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邪魅一笑
三句话:
她知道,江殊不缺朋友。只是不缺朋友的江殊,愿意披着压榨女同学的皮,让她不要被孤立得太厉害。
作者有话说:大家看到《看过温柔月色》的时候应该已经过年啦,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做什么都顺顺利利呀。
一.
叶茜听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大家还在校服外面裹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这时候倒都已经换上了单薄的衣裤。
唯有她,冰冰凉凉的长裤贴在大腿上,连带着脚踝都引起一阵神经痛。
她一只手扶着旁边的花坛,好让自己站得更稳当一些,一边看着对面的人。
陈璐此时正半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她背后却有人情绪激动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喂,快走啦,干吗跟这种人在这耗着?!”
陈璐没反应,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嚅嗫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哨声好巧不巧地响了起来。
要集合了。
远处的同学朝着这边招手,这两个人于是迅速忘了眼前的她跑了过去。
叶茜听很知趣地站在这里没有动。
已经拥作一堆的同学们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猛地爆发出一阵笑声。而她,才将手放开花坛,就有剧痛猛烈地袭来,害得她一个踉跄。
却是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
叶茜听下意识地转眼,对上一张熟悉的俊脸。
是江殊。
这个阔别了大半个寒假的少年皱着眉头问她:“怎么回事?”
叶茜听慢吞吞地收回自己的手,回道:“陈璐的冰沙撒裤子上了。”
“故意的?”江殊接过话头,从裤兜里摸索出一包纸来。想帮她擦,又觉得位置不太合适,于是别扭地将纸一把塞进叶茜听手里,“快擦,别弄感冒了。”
叶茜听“嗯”了一声,没再回答上一个问题。
陈璐不是故意的。大概。
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她还算是叶茜听在班里少有的亲近朋友。但出事之后,她就迅速换了阵营。虽然说不上敌对态度,但两个人再也没说过话了。
直到今天。
所幸江殊也没再纠结这件事,而是站远了一些,等她收拾完以后,才看了一眼表,往前跑了两步叫她:“要上课了,快……”
话说到一半,他又猛地收了声,拐回到她身边来。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烦:“走了,走了,下节可是灭绝师太的课。”
叶茜听走在他身边,偷偷地向上看了一眼。
江殊嘴唇紧抿,显出些不太高兴的神态来,但脚步又配合着她的,放得很慢。
说起来,叶茜听是个闷葫芦,因此人缘并不好,却很奇妙,从高一开学起,就和江殊打成了一片。
也是大热的天,九月份,她捂着长袖长裤、抱着一摞书走进学校。
眼前的东西摞得太高,她看不大清楚路,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整个人朝旁边栽去。
她都做好了摔一跤的准备,可下一秒,却砸在了别人身上。那人被这力道冲得后退一步,又很快反应过来扶了她一把。
人是没有摔倒,可两个人的书洋洋洒洒地掉了满地。
“对不起,不好意思,我……”她站稳了身子,忙不迭地道歉。
“多大点事。”
对面的人意外得好说话,摆了摆手,就蹲下来捡两个人的书。
所幸书的名字都已经写完,分起来还算顺利。
叶茜听抱起了自己的书,正要走,就听见了身后少年“哎”了一声,又腾出一只手四处摸兜。
“等下,”他叫住了叶茜听,“那个,我们再检查一下吧?我的校园卡没了。”
两个人又把书放在地上一本一地本翻找。
可没有——戴着卡套的东西说夹在书里看不出也太牵强。
叶茜听才准备说一句“我这里没有”,眼光就瞥到了学校的排水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绿色的,好像印着一张人的照片。她忍不住有些心虚,伸出手指戳了戳还在书堆里翻腾的少年:“你的卡,好像掉排水口了……”
少年往下看了一眼,又对上叶茜听的眼睛。
“怎么办?”
“怎么办啊?”
他们齐齐地问出声,看着彼此面面相觑。
他们毕竟刚刚入学,明天进学校还要刷这张卡,这么快就弄丢,真的过于离谱。
两个人都沉默着,许久之后,叶茜听才出了声,她试探地问道:“要不伸手够一下?”
