集的。他随意地翻开一页,递到她面前。夏春梅目光扫过资料,胸脯剧烈起伏一下,然后抱臂,凝视李贵。
李贵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女人的镇定。他说,自从我做所谓的情报顾问以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同行,也是唯一的同行,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很羡慕《潜伏》的余则成,就算他成为孤家寡人,成千上万的观众也始终是他的战友。
夏春梅没有响应。好像李贵给出的,是奥数题的中间过程,她需要终极答案。李贵猛然意识到,这是个失败的夜晚。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除开工作原因,不得不跟李贵说话以外,夏春梅都保持着缄默。她走路不再昂首挺胸,而是把步子踩得特别轻;偶尔扬脸,目光闪过一丝灰霾。李贵担心这个女人像风筝,随时飞走。又心怀期待,尤其期待她跟他说出一句与工作无关的话。
可这句话,迟迟不来。
很显然,事情来得太突然,这女人需要时间消化,思考应对措施。或许,她正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也可能,她和蓝大湖打算跟我鱼死网破?李贵暗忖,那晚关乎自己的摊牌,属于口说无凭,如果对方想使坏,很难以此为据。而那沓资料,无疑坐实了夏春梅和她主家的老底。从某种意义上讲,夏春梅被他套住了,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
李贵由此略显愧疚,他耐心等待。
公司的季度考核,李贵给夏春梅打了A级。他在评语栏写道:期待未来!夏春梅马上有了回应,她主动来到他的办公室。李贵正在审签文件,见到她,顿时把笔握得紧紧的,仿佛它要爆炸。夏春梅说,李总,我想跟你聊聊。
李贵克制住惊喜,很绅士地打了个“请坐”的手势。
夏春梅坐下,报告着近期事务。她埋头,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完全失去往日的自信和优雅。李贵掏出烟,竖在手中,不停地在桌面敲打。敲了一会儿,他倒一杯温水,递给她说,有空再榨榨咖啡。夏春梅接过杯,欲言又止。李贵又说,平日喜欢跟朋友去咖啡厅吗?她摇头,再摇头。李贵笑道,下次跟客户谈业务,我们挑那种地方试试。夏春梅躲开他的目光,李总,你的评语,我没太看明白。
李贵问,你的理解是?
你想反间我。
李贵的脑子炸一下,炸出一团泡沫来。他闭上眼,不停地揉太阳穴,努力暗示自己,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许久,他说,如果我舅舅哪天醒来,没准他真会想出这点子。夏春梅说,希望他醒吗?李贵手抖了抖,把烟塞进嘴里,点燃说,这要看护工的本事。舅舅成植物人以后,他家里人找了几个护工,没一个胜任,我这才想到刘雪芹。人生啊,有时真意外。说完,他用意外的眼神盯住她看。
半晌,夏春梅问,我能去看看你舅舅吗?
