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丹 李 江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南京,210023)
中国政府制定了各种政策来吸引和留住全球范围内的顶尖人才,例如,2008年实施的“海外高层次人才引进计划”成功引进了大批海外顶尖人才[1]。与此同时,很多高校、科研院所不惜重金在全球范围内招聘顶尖学者。这些高薪聘请的海外学者是否推动了中国科学界的发展不仅受到政策制定者的关注,同时也受到了很多学者的关注[2-4]。研究表明,归国科研人员在科研产出数量[2-4]、质量[2,5]以及国际合作网络[3]等方面均推动了中国科学的发展。
科学研究越来越具有社会性,这种变化最明显地表现为科学研究逐渐从个体科学家转向科学团队[6-8]。科学合作的优势之一是可以增加研究人员的发文量[9-11],因此,如何选择合适的合作者对科研人员至关重要。一方面,相对于本土科研人员,海外学者拥有更加广泛的海外合作网络,因此,归国后具有明显的国际合作优势,此外,国际合作论文的被引率往往比非国际合作论文高[12-14],国际合作优势又带来引用优势;另一方面,归国后,本土合作有助于拓展科研人员在本土学术圈的人际网络,并有助于他们在本土的职业成长,因此,归国科研人员如何在国际合作和本土合作之间平衡,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鉴于中国在全球人才引进方面的力度以及合作在科研人员跨国流动中的重要意义,本研究着重关注归国科研人员归国后的合作模式。本文中,归国科研人员指拥有国外教育、工作等经历,回到中国大陆高校或科研机构任职并从事科研工作的人员,不包括访问学者/学生。本研究以2007—2016年归国的科研人员为研究对象,分析这些科研人员流动到中国后国际合作与本土合作随时间变化的趋势,并探析其科研合作模式演变的原因。
科学流动性被认为是科学计量学与科学社会学中的热点主题,主要研究科研人员在不同国家(地区)之间的流动,以及流动对科学、国家(地区)以及科研人员的影响[15]。这种影响体现在三个方面:①科研人员的流动促进了科学知识和思想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和扩散[16]。尽管互联网和通讯技术的快速发展为科学交流提供了更加便捷的方式,但是隐性知识以及未经编码的知识通常需要通过面对面的交流互动得以传播,科学家的流动为上述两类知识的传播提供了一种可信赖的渠道[17-20]。②科研人员的流动可以带动流出国和流入国之间的合作,对全球合作网络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21-22];此外,科研人员的流动可以为研究机构注入“新鲜血液”,能够从一定程度上缓解学术近亲繁殖[23]。③科研人员的流动有利于扩展个人的科研合作网络以及提升科学影响力[24],对其职业发展具有“催化”作用。
科研合作是现代科学最主要的特征之一[25],主要表现之一为在所有科学领域基于团队发表的出版物的主导地位不断提高[7]。科研合作被认为在研究成果的创新性与影响力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26-28]。一方面,团队合作的研究通常比单作者研究更具创新力,通过汇集不同专业的思想和方法,合作有助于知识的交叉融合,产生更具新颖性的研究[27];另一方面,团队合作的研究论文往往比单作者论文获得更多的引用[7]。
根据知识负担理论,科学知识的快速增长使得研究人员精通某一领域知识的成本增加,科研工作更加专业化,科研人员需要通过合作共同解决复杂的科学问题[29]。尽管科研合作可能存在失败的风险[30],但同时科研合作会对研究人员职业发展产生积极的影响,例如,提高产量[9-11]、学到新的知识技能[27]以及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本[31]。单个科研人员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而科研合作可以让成员之间优势互补,提高研究效率和质量。科研合作不仅可以促进知识交流[32],还有助于隐性知识传播。Sacco[30]发现,尽管初级科研人员在科研合作中的工作没有得到认可,但是他们通常会在合作中获得积极的经验。根据科学和技术人力资本理论的观点,研究人员可以通过合作来获得人力资本[31]。最近一项研究发现,与早期职业概况相似但没有与顶尖科学家合作的同行相比,与顶尖科学家合作的初级研究人员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具有持续的竞争优势,这种竞争优势对于非顶尖机构的初级研究人员的作用更大[33]。