排水口看起来不太脏,只是灰色的网状盖子间缝隙又窄又小,容不下一个男生的手伸进去。
叶茜听抿了抿嘴——卡多半是因为她撞到了他才掉进去的,她要是不“挺身而出”,实在是说不过去——搶在江殊前面张了口:“我来吧,我的手能伸进去。”
叶茜听撸起袖子,她才要探胳膊,就被另一只温热的大手挡了一下。
“我来吧。”江殊撸起袖子,“女孩子把手伸进去多不像话,里面太脏啦。”
他手脚麻利地搬开了井盖去摸自己的卡。
所幸排水口不是很深,少年个子高,胳膊也够长,很快就捞了出来。
但排水口能干净到哪去?
等他再次直起身来的时候,膝盖上和手上都沾了灰色的泥印子。
叶茜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说些什么,他却已经再次抱起了书朝前走去。
两个人竟然同路。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叶茜听知道他叫江殊,知道他起床晚报到太迟搞得现在才领到书,知道他今天很倒霉,来学校路上自行车胎被扎破了、还差点丢了校园卡……然后又忙不迭地跟叶茜听道歉。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啊!”江殊抱着书,还不忘从旁边探出头来跟她解释。
不知怎么回事,叶茜听原本有些糟糕的情绪,忽然在少年的这份慌乱被治愈了。
她弯弯嘴角,也勾出一个笑来。
二.
走到最后,两个人竟然停在了同一间教室的门口。
他们来得太迟,其他同学一大早就已经搬好了书又放好了东西,此时教室内空无一人。
江殊先一步走了进去。
好位置几乎被人占满了,只剩下第四组最后两排,一前一后的空着两张桌子。他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叶茜听,冲着她挥了挥手:“不介意的话,我们坐前后桌吧?”
叶茜听欣然答应。
他们在当天下午开始正式上课。
正是“秋老虎”到的时候,温度实在高,蝉在窗外叫得震天响。偏偏重点高中进度快,开局就在讲内容。
江殊没提前预习,听老师讲课完全是听天书,只得忍着困拿出一支笔在书上疯狂地划重点。
前桌的叶茜听坐得不动如山,从背后看过去,完全是一副什么都会、胸有成竹的姿态。
江殊听得无聊,干脆轻轻用笔帽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却见女生沒骨头似的倒向了窗边,半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
原来是睡着了。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正要收回手里的笔,就听见讲台上点名的声音。
“叶茜听——叶茜听是哪个?”
前桌坐着的叶茜听“腾”地一下站起来,还没站稳,带着凳子也发出“嘎吱”一声巨响。她好像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到”。
江殊知道她没听课,于是忙不迭地翻着书找老师刚刚提问的内容。
他课没大听懂,但还是凭着直觉,压低了声音疯狂提醒前桌的叶茜听:“选B!选B!”
叶茜听还不知道老师问的是什么,听见江殊这样说,犹豫了好半晌,才小声地回了一句“选B”。
班里顿时传出压抑的笑声。
这阵笑声终于在老师公布了正确答案之后转为哄堂大笑。
“坐下吧,叶茜听同学。恭喜你,这道多选题,选ACD。”
江殊满心愕然,简直大吃一惊——他怕叶茜听以为自己是在故意骗她的。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叶茜听转过了头。
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眼帘低垂,看起来很窘迫。从江殊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她左边的脸红了一小片。
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睡到在玻璃上压红了脸。
他给她说错了答案的愧疚在这一刻突然变成好笑。江殊正准备说些什么,下课的铃声就响了起来。
老师也不再多讲,拿起教案本就出了门。教室瞬间变得闹腾起来,这下,换成了他们两个坐在原位不动如山。
江殊将自己的上半身往前够了又够,好轻轻地拍拍叶茜听的肩膀。
前桌的人终于又一次转过了过来。
“怎么了?”她问。
他看到她完整的一张脸。
少女脸颊泛红,眼睛里像是有一汪水。窗外的光照射进来,将她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漂亮的阴影。
刚刚同学们的哄笑声让她涨红了脸,到现在都没缓过来,看起来像是单独装在白色泡沫箱里的高级水蜜桃。
不知怎么的,江殊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重重地吸了口气,反而让自己被口水呛住了。他稍微偏过头避开叶茜听,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叶茜听不知所以,还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江殊好不容易从咳嗽中缓过来,却觉得自己的脸也要变红了。
他于是掩饰似的抠抠脑袋,装出苦口婆心的样子劝告她。
“叶茜听啊,这是高中的第一天,上课睡觉可不行啊,我们是来考大学的,不是……”
三.
