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朱锦一年四季都拿着扇子。乡里人,一般多用蒲扇,而且,逢了炎热夏日才启用。朱锦拿着丝绸折叠扇,有隐隐的花纹,似乎从没收拢过,他出门,就打开扇子,偶尔,小幅度扇一扇。
那把扇子是朱锦的标志。有一个外乡人,一个严寒冬日慕名来找朱锦。乡里人就说,看见拿着丝绸扇子的人便是。
那把扇子和朱锦如影相随。据传,朱锦抓周,众多的物件里,他抓了一块彩色的丝绸。曾祖父朱端顺口给他起了名:锦。
万历二十年,朱锦考中进士。朝廷放官,任江西金溪县知县。他执法不阿,对上不屈从奉迎,升为礼部精膳司郎中,后再升为扬州知府,屡建业绩。又调往河南按察司副使,遇上某御使,罗织罪名,上疏责难。实为朱锦所持主张与他相悖,且不留情面。不干事的人找干事的人的茬子,很方便。
于是,朱锦气愤辞官还乡。幸亏祖上留下了家业,他闭门著书,做学问。《京学集要》《今古纡筹》《君臣当机录》《四六类函》《千岁考》,都是朱锦在余姚老家写成。
朱锦的曾祖父朱端,常救济乡里乡亲,众人私下里给他取了个号,叫济斋。曾祖父的一言一行,都滋润着朱锦。自小,他用压岁钱接济过家境拮据的小伙伴。为此,曾祖父会多给他些压岁钱,以示鼓励。
朱锦辞官还乡后,常在村中街上散步。当然,他还是一贯的形象,唱戏的曲不离口,朱锦则扇不离手。
有一天,路遇一个妇女抱着婴儿哭泣。他驻足询问缘由,原来其夫负债无力偿还,打算卖掉她——从此母子分离。
朱锦频频摇着扇子,说要见一见女子的丈夫。
那是个冷冷清清的茅屋,朱锦随后把男人引到朱宅大院,取了钱交予他,还了债。朱锦还安慰他,没钱不急,有了再还。那男人说:你是个善人。
善,扇也。从此,朱锦有了个别号:扇人。
朱锦借出了钱,不催,不讨。
妻子提醒他,他说:人家不来还,说明没钱还。我不求锦上添花,只图雪中送炭。
大多数穷苦人,借了钱,还不起,那便成了“千年不赖,万年不还”。邂逅了,有人会说:一时筹不齐。朱锦摇一摇扇子,笑一笑,说:不急不急,免了免了。
朱锦接济的穷人多了。扇人的名声传开。有的借了钱,生怕遇上朱锦,就远远地避开,提前绕道走。其时,朱锦的家业,到他手里只出不进,已“水落石出”了,只是朱宅大院还保持着富足的架子。
妻子发愁,提醒他:手该收紧了,别再放手了,你不持家,不知油盐酱醋贵。
朱锦沉默,只是频频扇扇子。
妻子反复说,他吐一句:屋里这么热。一副“恕不奉陪”的姿态,出门,上街。
迎头正碰上曾想卖妻的男人。那男人低头走路,躲避不及。
朱锦立即用扇子遮住自己的面额,生怕对方认出自己模样,双方隔扇,擦肩而过。
余姚驻扎着一支军队,统率姓赵,很多士兵征自当地。余姚素来崇文,但也有尚武者,毕竟靠海,常有倭寇、海盗来骚扰。
军中,最有名气的三人仿三国桃园三结义,结拜为兄弟。三位壮士力大无比,稳定军心,征西寇、抗东倭,屡建奇功。
大哥骆尚志临阵擅使大刀,升至副总兵。二弟叶道元拳脚了得,以徒手搏击而扬名。就是心直口快,看谁不顺眼,自是不客气。三弟娄师可略逊,号称娄八百。骆尚志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在上的那个人便是赵总兵。
逢了战事,总是由骆尚志带兵冲锋陷阵。后方的赵总兵手下的笔,总结战绩,往往是指挥有方,功劳记在自己的名下。幸亏骆尚志不计较、不在乎,赵总兵赞他是一个武夫。
一次,三兄弟分头把要塞的三个方向,敌强我弱。叶道元所在阵地最为惨烈,出阵的兵纷纷倒下。他独自一人厮杀涌来的倭寇。刀钝了,失手落水,他拔起水中的木桩,在及腰的水中坚守了三个时辰。倭寇数次撤退,重又进犯。
赵总兵居高临下,目睹了水中的叶道元,如一棵狂风中的树,不弯不倒。
赵总兵迟迟不发救兵。他感叹:一个骆尚志已给我压力,这个叶道元比骆尚志还有劲头,发发牢骚就够我难堪了。
身旁的亲信领会了赵总兵的心思。亲信知道,赵总兵发怒是称心,恨身边人朽木不可雕;而发笑,是动了杀机的信号。亲信携弓弩找到隐蔽的角落,选取一个巧妙的角度,朝着水中的叶道元发箭,射中。
赵总兵望见叶道元如一棵树被伐倒,沉入水中。夕阳收敛起最后一缕晚霞,西边的天际像洒满了血,映红河水。
倭寇撤退。
赵总兵对那个亲信点了点头。连夜,他授意起草战报。夜深时,却听骆尚志喊着闯入,赵总兵顿时乱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