科研人员在不同国家工作、学习等经历为其积累了丰富的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在跨国流动后能否发挥“跨国资本”的优势、继续保持国际合作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34]。Wang等[35]以新加坡高度流动的研究人员为样本,追踪其国际流动后本地和国际合作的演变规律,研究发现,科研人员流动到新的国家后本地合作迅速增加,但这种增加是以减少国际合作为代价的;Murakami[21]探究从美国归国的日本科研人员是否保持了他们在美国期间形成的合作网络,研究发现,科学家们返回日本后,大约有 10% 的国际合作关系得以维持,并且一半以上的国际合作关系在科研人员返回日本后三年内被切断;Petersen等[36]发现11%的跨国流动中,科研人员完全减少了与来源国的合作关系。从上述三项研究可以看出,科研人员在跨国流动后国际合作减少而本土合作逐渐增多。Jonker等[37]以阿根廷生命科学领域的学者为研究对象,通过比较有国际流动经历的研究人员和本土学者的合作模式发现,拥有国际流动经历的研究人员更倾向于发表国际合作论文。Scellato等[38]对比拥有国际背景的学者和缺乏国际背景的研究人员的合作模式发现,与缺乏国际背景的本土研究人员相比,外国出生的科学家和海归拥有更大的国际研究网络。上述两项研究通过比较海归学者和本土学者的合作模式发现,海归学者在国际合作方面更具优势。此外,Li等[39]以中国长江学者为样本,探究了校友关系对海归学者合作行为的影响,发现这种影响不显著。
之前的研究表明,科研人员在跨国流动后,国际合作逐渐减少,而本土合作增加,但没有阐明这两种合作模式演变的原因,同时,由于每个国家的科研环境存在差异,对于流动到中国的科研人员,上述结论是否适用有待进一步检验。本研究以2007—2016年流动到中国的科研人员为研究对象,分析这些科研人员流动到中国后的国际合作与本土合作随时间变化的趋势,并探究科研合作模式演变的原因。
本研究的数据来源包括两个方面,科研人员的流动信息来源于ORCID(orcid.org)网站,科研人员的发表记录来源于Web of Science核心集。ORCID为全球从事科学研究的工作者提供唯一标识符[40]。科研人员在ORCID平台上注册时需提供教育背景、任职经历以及发表记录等信息。ORCID不仅可以追踪科研人员的流动趋势,还解决了作者重名问题[41]。一方面,随着注册ORCID研究人员数量不断增加,ORCID为追踪研究人员的国际流动提供了可靠的途径[40];另一方面,利用ORCID可以较为准确地检索到研究人员的发表记录,比利用作者姓名和机构检索更准确。自2012年ORCID发布以来,国内外很多学者利用ORCID探究研究人员的流动规律[4,42-44],例如,李子璇等[44]利用ORCID数据探究中国科研人员在跨国流动中的变化趋势;Zhao等[4]利用ORCID数据探究流动到中国的科研人员的学术表现变化规律。
截至2018年,共有2814362名研究人员在ORCID上注册,其中有752449名研究人员至少提供了一条教育背景或任职经历信息。本研究根据752449名研究人员的履历信息并结合其出版记录筛选符合以下四个条件的归国科研人员:①从博士经历开始,至少拥有半年国外教育或工作经历(不包括公派访问学者和学生);②2007—2016年从其他国家流动到中国(不包括港澳台地区);③在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中有发表记录;④第一条教育经历为中国高校或姓氏为常见的中国姓氏。样本筛选的具体过程:在752449名研究人员中有跨国流动经历的研究人员有158681名(占比21%),符合从博士经历开始,具有6个月(包括6个月)以上跨国流动经历且流动后的任职时间同样满足6个月以上的研究人员有39902名,其中有2620名研究人员流动到中国大陆。由于2007—2016年流动到中国的研究人员数量占所有流动到中国的研究人员的75%,因此本研究根据这75%的研究人员的ORCID在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中检索出版记录,其中有1156名研究人员有出版记录,156名研究人员不满足第四个筛选条件,截至2018年在ORCID网站注册且满足上述条件的科研人员共有1000名。截至2021年,上述1000名科研人员共发表44058篇论文。
