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上一棵草

2022-10-20 16:26杨玉婷
青海湖 2022年7期
关键词:草原妈妈孩子

杨玉婷

2021 年5 月27 日,在上海浦东新区西营路114 弄一间党员活动室,我们见到了徐爱侬老人,年近八旬的她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当年的她一定是一位美人。尤其那一双眼睛,依然深邃明亮。刚坐下来时,老人如少女般娇羞,拘谨的模样让现场所有人忍不住对她多了许多怜爱,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副看起来柔弱娇小的身躯面对镜头铿锵有力讲出来的第一句竟是:“我叫徐爱侬,好儿女志在四方,我愿意做昆仑山上一棵草。”

挡不住的志向

徐爱侬应该算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解放初期,她的父亲便携全家到上海讨生活,但是大上海的繁华和文化氛围还是赋予了徐爱侬高贵的气质和不俗的见识。徐爱侬在家排行老二,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姐姐早早出嫁了。外表柔弱骨子里倔强的徐爱侬不甘心像姐姐一样早早结婚生子,她知道要想撑起自己的“野心”,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唯一靠自己的机会,虽然来得比较晚,但她还是紧紧抓住了。十二岁那一年,她被父母送到夜校读书,其实那充其量就是一个扫盲班。父母大概觉得女孩子认识几个字就足够了,但是徐爱侬格外珍惜上学的机会,读书特别努力上进,后来还考上了上海电力技工学校。

1964 年,23 岁的徐爱侬毕业了。在学校里,她从来不学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同学,也不接受那些男同学暧昧的邀约,在她小小的心底,有一个大大的理想,那就是要以身许国。她经历过战火和流离失所的日子,看到了父母亲生活的艰难,更加能体会底层人民得到的那份活着的尊严有多么可贵。在学校,她了解到国家的求才若渴,知道很多地方需要有报国之志的年轻人与国家一起共患难。即便没有宣之于口,但是她早就做好了奔赴远方的打算,当她知道青海一个保密厂在上海招工,她毅然决然地报了名。家人听到她的决定,都大吃一惊。

“不行,绝对不行,青海地域遥远,高寒缺氧,再加上无亲无故,一个小女孩形单影只地跑那么远,吃不惯睡不惯的,你从小即便不是养尊处优长大的,那也是我们的心头肉。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哪一个不疼你,你想读书让你读,你不谈朋友就不谈,一切都随你,上海南京路西式公司在招人,你姐夫已经去了解情况了,我们就算花点钱找找关系,也让你进去,不管怎样,留在家人身边,有个头疼脑热的至少有人管,青海那么远,咱不去,听话。”父亲严厉地说道。

是啊,父母的话句句在理,可谁不是父母的宝贝疙瘩,如果大家都不去,国家怎么办?国家建设怎么办?“你们都忘了小时候对我讲的话了,没有新中国,哪有咱们家如今的安稳生活?家里三个孩子,舍出一个又能怎样?再说了,我去工作,又不是上前线打仗,有工作有收入有国家干部担保,你们担心什么?吃苦受累我不怕,我学的技术能用到最需要我的地方,我愿意。请你们放心,我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面对父亲,徐爱侬义正词严地说。

去那遥远的地方

1964 年8 月,在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前的两个月,小小的徐爱侬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告别了繁华的大上海。与她同行的还有上海劳动局技校、上海劳动局艺校、电力技校三个学校的90 名同学。由两位老师带队,他们坐绿皮火车、坐汽车,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到了西宁。当天在西宁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大家坐着解放牌卡车一路向西。8 月份的草原太美了,那是徐爱侬第一次见到碧波万顷的大草原。带队的老师指着远方的小黑点说:“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随着车前行,小黑点越来越清晰,徐爱侬的心也越来越激动。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一路上,徐爱侬已经交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青年朋友,这让徐爱侬更加笃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当湛蓝的天、洁白的云、起伏的山,还有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如梦境一般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群从阁楼、从弄堂里走出来的青年男女尖叫连连,充满了兴奋和喜悦。后来当众人得知,这片草原原来的名字叫金银滩,无数的牛羊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迁徙出这片肥美的草原,还有一个个神奇的故事在这里口口相传,他们就更加爱这片草原了。