月考后,江殊只想狠狠地封住一个月前劝诫叶茜听的自己的嘴。
他的成绩不差,但也不算好,在重点高中占年段中不溜的位置,叶茜听却直冲云霄高居榜首——亏他之前还以为她是个上课睡觉的学渣,一直兢兢业业地监督叶茜听,不让她上课睡觉。
他此刻正哀怨地看着叶茜听。
叶茜听背过身,不去看他,只自顾自地收拾自己桌上的书,又摸出一本英语口袋书揣在兜里。
她的动作慢吞吞的,江殊火急火燎地催她:“快走快走!我要去打球!”
接下来是体育课,班里的人一下课就跑了出去,只有江殊陪着她磨蹭到现在。叶茜听有些不好意思,加快了动作,回他:“你要着急就先去,我很慢的。”
江殊反而偃旗息鼓,叹了口气,转身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凳子。可还没等他屁股坐热,叶茜听就又出了声:“走吧?”
时间剩得不多,江殊想跑,偏偏叶茜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走着。江殊一着急,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就往前冲。
“快跑快跑!”他作势要冲,但还没怎么加速,就感觉后面他拉着袖子的人朝着地面坠了下去。
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叶茜听的口袋书砸在了他前面不远的位置上。再转身一看,叶茜听以一个更加狼狈的姿势摔倒在地上。
她的一只袖子还被江殊抓着,整个人甚至没个着力点。江殊吓了一跳,蹲下身就要扶她,却被叶茜听连声叫了停。
“别别别——”叶茜听只觉得自己的腿发麻发痛,说不上是从骨头还是肌肉里一点一点地蔓延出来,直到看到了江殊困惑又愧疚的表情,才补上了一句:“让我自己起来。”
她直起身子,在原地缓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站起来。她往前走,江殊站在原地不动。
“我……”叶茜听转过头,对上少年有些丧气的一张脸。他好像想说什么,但上课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她顿了两秒,露出一个安抚笑来:“我没事,快走吧。”
“嗯。”江殊应了一声,不再跑了。他跟在叶茜听后面,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狗。
好半晌,叶茜听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对不起”。
他们迟到了。
迟到是叶茜听的家常便饭,体育课迟到,则是他们两个的常规操作。
江殊人缘好,就连和老师都能打成一片。体育老师见多了他跟着这个女同学一起来,又看到了叶茜听一身灰扑扑的校服和跌出一个小洞的裤子,忍不住调侃他:“今天怎么又迟到了?英雄救美去了?”
江殊傻笑两声不吭声,所幸体育老师没有为难他们的打算,很快让他们入了列开始点名。
许久,才有一声低低的“服了,就她矫情”从人群里传出来。
叶茜听听到了,但没有转头去看。
等到他们要绕着操场跑圈的时候,叶茜听从队伍里走出来,站在树荫下。
她是请了长假的,既不跑操,也不参加体育课上的活动,于是跑完步解散后,大家就各自和交好的朋友聚作一团,只有她自己落单。
刚开学时,还有陈璐主动接近她、问她怎么了,但自从她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憋出一句“身体不好”之后,就再也没有女生的小团体愿意接纳她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维持着一个姿势站久了,让她腰腿酸痛。叶茜听朝身后的树靠过去,好让自己放松一下。可背后却没什么实感,过了一两秒,才有一阵热度从后背直直传到脸颊。
是江殊。
她回過脸去,看到少年束了黑色的发带,穿着篮球背心和短裤。他的臂弯里夹着一颗球,正咧着嘴朝她笑。
看她愣在那里没反应,又抱怨似的,将抵在她后背上的手收了回来:“靠在树上干吗?靠树比跟我玩还有意思吗?”
叶茜听忍不住想笑,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跟着他走向了篮球场。
江殊把场边只塞了一件校服的篮球包塞进她怀里,边嘟囔着“你不帮我拿,都弄脏了”,边走回场上和队友们挥手。
他很快就再一次融入了打篮球的小团体,一大群少年在太阳底下挥洒汗水,一个少女站在场边漫无目的地发呆。
只有她自己知道,江殊才不缺朋友。只是不缺朋友的江殊,愿意披着压榨女同学劳动力的皮,努力地让她不要被孤立得太厉害。
四.