图1提供了样本中2007—2016年流入中国的科研人员数量以及该年份流入的科研人员的发文总量。从图1可以看出,样本中2007—2014年归国的研究人员大致呈上升趋势,随后略有下降。
图1 2007—2016年归国科研人员数量及对应的出版物数量
为了探究科研人员归国后科研合作模式的转变,本研究使用发表记录中的地址信息判断合作类型。首先对科研人员归国后以中国科研机构发表的论文进行分类,根据论文地址信息中是否包括国外机构将论文分为国际合作论文与非国际合作论文,进一步根据是否与国内其他机构合作将非国际合作论文分为国内跨机构合作论文和单一机构论文。
本研究中科研人员流动后的发表记录共计29849条,包括11256篇(占比38%)国际合作论文,18593篇(占比62%)非国际合作论文(其中包含267篇无合作的单作者论文),在非国际合作论文中,国内跨机构合作论文和单一机构论文的比值为1.2。图2提供了流动后第N年三种合作类型的论文所占比例、人均发文量以及发文作者数量。横坐标为论文的发表时间与流动时间的差值(以年为单位),负值表示流动前,正值表示流动后。论文比例表示科研人员流动后第N年发表的单一机构论文、国内跨机构合作论文以及国际合作论文占该年全部发文量的比例;人均发文量是指科研人员流动后第N年的发文量与该年份科研人员数量的比值。图2中数据的统计时间截至2021年,因此横轴上流动后第0—5年的科研人员数量包括2007—2016年流入中国的科研人员,流动后第6年的科研人员数量包括2007—2015年流入中国的科研人员,依此类推。
图2人均发文量显示,流动前1—4年内人均发文量呈上升趋势,流动前一年的人均发文量为2.2篇,流动当年的人均发文量大幅下降;流动后1—4年,人均发文量由2篇增加到4篇,从第5年开始在4篇上下波动。值得注意的是,图2中流动前第0—5年的发文量是科研人员流动前原机构发表的论文,流动后第1—10年的发文量是科研人员流动后署名新机构发表的论文。
根据图2中三种类型论文所占比例的变化趋势,国际合作论文所占比例在流动后第1—5年呈快速下降趋势,比例从57%下降到33%,从流动后第6年开始,比例基本在33%上下波动;国内跨机构合作论文比例在流动后第1—10年的比例呈快速上升趋势,比例从20%上升到43%;在流动后第5年,国内跨机构合作论文比例反超国际合作论文比例;单一机构论文的比例在流动后1—3年内呈上升趋势,比例由22%上升到32%,从流动后第3年开始,比例呈下降趋势,从31%下降到24%。三种类型论文所占比例的变化趋势说明,科研人员流动到中国后合作模式的重点逐渐由国际合作转向本土合作。
图2 流动(前)后第N年人均发文量、科研人员数量以及三种类型论文所占的比例
为探究科研人员归国后国际合作论文所占比例大幅下降的原因,本文绘制了国际合作论文与非国际合作论文人均发表量随时间变化的趋势,如图3a所示,非国际合作论文的人均发文量在流动后第1—4年呈上升趋势且增长幅度较大,由0.9篇上升到2.5篇,从第5年开始上升缓慢,在2.5篇上下波动;国际合作论文的人均发文量在流动后第1—2年,呈上升趋势但增长幅度相对较小,由1.2篇增加到1.3篇,从第3年开始,在1.3篇上下波动。
进一步,本文从归国科研人员在论文中的角色来分析非国际合作论文数量大幅增长的原因,根据归国研究人员是否为通讯作者将论文分为两类。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导出的出版记录中RP字段提供论文通讯作者信息,包括通讯作者的姓名、地址以及邮箱等信息。本文根据归国研究人员的ORCID获取其在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中的发表记录,并逐一判断每条出版记录RP字段提供的通讯作者姓名与机构是否与归国研究人员相同。图3b显示,归国科研人员以通讯作者身份发表的非国际合作论文和国际合作论文人均发文量均呈上升趋势,但前者增加的幅度远大于后者。一般而言,在国际合作论文中通讯作者是一个团队的负责人。我们团队前期在倾向值匹配与双重差分的基础上的因果关系研究发现,流动到中国来的科研人员比流动到其他国家/地区的科研人员获得了更多成为团队负责人的机会[4]。因此,我们认为,科研人员归国后获得了职业成长机会,能够快速成长为团队负责人。
结合图2、图3可以发现,科研人员在流动后国际合作论文比例下降并非是减少了国际合作数量,而是在维持国际合作数量的同时,大幅增加了本土合作。此外,科研人员归国后,获得了职业成长机会,在大幅增长的本土合作中,归国科研人员主要以通讯作者的角色主导合作研究。
图3 流动后第N年国际合作和非国际合作论文的人均发表量