徐爱侬学的专业是电,她被分到了四分厂,当卸下行李的那一刻,徐爱侬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自己不再是父母的娇女儿了,而是一名工人了,一定要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而实际上,徐爱侬们是被整个基地“娇惯”着的一批。他们住着的是新宿舍,是楼房。而在新宿舍建成之前,大多数科技工作者和领导干部住的是“干打垒”,那是一半地上一半地下的地窝子,而且这些“干打垒”都是他们自己亲手挖出来的。在“干打垒”没有发明创造出来之前,他们有些住在帐篷里,有些住在牧民留下的牲口圈里。第二天起来发现鞋子都被冻在地上拔不下来。徐爱侬住进了新宿舍,是厂里对新员工们的特殊照顾,尤其老师傅们发挥了无私奉献的精神,仍旧心甘情愿地住在自己的“干打垒”里。仅这一条,徐爱侬们就对老师傅们感激不尽,日后工作中,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住的地方有了,接下来就是应对高原反应和水土不服的问题。高海拔导致的心慌气短、嘴唇发紫还能应付,夜不能寐和肠胃不服非常可怕,没什么好的办法,只有熬着,和身体展开拉锯战,让耍不完脾气的身体接受现实,接受海拔升高到了3200 米,接受甜糯米换成了青稞杂粮,接受风沙蔽日,接受强烈的紫外线迅速把他们娇嫩的皮肤晒成紫红色。将身体强制安抚好之后,徐爱侬开始着手写信安抚家人的担忧,在保密制度的约束下,可以说得不多,不过这更增添了徐爱侬的荣誉感和自豪感,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在这辽阔的天地之间很快化成了源源不断的勤奋好学的动力,人生又一个新的篇章即将向她开启。

401 车间的好师傅

徐爱侬被分配到了四分厂401 车间继电保护班。401 车间由主控室、电气试验班、检修班、运行班四个大班组成。主控室分甲、乙、丙、丁四个班,主要做监盘工作;电气试验室分继电保护班、仪表班、高压班三个班,主要做设备保护试验及仪器仪表制作等工作;检修班分高压检修班、低压检修班,主要做检修电缆、耐压试验等工作;运行班分甲、乙、丙三个班,三班倒,主要确保设备正常运行。这里属于技术密集型生产单位,每个岗位都很关键,技能水平要求非常高,几乎每一位都是技术骨干。不仅如此,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四分厂的运行设备几乎是全国顶尖的配置,所有的技术难点都没有地方可以借鉴,他们代表了国内一流水平。为了能够随时应付接踵而至的技术难题,他们每一个人都保持着自学习惯,白天工作,晚上看书自我提高。因为厂里没有外部技术上的支援,一切都靠员工自力更生。零件配备缺少了,自己动手加工制作,设备故障了,查看说明书自己修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徐爱侬刚刚隆起的自信很快就被击垮,学校里学到的那点理论知识和技术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提。还好,在这里她遇到了一位好师傅——李培育。那时候,师傅更像是徒弟的监护人,除了教技术,还要教做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师傅和师傅的爱人将徐爱侬当作了自己的亲人,生活上也对徐爱侬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这让初来乍到的徐爱侬心里充满了感激。但是在工作中,师傅的要求极其严格,白天手把手教,晚上徐爱侬要自己在宿舍自学理论,第二天师傅要考试。白天只要得到师傅一个肯定的眼神,宿舍里就都是徐爱侬哼歌的声音,白天里要是被师傅批评了,接下来的三四天里大食堂做红烧肉都不香。在这种高强度的培养之下,一年以后,徐爱侬顺利转正了。

当时电厂对电压的要求特别高,不能有一点波动。每次做试验,要求徐爱侬的试验数据在最佳位置,只有通过反复计算保护定值,多次调试,保证线路发生故障时都能确保正常启动保护装置。401 车间厂房位于厂区内,住宿的地方在三楼,工具包、调压器等仪器都存放在四楼的材料室里。做试验时,徐爱侬和同事们就得把仪器从四楼搬到厂区,做完试验再把仪器从厂区搬到住宿楼四楼材料室。徐爱侬虽然身子弱小,但每次搬工具、材料都抢着干。一群年轻人边干活、边唱歌是常有的劳动场面。那时,他们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做厂里的一些辅助工作,哪里需要人就要到哪里去,像挖电缆沟、扛电缆、敷设电缆这些活,徐爱侬也不甘落在人后。很快,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爱笑爱劳动的大眼睛上海姑娘。