课间操结束,同学们涌进教室的时候,叶茜听正在座位上发呆。
江殊不在,没有人插科打诨缓解一下她的情绪,叶茜听只能努力地将自己的拳头握得更紧,手心里的冷汗多到像是将人体里的水分一次性抽干一样。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腿更紧地贴在“奖学金贰仟元”的牌子上,免得让其他同学看到。
可惜天不遂人愿——
“哇,叶茜听!”是同学夸张的语气,“有点东西啊你,一等奖学金!”
紧接着一群人蜂拥而上,不知道是谁抽出了那个牌子,站在讲台上四处挥舞。不少人叽叽喳喳地围着她说话,叶茜听还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过。前一个人的问题还没有回应完,下一个人的问题就已经追了上来。
没有人追究她在刚刚的升旗仪式上、在接过奖学金牌子的时候都演讲了些什么。她忍不住松了口气,就连脸上都带了些笑意出来。
可下一秒,她桌子前面的人就被重重地扯开了。紧接着,一个本子被砸在她的桌面上,再往上看,是张怒气冲冲的脸。
说笑的人仍在说笑,叶茜听满脸茫然地看着她。直到对方嘴皮翻动着说出了什么话,教室里的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拜托!身体上已经是个死瘸子了,心理就不能阳光一点吗?”
她甚至来不及回应,对方的话已经向连珠炮一样打了出来:“你穷、你孤僻、你有残疾,没关系,大家可以包容你!可别人不去上操到底关你什么事?能让你千里迢迢地跑到年级主任办公室去告状?你真是……”
后面的话,叶茜听没有听清。她像是被雷击了一样坐在原位,好半晌才模糊地意识到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重地推了一把桌子,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他的脸上显出一幅不耐烦的表情:“行了你,不是叶茜听告的状,有这个时间不如好好想想多少人没去,发现不了才叫奇怪。”
“哈?就她一个人光明正大地不上操,不是她告状还能是谁……”那人还想再说,却被走进来的老师打断了。
叶茜听偷偷转过头去看江殊。
他的桌子上也摆着一份逃操的检讨,而他本人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肯说。她纠结得要命,一节课起码要转过头五六次。
直到下课,她才转过身对着江殊。
“不是我。”她小声说道。
叶茜听忐忑地看着江殊,生怕这个唯一她觉得应该信任她的人也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拍了拍:“想什么呢?当然不是你了!”
他也是逃操大军中的一员,叶茜听怎么会去告这种状呢?
大概是因为江殊维护她的态度过于强硬,那天之后,再也没来过人质问她这个问题。
可她仍然被大家默契地孤立起来,躲避她就像躲避细菌病毒或者洪水猛兽——叶茜听并没有面临这样的窘境多久。
放寒假了。
她家里条件不好,因此几乎每个假期她都会在小区附近的阿姨店里当网管。
工作内容枯燥无聊,就是身份登记、收银,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在电脑上登QQ。
班群里每天弹出来无数条消息,她托着下巴迅速扫过,直到右下角有新的头像闪起来,叶茜听才眼前一亮。
是江殊发来的消息。
他课余生活丰富,一放假就去了个冬令营,不知道是不是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在今天之前,一条消息都没给她发过。现在却一连发了十几条“快来,快来,快来!”。
紧接着是一个定位。
叶茜听没有看到他的人,都能想象出他兴奋的表情。
有人来换她的夜班,叶茜听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却猛地听到换班的姐姐打趣的声音:“笑得这么高兴?要去见喜欢的人了?”