李贵略加沉吟,同意了她的请求。
去医院的那天,李贵磨蹭到十一点才出发。因为刘雪芹在上午要打理病人,他不想让夏春梅看到舅舅最脏最囧的样子。所以,夏春梅走进病房时,十分意外。她原以为,植物人的病房肯定充满刺鼻的药味。事实上,刘雪芹把病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房间整理得清清爽爽。窗台边摆了盆仙人球,把白煞煞的病房点缀出一团醒目的绿意。
刘雪芹正在给舅舅讲白雪公主的故事。
李贵和夏春梅站在一边静静地听。几分钟过后,刘雪芹对着舅舅的耳朵吹雪花片一样地说,白雪公主,我听到有脚步声,是你的好朋友小王子来了呢。我出去瞧瞧,小王子有法术,保管你醒来。
夏春梅冲刘雪芹赞许地笑笑。李贵相互介绍。刘雪芹看着眼前这个美女,笑眯眼地说,我认识李总的时候,一直叫他哥。去年见面,才知道他是大老板哩。妹子你遇到李总,好幸运。说着,挪来病房里唯一的椅子,拾掇起椅背上的毛线料说,医院条件有限,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女士优先。夏春梅瞧瞧她手中的毛线料,上面叉着两根棒针。她问,刘姐你还有这爱好?刘雪芹说,照看植物人,蛮枯燥的活儿,需要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嘛。
夏春梅请她露两手。刘雪芹马上拿起右针,不停地向前锥、朝左边拨,把左针上的线往右针挑,动作快得像缝纫机。夏春梅越看越有兴致,闹着要学。刘雪芹就教她起针,抽头,拉结。
李贵对女人的这些事没兴趣,就坐在床头打量舅舅。光顾这里二十多次,李贵第一次如此观察他。他发现舅舅的脸色比印象里的苍白;半眯的眼睛里,眼白比印象里的多;露在被单外的手脚,比印象里的枯萎。这样看着,李贵一会儿想抹下他的眼皮,一会儿又想扇他一耳光,还有拉他起来的冲动;甚至想了断他,让所有往事一笔勾销。
窗边的两个女人还在絮叨。
李贵索性跑进廊道的卫生间吸烟,一口气吸了两支半。回病房,刘雪芹也准备小解,夏春梅提包,跟着她一块儿去。望着她俩的背影,李贵泛起莫名醋意。一个公关文秘,居然如此亲近护工。一个护工,也能跟自己的秘书打得火热。他堂堂一个老总,却不见这两个女人如此讨好过他。
等她俩回来,李贵打算撤退。刘雪芹说,李总,快中午了,要不就在这儿吃个便饭?主治医生一会儿来查房,顺带听听情况吧。
病房里静默了两秒。
李贵惊讶地发现,对舅舅的病情,他并不是那么在乎。不过,他马上掐灭这个隐秘的想法,连连点头说,好,正好。刘雪芹欢喜地说,医院的食堂,饭菜味儿寡淡,你们多半吃不惯。医院外面有好多餐馆,我去瞧瞧。夏春梅再次提包,朝李贵递个眼色,跟着出去了。
李贵明白,她是去买单的。
约莫二十分钟,两人提着一个大袋子回来。刘雪芹依次从袋里拿出餐盒。李贵一瞅,肥肠粉;再瞅,还是肥肠粉。夏春梅兴冲冲地说,没想到,在这儿也有双流名小吃,好香呀。李贵眼睛愣一下,下意识地去开窗户。刘雪芹掏出最后一个餐盒,笑道,李总,我以前做按摩师的时候,知道您不喜欢吃水粉,专门给您点的炒饭。
李贵的心头暖了一下。
正吃着,主治医生来了。对方用听诊器在病人身上听了一会儿,又翻起他的眼皮看看,探探他的呼吸、脉搏,那架势像在殓尸。李贵询问究竟,医生说,植物人不是每天、每周都能有改善。这病人有基础疾病,千万马虎不得。李贵听着,说不清高兴还是失落。夏春梅接嘴道,有苏醒的可能吗?医生嘴角下掰,说不准啊。
刘雪芹鼓着劲说,能,一定能成。
在客户面前,夏春梅依旧健谈。给李贵汇报工作,她的状态基本正常。可李贵一旦聊别的事儿,她只是聆听,只是点头,只是笑笑,仅仅在必须应答时,敷衍一两句。
有次谈生意,李贵真选了咖啡厅。客户走后,夏春梅的杯子动都没动。李贵忙点来双人壶的柚子茶,外加一盘开心杨梅。夏春梅还是不吃,只半眯眼地听音乐。李贵发现,她眼皮下不知什么时候有淡淡的黑影。李贵跟她聊天,又想不出合适的话题,就用牙签挑一颗杨梅,递给他。她软软地靠在沙发上,半张嘴。李贵心一喜,会意地放进她嘴里。缩回手时,李贵的目光在她胸前略做停留,马上得体地移开。坐了一会儿,夏春梅的手机响了。她从提包掏手机的时候,一不留神儿,包滑落在地上,滚出一个药瓶。李贵偷偷一瞟,乌灵胶囊,改善睡眠的调理药。夏春梅赶忙拾起瓶,塞回提包。等她接完电话,李贵故意问,怎么吃药啊,不会感冒了吧?
