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康
巫婆,村人称马脚。马脚有本事,能通阴阳,上身还魂是必备的神通。马脚很神秘,但若不作“法事”,则与常人无异,同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喝拉撒睡。话虽如此,可由于做马脚,常人对他们还是有敬畏和距离的。
我的姑姑是马脚。她开始扮演马脚角色时已年过四十。一个大龄男子,坐牢,巧遇高人。高人也坐牢,对男子说,你良心还在。照顾我多日,传你秘技吧,保你出去后有口饭吃。男子出牢后成了神汉,身形高瘦单薄,脸色发白,模样有点儿类似传说中的“白无常”,几年下来,他名声大噪,居然有大城市里的人远道而来请上府第。神汉一直单身,孤独终老。姑姑说,那神汉将法术传给了她。
姑父人懒,好赌博,还酗酒,家财败尽,在姑姑成马脚之前,挨姑父打骂是常事。日子久了,姑姑心如死灰,整日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后来,姑姑隔阵子就表现出疯癫状,有人说是姑父长期不良行为造成的,有人说是中邪了。姑父的堂婶听闻到那个神汉如何如何厉害,就把他请到姑姑家祛病驱邪。神汉来了两三次,姑姑不仅不见好转,还动不动撒泼打闹,深夜嘶吼。三个孩子,一女二男,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神汉离开一段时日后,又进村了,说他进深山采到了仙草,可治姑姑的病。神汉走后,姑姑变得安静,不再絮叨。姑姑跟村人说,她一度梦见神灵,神灵密语,要她做马脚,有一个老神汉上门收她为弟子。人们以为姑姑在说疯话,被自家男人折磨成这样,着实可怜。直到姑父那日磕头磕得砰砰响,连呼大仙饶命,人们才信了姑姑的话,便肃然起敬起来。
那日,姑父要把家中唯一下蛋的老母鸡捉去赌博,姑姑不阴不阳地说,家里的口粮快被你折腾没了,现在又打下蛋鸡的主意,不要人活了?姑父啐她一口,瞪她一眼,转身就走。放下吧,你作孽太多,会有报应。姑父大恼,你竟敢咒我?扑过去便要开打。姑姑突然大笑三声,姑父没见过这阵势,一时怔住。姑姑拿着一柄木剑,直指姑父额头,口中叽里咕噜一通念语。
木剑在姑父面前画个圈,似有一股黑风袭面,同时几滴冰凉的水珠射中姑父的面门。姑父打了个冷战,不禁大骇,眼中的持剑人此时与自家女人一点儿也不像。他感觉像被摄了魂,两腿突然发软,不由得扑通跪倒,连呼仙姑恕罪,然后在地上打着滚。邻居们闻动静赶过来,姑父惊惧地瞪着姑姑,口中念叨着好好做人,好好做人。
从此,姑父脱胎换骨,不赌不酒不发脾气,一门心思耕田种地。姑父念了半年私塾,姑姑大字不识一个,但她会画符,“符”画在草纸上,透着幽冥之气,蕴着法力,凡人识不破,乃神来之笔。姑父的枕头下就曾压过一道符。
我娘说她亲眼见过姑姑的法术。村里有男人病殁,丢下孤儿寡母,日子怎么过?女人神情恍惚,三天两头地哭,村人说她命中克夫。她也说自己有罪,是上辈子造的孽。邻居劝这一对婆媳去找马脚问问,就是我姑姑。
众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姑姑的小暗屋,大气不敢出。姑姑穿着玄色法袍,向供台上的“娘娘”塑像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接着法椅上端坐,问答完毕,说我要上身招魂了。只见姑姑脚踏扫帚,口中念词,头微抬,两眼朝向前上方,眼珠一动不动,目光落在虚空里,老僧入定似的神情肃穆。一会儿,姑姑喉咙中响起丝丝声,嘴唇翕动,腹部隆起,有声音似从隆起部位传出,正是那个亡人的口吻——此时此刻,亡魂从阴间被召唤上来了,附着在姑姑身上。
婆媳颤颤抖抖地问可知我是谁。亡灵说,一个是曾经的娘,一个是曾经的媳妇。亡灵说,他命有天数,年少时落水差点儿淹死,是他死去多年的堂叔把他托上水面的,虽然活命,但落下病根,吃药多年,坏了脏腑,伤了元气。如今离去是注定的,即便躲过初一,也避不过十五。
此时,婆媳在惊骇中哭成了泪人,二人悲悲切切地问,那亡灵就顺着答。亡灵说,孩子命中忌水,长大成人之前,不要玩水。又说要不了多久,他将去投胎转世,彼此已无亲缘,不必悲伤。媳妇可以招赘,婆媳好好相处,必有好报。最后,亡灵叹道,我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旋即,声音消失。
婆媳二人神思恍惚,如涉梦境。姑姑忽然一声幽叹,恢复常人之态,只是心神消耗过大,需要静坐休养。
后来,姑姑老了,腿脚不灵便了,此时姑父已去世十多年。我去看姑姑。
我说,姑姑,侄儿怕您恼,一直没敢问您。您的法术真的那么灵验吗?亡灵上身,招魂还魂,还能对话?侄儿可是当过兵,不相信呢。
姑姑瘪着嘴慢慢说,你不信,问答的人信啊。不都是走投无路才来求助?活着的人还得要活下去,是吧?姑姑脸上荡漾着慈祥的光辉,真像个仙姑。
我又笑问,当年姑父是怎么被您收治的?姑姑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