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川
门似乎响了。脚步声随即进来。
那人先扫视了一圈办公室其他几张人脸,生的,便将目光落在我头上。我的头发不多也不黑,招架不住那两束考量的目光。一摇,目光落在脸上。我赶紧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断开,抬起来,对接住。
我说:“嘿嘿!”
他嘴一咧,也嘿嘿!
他大体上还是那副模样,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头发还是浓密,硬黑。肩膀斜斜的,走起路来像顶风逆行。这是常年伏案所致。他的笑还是那样,似笑非笑,感觉不到暖,也不怎么冷。好几年不见了,以为有变化,其实人活到一定能年龄就固化了,不变了。
他斜过来,将手中的黑皮文件包往胳肢窝下横。我向他示意,我面前的桌子是空的。他将黑皮包往桌子上一放,手便往裤兜里摸。我赶紧摆摆手,说戒烟好几年了。他将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是手机,接上我的话,说自己也戒掉五年了。
我脸上滑过一丝尴尬,好在他快速地打开手机,将屏幕对到我眼前,说:“其实,我都不想这些事了,觉得没多大意思。”
手机里是我转给他的信息。是中国作协的入会通知,要网上完善表格。我发给他,叫他自己在家电脑上完善。他说家里没电脑。我不相信,这年头谁家里没台电脑啊,何况是作家。他说,真的,退休了,电脑坏了,再没修。并说,要来我办公室,要我给他捯饬。
我没法拒绝,因为始作俑者是我。
我没看他对过来的手机,起身找纸杯给他倒水,问喝不喝茶叶。他说随便。我摇了摇茶叶罐,红色的龙井是空的,绿色的碧螺春也是空的。他能听见我的摇动。于是,我将一杯白水递给他。
我依然没有接他的话,拐着说:“退休几年了?”
他脑子过了一下,说:“都——五个年头了。”
他63 年生人,之前喝过他好多生日酒。喝酒有时候需要理由,当然没理由也能喝,但寡淡。于是顺嘴就说,过生呢。过生是好事,该喝,于是,动不动一帮人就过生日。都明白那些生日里有真有假。
我是那种喝了别人酒会记住别人的人。真过生我会记住,假过生我也念好。这一点本性,让很多人温暖,甚至感动,因此我人缘不坏,也经常有小酒喝。当然,我更是一个喝了别人小酒还知道回请的人。回请的理由也是过生日,或者假过生日。或者什么理由也不要。
时间比记忆溜得还快,没想他退休都五个年头了。我心里滑过一丝难受,为他,也为自己——人,真不经活!
纸杯不隔热,有点烫,他先是用手攥着。一个激灵,改成两个手指捏着。两根手指受力有限,纸杯变形,杯口成了椭圆,他只好将纸杯放在桌子上。他这一串肢体动作,我假装没有看见。
我问:“退到哪里了?西宁?”
他脑子又过了一下,说:“西宁,也不常去了。”
我说:“也是,海拔高,两千三。”
他说:“那倒也不是……”
我说:“哦……”
他说:“这两年一直在互助乡下,照顾老爷子,瘫在床上好几年……”
我说:“哦,尽孝,天职!”
他重负若释,说:“今后,常住西安了。”
我知道他祖籍陕西,他父亲的父亲,能说一口正宗的关中话,杠,随时要捶人似的。到他父亲这一代,嘴上冒出来的就是青海方言,也杠,不太像捶人,像唱歌,花儿。到了他,舌尖上成了普通话。虽然他普通话有青海味,也有陕西味,但总体是油田五湖四海的普通味。
我也如释重负,说:“哦,叶落归根,好啊。”
他说:“也不,老婆子还有3 年退休,敦煌还得住几年。”
我脑子里一盘旋,他老婆跟我差不多年纪,都是七零初人,以前很熟,自做了他媳妇我嫂子后,就基本不来往了。按理说,做了我嫂子,应该更加来往才是。但确实不来往了。这些都是后话,先不说。
我说:“老爷子现在咋样了?”
他沉了一下,说:“82 岁。”
我说:“哦,高寿。”
他说:“两个月前走了……”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轻声道:“阿弥陀佛!”