夏春梅摇摇头,又点点头。
继续听音乐。夏春梅打起盹来,李贵傻傻地坐在旁边看。一曲终毕,夏春梅的身子慢慢往一边斜,靠在了李贵的肩膀上。她呼吸不太均匀,身子有点儿沉。李贵一动不动,努力支撑着他。一股香水味扑在李贵脸上,钻进他的鼻孔里。李贵脑子一片混沌,觉得自己像夏春梅的父亲,又像一个可以温暖她的男人。
当天晚上,李贵破天荒地决定不加班。他取出那撂A4纸,递给夏春梅说,喏,你的资料,你处理。夏春梅接过来,他又补一句,小梅,我以人格保证,关乎你的事,这是唯一的一份。李贵在称呼她时,一念间,把小夏改成了小梅。夏春梅涩涩地眨两下眼。
令李贵纳闷的是,夏春梅更沉默了。每次开商务会,她很少吭声;跟李贵汇报事务,三言两语,尽量简化。李贵能感受到,她不是对工作敷衍,而是他俩之间老隔着一层膜。那天,李贵对她说,小梅,要不你回销售部,等状况调整好了再说吧。
重新回到销售岗,夏春梅跟李贵碰面的时间少了。李贵心情不算坏,他再次回到那些个部长堆里,成天谈事、跑业务。偶尔有普通员工跑来报告工作,他脑子里马上晃过夏春梅的身影。到了隆冬,李贵加紧项目收尾,整天忙成一锅粥,根本没时间给舅舅汇报工作。就在此时,舅舅的脑部再次充血。刘雪芹发现及时,医生把他抢救过来了,但他由半植物人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植物人。
守着这株纹丝不动的“植物”,刘雪芹沉默如暗礁。
年底前,刘雪芹对李贵说,这些年,我很少跟家里人团聚,今年真得回去过过节,多待几天。临走时,李贵给她一千块奖金。刘雪芹很犹豫地接过来,声音沙沙地说,您的舅舅,医生说他这辈子都很难醒过来。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李贵琢磨着她的话,不知道怎么回应。等她下楼,李贵唤她,刘姐,有啥为难的,你说一声。要不……我另找个护工,先替着你吧。刘雪芹回头,嗫嚅着嘴。李贵又说,就这样定了。有啥事,过了年再说。
除夕,李贵收到刘雪芹发来的祝福短信,老哥,新年快乐,一生平安。沉吟片刻,李贵给夏春梅发微信,小梅,新年好!一生平安。元宵节,李贵收到她的消息,李总,我决定辞职,连同蓝大湖那边。请原谅我,没坚持陪你走下去。或许,我和你,都是被命运困住的人,在各自的钟盘里转动。不过,你比我幸运。至少有刘雪芹,她记得你的喜好,知道你不爱吃肥肠粉,专程给你点炒饭。说出来你别笑,就这点小事,真让我有些羡慕呢。
羡慕?李贵如同被抽了一鞭,又疼又舒服。走到窗前,眺望远处,天空的一隅,有烟花绽放,转瞬即逝。他掏出手机,给刘雪芹发短信。想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班第一天,李贵再次去看望舅舅。上了楼,步子陡然放缓。对于没有刘雪芹看顾的舅舅,李贵觉得他是那么的可怜,他很想拥抱他,哪怕他现在只是一副干枯的身躯。快到病房门口时,李贵突然却步。在廊道徘徊好一会儿,他无声地离开了。
走出医院,天色已经暗透。街道雾蒙蒙的,沿路的高杆灯亮着昏黄的光,相互映照,显得那么近又那么远。连排的面馆、包子铺、稀饭庄传出隐隐声响,透出幽深的、不露锋芒的热闹。路过双流白家肥肠粉店,李贵走进去,点了碗红薯粉。他对店主说,多加些肥肠臊子。点单上桌后,李贵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一股浓浓的记忆深处的味儿钻进他的肺部、他的胃里。
那一刻,李贵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