图4a显示,尽管不同时间归国的研究人员三年内发表(包括流动当年)的国际合作论文所占的比例均不相同且有所波动,但总体呈上升趋势。进一步将2007—2016年归国的科研人员分为2007—2011年、2012—2016年两组,图5a为两组科研人员在归国后三年内发表的国际合作论文的比例均值,该均值分别为35%和45%,对两组人员发表国际合作论文的比例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显示,两者在0.001水平上存在显著差异。
为了进一步验证图4a 结果的稳健性,图4b中展示了科研人员归国后五年内(包括流动当年)三种论文所占比例的变化情况。根据图4b,2007—2016年归国科研人员发表的国际论文所占比例呈上升趋势。图5b中,2007—2011年和2012—2016年归国的科研人员在归国后五年内发表的国际合作论文的比例均值分别为32%和43%,对两组人员发表国际论文所占比例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两者在0.0001水平上存在显著差异。
结合图4、图5可以发现,不同时间归国的科研人员归国后国际合作倾向不同。整体而言,晚归国的科研人员比早归国的科研人员更倾向国际合作。
图4 2007—2016年流入中国的科研人员数量、流动后三年(五年)内人均发文量以及三种类型论文所占的比例
图5 2007—2011年、2012—2016年流入中国的科研人员在流动后三年(五年)内国际合作论文所占比例均值
本研究以ORCID中2007—2016年流动到中国的科研人员为样本,分析科研人员流动到中国后的合作模式随时间变化的规律及其背后的原因。本研究主要得到以下结论:
(1)科研人员在流动到中国后,在维持国际合作的同时,大幅增加本土合作。
科研人员在流动到中国的前五年里,国际合作论文和非国际合作论文的人均发表量均呈上升趋势,但是由于后者增加的幅度远大于前者,因此国际合作论文的比例呈大幅下降趋势。这一点与Wang等[35]的研究发现不同,他们发现流动到新加坡的科研人员在流动后本地合作增加而国际合作下降,本地合作增加是以减少国际合作为代价的。对于回归中国的科研人员,他们维持国际交流与国际发表是因为国际同行的认可仍然是中国学术界评价体系中重要的指标。相比而言,国内同行更能决定他们的职业发展,因此,他们更倾向于大幅拓展本土合作网络[39]。这种合作模式的转变是科研人员适应本土化发展的一种生存策略。
(2)晚归国的科研人员比早归国的科研人员更倾向于国际合作。
本研究中2012—2016年流入中国的研究人员比2007—2011年流入中国的研究人员发表的国际合作论文比例更高。这种现象一方面可以归因于日益频繁的国际交流(2007—2016年间),例如,更频繁地参与国际会议、出国访问、邀请国际同行来访等学术交流降低了国际合作成本;另一方面可以归因于更激烈的学术竞争,考核压力使得归国的科研人员在国际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数量比以往更多[4]。
(3)归国后科研人员获得快速成长为团队负责人的机会。
科研人员流入中国后以通讯作者发表的非国际合作论文大幅增加,使得非国际合作论文的比例大幅攀升。尽管随着研究人员职业生涯的发展,成为团队负责人的概率会逐渐增大,但是本研究中科研人员流入中国后作为通讯作者的非国际合作论文数量远超过作为通讯作者的国际合作论文数量,说明科研人员在流动后快速成为团队(以实验室代表团队,而非合著关系)的负责人。例如,2021年Nature Index报告的全球三所崛起的年轻大学中,中国有两所分别是——南方科技大学和西湖大学,这两所大学的成功受益于为引进的研究人员提供独立运行实验室的条件[45]。
本研究存在的不足之处包括:
(1)科研人员流动的数据来源于ORCID 平台,ORCID 是一个有偏的数据集,即在国际学术界更活跃的人更倾向于注册ORCID 账号,中国科研人员的注册率不足5%[40]。因此,本研究的结论仅适用于在国际学术界较活跃的归国科研人员。
(2)考虑到 ORCID 平台上科研人员在国际学术界较活跃,本研究未将归国科研人员在未被 Web of Science 收录的期刊(尤其是中文期刊)上发表的论文考虑在内。因此,部分发表在Web of Science以外的期刊上的本土合作论文未被计入本土合作中,也就是说,上文中各图所展示的本土合作的数量与比例可能被低估。
(3)在合作类型的划分上,一篇论文可能既包含国际合作,也包含国内跨机构合作,本文中将这类论文均视为国际合作。因此,上文中各图所展示的本土合作的数量与比例也可能被低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