幸福,简单又深沉

徐爱侬的爱人叫兰宗骞,浙江衢州人,是上海交大的高材生,毕业之后也被分到了四分厂。当我们见到徐爱侬的时候,很遗憾,兰先生已经故去了。不过,当访谈提到兰先生时,徐爱侬的眼神里全是浓浓的爱意,毫不避讳地谈起当年他们二人从相遇到相知的浪漫过程,谈到丈夫对自己的爱。当年,先去打前站的依旧是徐爱侬的师傅,那时兰宗骞刚毕业分到基层锻炼,恰好经常出现在徐爱侬师徒眼前。兰宗骞个子不高,皮肤白皙,身材瘦弱单薄,总穿着一身不合身且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一看就是典型的南方人。接触过几次,少言寡语却踏实可靠的兰宗骞成了李培育心里理想的徒弟女婿,一个计划悄然在他脑海里诞生了。他刻意制造了几次徐爱侬和兰宗骞单独相处的机会,试探二人是否有眼缘。二人同是南方人,学的都是电专业,共同语言比较多,一来二去,很快就熟悉了起来。李培育看时机成熟,立即趁热打铁,和爱人一起坐下来给二人说媒,水到渠成,一桩幸福的婚姻被促成了。

时下,谁结婚不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可当年在221 基地,结婚就是把两个人的铺盖卷到一起。单位特地给他们分了暖气管道房当新房,发了一张铁床,还送了两个板凳和一本笔记本,这对两个年轻人来说已经是非常隆重的新婚礼物了。尤其是那张铁床,无论经历过什么,始终都陪伴在夫妻二人身边。对他们来说,这张床是他们婚姻的见证,也是四分厂全体职工对他们的关心和爱。直到今天,这张铁床还静静地躺在徐爱侬的卧室里,看到它,徐爱侬就感觉自己的兰先生还在。

成家以后,两人并没有忘记自己老家的亲人,徐爱侬做起了娇妻,也做起了一个贤惠的儿媳。到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徐爱侬早早就去财务填汇款单,把自己的工资全部寄给双方家里,只留着爱人的工资供他俩在厂里开销。谈起这段往事,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家,坐在一堆孙子辈分的年轻人面前,轻轻地说:“我的爸爸妈妈去世了,我的公公婆婆也去世了。”

这份爱,是多么深沉和厚重啊。

四分厂的孩子们

1968 年7 月,徐爱侬在产前一周赶回了上海老家,在父母的陪伴下第一个孩子平安降生,是一个健康的男婴。产后不到两个月,徐爱侬因为产假有限,需要返回青海,就辗转在衢州农村老家找了一位奶妈。后来,夫妻二人尝试将大儿子接到草原来,但每次来到草原,孩子就出现强烈的高原反应,看着孩子鼻血喷涌的样子实在令人胆战心惊,只好急忙将孩子送回姥姥姥爷身边。如今,徐爱侬与大儿子在一起相敬如宾,客气得仿佛二人是出了五服的亲戚。

坚决不把有高反的大儿子带在身边,还因为,不愿意厄运重现。

那是1969 年12 月3 日,徐爱侬夫妇坐上火车打算回上海老家生第二个孩子。因为种种原因,徐爱侬夫妇二人耽搁了回老家待产的时间。高原气候恶劣,加上工作劳累,再加上突然而至的颠簸,还没到西宁,徐爱侬的羊水突然破了。现场,没有医生,没有保暖措施,没有热水,甚至连一个干净的布片儿都没有。因为高寒缺氧早产,女婴患上了新生儿硬皮症。在西宁只缓了一个多月,容不得孩子完全康复,徐爱侬夫妇不得不把幼小的孩子送回老家。孱弱的孩子没能挺过来,两月后永远地离开了。

1972 年,徐爱侬夫妇有了小儿子,这一次,徐爱侬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把孩子丢在外地,于是一直小心翼翼将孩子带在身边。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徐爱侬把儿子哄睡后,轻轻关上房门赶往车间上班,留他一个人在家睡觉,直到下班了才回去。孩子会走路了,还是把孩子锁在家里。再大点了,就把钥匙挂在孩子的脖子上,在筒子楼里和小朋友们一起玩……

写给天堂女儿的一封信

在接受采访的过程当中,徐爱侬老人的语调一直非常平缓,所有的情感都是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就像一幕幕电影镜头一样。尤其是当她从容地谈起令人动容的往事,她自己总是赶紧在结尾补充一句:“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大家对我非常好,我感觉到自己非常幸运。如果说有遗憾的话,那就是对那个早夭的女儿,还有许多的话说,如果天堂有一个邮箱就好了,我会给她写一封信,告诉她,孩子,妈妈想你。”