她收拾东西的手突然顿住了,紧接着血液好像都逆流到了脸上。
叶茜听张了张嘴,可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否定的话来,只得低着头不做回应,加快脚步走出了店里。
夜风也没能让她的冷静回笼,方才姐姐的话好像打开了一只潘多拉魔盒,让她意识到了什么。
她突然很想见江殊。
约定见面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她跑不了。叶茜听看向了路边的自行车——她的腿不大方便,除了童年时,实在想不起来还什么时候骑过自行车。
但她还是扫了一辆骑上去。
夜风实在太冷了,对着她的脸使劲吹,拍打得人脸都发疼,可她还是奋力地蹬着车子,直到眼前出现橘黄的灯光,和路灯下,穿下白色羽绒服的少年。
他眉眼带笑,举高了手用力朝着她挥。叶茜听也想跟他挥手,可脑子不知道怎么短了路,竟然两只手同时松开了车把。
失重感袭来。
一片混乱里,她借着路灯的光看到了江殊慌乱的表情。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她整个身子都砸在了江殊身上。她的脑袋不知道埋在哪里,只有脑袋顶着软绵绵的羽绒服。
一声闷笑从头顶传来:“叶茜听,总是摔跤,要是没人在身边,你要怎么办才好?”
尚且埋在江殊羽绒服怀里的叶茜听没有吭声,却偷偷地红了脸。
五.
江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台天文望远镜,又长又大的一个,支在架子上。
他让叶茜听站在他身后,自顾自地摆弄它,好半晌,才回过身来叫叶茜听的名字:“快来看,”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得意,“我挑了最好的角度!”
叶茜听走到他身边去,蹲下身,眯着眼去看。旁边的江殊怕她摔倒,还用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
望远镜里,是一个淡黄的圆形,上面布满了斑驳的小坑,但另一侧,却满是星星点点的光斑,美丽而浩瀚,入眼几乎让人觉得震撼。
“这是透过天文望远镜看到的月亮,”江殊声音温柔,“没有肉眼看到的那么美丽,对吗?”
可叶茜听只注意到他发烫的手指,牢牢地钳着她的手臂。她想说什么,江殊却更快一步地开了口:“上学期……你不在的时候,班主任开了一个会。”
“大概是有人说你不跑操搞特殊待遇被他知道了?他在你缺席的班会上,说你生了病——”
叶茜听终于知道那天同学的那句“死瘸子”是从何而来了。
她很轻地“啊”了一声,忽然觉得身上的血都凉了下来。
她没有听见江殊接下来说了些什么,而是忽然想起来刚生病的时候。
她很小就被检查出小儿麻痹症,严重时甚至到了四肢不协调的程度,尽管后来慢慢地好了起来,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走路走得不太好,容易摔跤,不可避免地被人知道这段历史,被人嘲笑“死瘸子”。
于是她很努力地学习,努力地让自己变成透明人,努力地让高中这个新环境里没有人知道她生病和贫穷的窘境,但还是被打破了。
为了拿到奖学金,她在升旗仪式上声泪俱下地将自己的家境困难暴露在全校人眼前;又因为班主任不合时宜的正义,她辛苦隐藏疾病的遮羞布也被撕开了。
她麻木地挪开了眼,耳朵里重新开始接收江殊的声音。
他也会认为她是一个人穷志短、心机深沉的恶劣死瘸子吗?他说起这件事,是要跟她决裂吗?还是展现自己伟大的同情心像对待一个病人一样对待她……
可他没有。
叶茜听稍微偏了偏头,看向江殊。他依旧在说话。
“月亮不够完美,仔细看的话,它的身上有些小坑,但是它依旧很美很亮、熠熠生辉,是不是?”
他竟然在拿月亮跟她类比——叶茜听觉得又好笑,又感动,刚刚才升起的防备心,在这一刻,突然又烟消云散了。
她看向月光下,少年亮晶晶的一双眼。
没有同情,也没有嫌弃。
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嗓子眼里发出了类似哽咽的声音。
“谢谢你。”她说。
作为回报,叶茜听拿出自己的零花钱请江殊吃东西。
今天恰好还是江殊的生日,他们去点心屋买了三块钱一个的纸杯蛋糕,还在上面插了一根细细的蜡烛。
两个人一人端着一个小蛋糕,走在马路边。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下起了雪,飘落在江殊的头发上。
叶茜听绕了个圈,让他走在有屋檐遮挡的里侧。江殊不知所以,还眨巴着眼睛冲她笑。
天寒地冻里,他的脸是红扑扑的。
叶茜听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问他:“怎么了?”
“叶茜听,今天是我的生日,作为交换,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叶茜听失笑:“明明是你的生日,要我的愿望干什么呢?”