我最亲爱的女儿:

你好!我叫徐爱侬,我是你上一世的母亲,你是我这一世最爱的孩子,最爱的女儿。现在是2021 年,我已经八十二岁了,如果你还活着,也已经五十二岁了。沧海桑田间,你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五十二年,可是,我的孩子,妈妈至今还是想你,依然在梦中唤你吻你抱着你。

我亲爱的宝贝,你的离开是我和你父亲一生的痛,现在你的父亲也走了,我不知道你们父女是否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相认,又或者,你还在耿耿于怀。妈妈本应该在一个舒适、安逸、温馨的地方,和地球上所有待产的母亲一样,什么都不做,安静地等待你的到来就行了。如果那样的话,你完全可以活下来,可以在十二岁读完小学,在十八岁长成一个温婉的大姑娘,在二十五岁成为世间最美的新娘,然后成为一位母亲,生一个像你一样,拥有一双美丽的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全身软绵绵肉乎乎粉嫩嫩的孩子,再然后,你五十二岁的某一天,就是今天,你来看我,陪我这个老太婆在楼下吃一碗馄饨,然后带着我遛弯,带我看夹竹桃开出的花,软软地叫一声:“姆妈,今年的夹竹桃开得真好啊!”

孩子,如果你长大,你可能不会特别高挑,因为妈妈身量就不高,但是妈妈很要强。妈妈出生在上海,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你的姥姥姥爷都是工人。妈妈出生的时候新中国还没有成立,即便是在繁华的大上海,我也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十二岁才开始读书,上的还是夜校,全家人都很疼我,可是我总希望早早出去工作为家里减少负担。

1964 年,妈妈刚刚二十三岁,当时我还在读技校,虽然读书晚,我的成绩还是很好的。有一天一个青海保密单位来学校招工,我知道青海很远,但当时我们的国家百废待兴,所有的青年人都怀着报效祖国的宏愿,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我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了。你的姥姥姥爷知道这件事后很难过,我当时不理解他们,只想着奔赴远方去做昆仑山上的一棵草,去为祖国做贡献。现在想想,如果我的宝贝你要离开我去大草原,我一定会比你姥姥姥爷难过一千倍一万倍。接着,我就离开了上海,坐着火车,去往遥远的青海。孩子,那是妈妈第一次坐火车,我和好多年轻人兴高采烈地在车上唱啊聊啊相互鼓励啊,火车不停地摇摇晃晃不停地轰轰隆隆不停地翻山越岭,没有列车员没有小推车,只有一群荷尔蒙爆棚的年轻乘客。我的女儿啊,当时的火车就像妈妈梦想的摇篮一样,怎么都是好的,我真的预想不到,有一天这列送我去大草原实现报国理想的火车会成为我与你之间噩梦开始的地方。

那是1969 年12 月3 日,火车在大草原上走走停停,车上依然人满为患,我临窗而坐,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你的父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回上海待产的我。他看我的脸色越来越差,眉头紧锁,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上海,我们希望你像你哥哥一样出生在上海。对,宝贝,你还有一个哥哥,如果你还在,你的哥哥一定会时时刻刻保护你这个妹妹。青海这个地方,气候非常恶劣,我们工作的大草原海拔3200 米,冬天飞沙走石,夏天在户外也要穿棉袄,这里氧气稀薄不利产妇生产。我和你父亲有一位医生朋友,也是同一个工作单位的,他叫谢仲铨,我们叫他谢大个儿,他经常建议大家尽量不要在这里生小孩,新生儿在缺氧高寒的环境里出生将面临生死考验。你的哥哥在他的建议下就平安地出生在上海,虽然妈妈因为工作的原因只能让他喝四十五天的乳汁,整个童年期间都没怎么好好陪过他,但是他毕竟健康地长大了。宝贝,妈妈这次也是要回上海等你的,你的姥姥姥爷也眼巴巴地等着盼着我们回去,可是一件事的发生打乱了本来的计划。

我和你的父亲都曾是位于青海省海北州的221 基地的职工,现在解密了,全世界都知道这个221 基地了,妈妈可以告诉你了。我和你父亲的工作都是为中国“两弹一星”的研发建设服务的,我是四分厂也就是热电厂的工人,这个热电厂承担着整个221 基地所有地区的供电、供暖、供水工作。当时的新中国被西方列强虎视眈眈,如果想要摆脱被卡脖子的局面就得拥有自己的核武器。简单来说,我们的工作性质在当时属于绝密,工作条件艰苦异常,我和你父亲以及我们的同事们都趟过生死的河流,也都经历过难以想象的困难和磨砺。比如我和你父亲结婚的时候,只是把两个人为数不多的个人生活必需品搬到了一起。我们唯一的新婚礼物就是单位送的一张铁床,退休离厂时我和你父亲说啥也要把床从青海背回上海,这张床至今还在咱们家里放着。

1969 年,你的父亲就在你快出生的时候得到通知要被派去绵阳,我作为家属也要跟去,家里几乎没什么好收拾的,但是工厂设备的拆装工作量很大,妈妈只好挺着大肚子跑前跑后忙里忙外。不是妈妈狠心不顾及腹中的你,也不是大家伙儿不照顾妈妈,因为我们那时候工作都是相互分担的,谁也不愿意在工作上落在人后,有活儿大家都是抢着干拼命干,再加上我们马上要离开大草原了,心里真的舍不得,那么多好同事好朋友以后都有可能失去联络,妈妈在家里实在坐不住啊。

我现在也真是后悔,一再拖延回上海生产的日子,忙得差不多了,才慌慌张张地和你父亲登上了火车。为了便于照顾我,我们什么多余的行李都没有拿。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连一百公里以外的西宁都没有走到,你就要出生了。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12 月3 日,草原冬天是真的冷啊,坐在火车里都要穿上厚厚的大衣。车走了没多久我就感觉到了阵痛,说话就要生。火车上没有列车员也没有找到医生,你的父亲慌到脸色铁青,脱下自己的棉衣毛衫给我御寒,生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怎么办啊,可是撕心裂肺的痛已经让我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我只记得疼痛,记得身边的人慌慌张张说话的声音,记得火车摇得我头昏脑涨,连草原都没有走出去,在一个叫海晏的地方,你出生了。

孩子,我知道你已经变成了天使,所以你一定知道青海的海晏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那里的天蓝得不像话,夏天的大草原是铺天盖地的淡紫色的马兰花。我们的基地在建成之前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金银滩,据传是仙女遗落纱巾的地方。在工作之余,我们就会坐在草原上欣赏她的美,回到上海之后我和你父亲也会经常怀念那里的美,我们很自豪地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草原人。如今,那里变成了一座原子城,为了纪念我们的“两弹一星”,为了纪念我们这批在那片土地上挥洒了全部青春的人。当然,我的孩子,也为了纪念你。

因为你出生时的仓促以及环境影响,虽然得到很多好心人的帮助,住进了当地的医院也得到了特殊的照顾,但你还是患上了新生儿硬皮症,你本该粉嫩的皮肤开始变硬,这是一种集受寒、早产、感染、窒息等多种原因所致的疾病。我和你父亲的心往死里揪着,妈妈抱着你流泪,你的父亲抱着头流泪,就这样陪着你一夜一夜地哭。

奇迹没有发生,孩子,爸爸妈妈却必须要返回到工作岗位上了。那种生离死别现在想想都犹如刀割,而且是一寸一寸慢慢地割。我该怎么向你描述我对你的不舍,我该怎么向你表述我对你的爱啊我的女儿。在你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抚摸着你,轻轻地哼歌,我知道你一定是女孩,是全家人都在期待的小公主。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想着给你扎小辫子,做花衣服,你蹦蹦跳跳地向我跑来,你的笑容可以融化一切风雪……

我的宝贝女儿,最终,你还是走了,你是在睡梦中走的吗?你梦到妈妈了吗?你是不是还在怪妈妈?宝贝啊宝贝,妈妈多想再看你一眼,多想再为你哼一曲摇篮曲啊,多想再抱抱你啊。可是现实就是那么地残忍,你在芸芸众生中选择了我做你的母亲,而我却没能将全部的爱和责任都给你,五十二年了,现在才告诉你这一切,现在才来跟你忏悔,不知道你是否可以谅解妈妈。

女儿啊,妈妈在你走了以后,还不能沉浸在悲伤中太久,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工作要做,我和你父亲最终还是留在了那片大草原。妈妈一直在四分厂工作到最后,一直坚持到退休。现在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国家强大了,这都是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团结一致无私奉献的结果,妈妈不敢居功,妈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妈妈只是做了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特别想你,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妈妈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对你的思念没有一刻停歇过,如果有来生,妈妈真的愿意做出补偿,好好爱你,一生一世!

永远爱你的妈妈:徐爱侬

2021 年6 月2 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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