江殊也傻乎乎地跟着她笑,半晌,才回道:“笑起来不是很漂亮吗?在学校怎么不笑?”
叶茜听这才反应过来。
她缩了缩袖筒外的手:怎么她在江殊面前,就不自卑、不难过,永远这么自在和快乐呢?怎么——
她忽然想起了今天来换晚班的姐姐说的话。
怎么她会喜欢上……江殊呢?
因为他永远那么真诚。
他误会她是学渣,所以督促她不许她上课睡觉;他得知她是学霸,就不依不饶地要她辅导他作为补偿;他知道自己被孤立,就每次打球都叫上她;他知道她生病,也没有过剩的同情心和厌恶,而是和平常一样对待她;他……
江殊的声音变得欢快起来了。
“那我的生日愿望,就是要好好压榨你给我补课,直到我考到年级第二!”
“第二,我每次打球你都要给我送水拿衣服!第三,”他顿了一下,郑重地开了口。
“第三,我要叶茜听快乐一点,每一天。”
六.
不过江殊的第一个愿望,到底还是没能达成。
一开学,叶茜听就离开了学校。
她是再货真价实不过的超级学霸,被选拔去参加竞赛,得好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于是他的前桌空了下来。
班里好像也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有什么变化,只有他打球的时候频频分神,直到队友看不过眼:“喂,江殊,你再这么懒洋洋的,我們队可就要输了!”
他朝着操场边看了一眼,那里空空荡荡的,他的校服和背包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
江殊想了想日子,猛地转过头。
队友将球朝着他扔过来,他飞跃起身体,接住、助跑、上篮——进了!
全队都在欢呼,他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和他们告别:“快下课了,我先撤了啊!”
——今天是叶茜听告诉他她要回来的日子,现在已经是下午的课,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跑到场边,三下五除二地捡起地上的衣服,随意搭上肩头就往教室跑。可不知怎么的,眼睛就落在了不远处花坛边的身影上。
她好像在跟人说话,他放慢了脚步过去。
可还没等他走到叶茜听身边,她就已经踉跄了一下。
他连忙伸出一只手,扶稳叶茜听。
他们重逢得太匆忙,又碰上这样的场面,江殊原本准备好的寒暄和慰问,突然间一句也吐不出来了。
他只好没话找话地催她快走,可脚步才迈开,又想起叶茜听腿痛,只好悻悻地收回脚。
他们总算是踩着预备铃进了教室。
江殊前面的桌子的主人總算回来了,他乐得连上“灭绝师太”的课,嘴角都是上扬的。
整整一节课的时间,他都盯着前桌的人在发呆——叶茜听表现不错,正襟危坐,没有睡觉,认真做题,甚至还破天荒地举手回答了一个问题。
好像在没见面的这一个多月里,她发生了什么潜移默化的改变。
叶茜听却没他这么闲。
她回答完了问题,确定灭绝师太这节课不会再点她的名之后,就将手摸索到了桌洞里。
那里有一个精致的礼品盒,礼品盒里,是一个镀银的月亮形吊坠,价格不贵,是她在路上晃悠、想着要给江殊补上什么生日礼物的时候,在路边摊上买到的。
小小一个,可以开合 ,打开后,里面能塞一张照片进去。
应该塞照片的位置上,放着自带的长城卡片。她小心翼翼地抠出那张卡片,却并没有塞照片进去。
她用极细的中性笔,在上面写了什么字,又将这张卡片放了回去。
等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她收好吊坠,偷偷地转过头溜号,又压低声音跟江殊说话:“补给你生日礼物哦——我拿竞赛的奖金买的。”
江殊也像特务接头似的压低了声音:“好——我知道了——快给我——”
可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大了,很难不被抓住。
果然,“灭绝师太”的眼光扫了过来:“不听课的那两个!出去站着!”
两个人灰溜溜地站起身,灰溜溜地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门。
等他们站到了老师看不到的地方,才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叶茜听的脸上,显露出以前从没有过的、那么轻松和无忧无虑的表情。
她从兜里摸出刚刚顺出来的礼物盒,塞进了江殊手里。
她别过眼光,没再看江殊的反应,可脸上带着笑,在心里默念,她刚刚写在卡片上的话。
谢谢你。
谢谢你,成为我晦暗夜空中的月亮。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