他说:“这不,下个月还得回去扫墓。”
我说:“是,第一个清明节嘛,应该的。”他父亲我没见过,虽然来过几次敦煌,听说爱喝酒,脾气炸。六十多岁的人,来敦煌儿子家住,一日三餐两餐有酒,早餐想喝也是有的,三五两,小半斤。喝了就炸,没事找事。媳妇难当。孙子帮腔,爷爷就是爷!儿子难受,半个月后找个理由就把老爷子还回乡下。老婆子去得早,老爷子回到乡下一下就老实了。乡下还有一个儿子,种田,还做小生意,忙得屁股冒黑烟,对老爷子爱搭不理。当然更没有小酒喝。没酒喝,老爷子更炸。炸了也没人睬。久了,就老实了。
他不忍心,下一次休假,再接到敦煌来。
来了,一日三餐两餐给酒,早餐想喝也有的,三五两,小半斤。喝了还炸,还是没事找事。媳妇难当啊。孙子帮腔,爷爷就是爷!儿子难受,不到半个月,理由也不找就把老爷子退回乡下。
如此这般,折腾了好几次。
我还劝过他,说:他是爹,你是儿呢。
他眼圈红红的,喉咙里一串响动,说:“下世再投胎,谁是谁爹还不一定呢!”
这话,吓了我一跳。
不久,这话“段子”一般在油田广为流传。不知道谁传了出去,反正不是我。我前思后想,似乎确实不是我。但我少不了嫌疑。好在他没有追究。或者,他也跟别人如此这般说过。
如今,老爷子不炸了,再也不会炸了,我看他反而有些戚戚然。我不知道安慰些什么。我向来舌头硬,不知道说人情世故的话。我把纸杯往他面前推推,意思是喝水,顺顺。他用手指头碰碰纸杯,还是没有喝。
我说:“那好吧,我们填资料。”
他叫老王。身份证名字:王二;笔名:王不二。
他在家里排行老二,父亲命名:王二。名正,言顺。
他觉得“二”难听,平时将就着用用也罢,可写文章呢,流传于世呢。署名文章时,他自赐一个笔名:王不二。
叫王二,他不喜欢。叫王不二,又拗口。于是,我就叫他老王。我比他小一轮儿,叫他老王合适。他呢,反口就叫我老李。他还找理由说,老不是指年龄,是尊称,你看写《道德经》的老子,刚生下来不就叫“老”嘛。嘿嘿。我也嘿嘿。
老王老李,我们就这样没大没小地混叫,倒也不见外。
他从黑皮包里掏出4 本薄书,封面很花哨那种;一摞杂志,旧地摊模样的;还有几张焦黄的报纸。我说别急,等我打开网页你再看看。点开中国作家网,进入“作协工作”单元,再点开“关于开展2022年中国作协会员发展工作的公告”,点开“1、中国作家协会个人会员申请审批办法”,斜过电脑屏幕,叫他看。
老王脖子一硬,说:“你看,我才不看呢。”
我说:“是你入会还是我入会啊。”
老王犟着说:“是我入会,但是你叫我入的。嘿嘿。”
我真想呸他。不过只是“想”,真呸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是互称“老”的朋友,按年龄算,他是我长辈,按写作入道先后算,他是我师傅。我呸我自己也不可能呸他。只不过,他这种赖性,真叫人无奈。
他还真就这德行:二!
喝酒唬人,他二。举杯就干,不是喝进去的,是隔空抛物扔进去的,拳头大的杯子能接连哐当两下。干了,就把空杯子竖在你眼前,透过玻璃杯用变形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变形的你。两拳头杯子,少则四两,满则半斤,十有八九就直接晕菜,想吃上热菜的几率不高。他这招管用,初来乍到者往往就被他当场拿下。
喝酒不唬人,也二。只见杯子高高举起,猛猛地向嘴巴里灌去,以为他要干,其实他双唇紧抿,只让酒打湿嘴唇,杯子回正,液面从不见下。说他赖皮,他也不急,嘿嘿一笑。再一晃眼,人不见了,上厕所了,可直到散席他都不会现身。找去厕所,哪有鬼影子啊。
第二天早上在马老二羊肉粉汤店见了,问昨天咋溜了。他友好地嘿嘿一笑,说,醉了,醉了,快来碗粉汤醒酒。埋头就吃,吃完抬头,老王又不见人影了。叫老板过来买单。说,两碗。脑子一顿,甩甩额头上的酒汗珠子,心想,这老王真贼溜。
关键是,久了,就习惯了。也不要大惊小怪,他不小气,他就是这个调调,无常,天性无常。大气起来,能直接请你吃整羊。吃不完,他硬塞给你一颗羊头带回家。要不喜欢羊头,他会给你一只羊腿。
我没有要过他羊腿,也没要过他羊头。但羊肉我是吃过的。
一帮子吃吃喝喝,大多醉得五迷三道。醉了的,前边走,我殿后。倒不是说我不醉,我也醉,即便醉了我也愿意最后走。也不是帮人看手机帽子是否丢了的婆婆妈,主要是谦让。谦让的我动不动还虔诚地把醉鬼们送回家。自己清醒时送,醉了也送。人们都说,跟李可喝酒就是放心,家里老婆一听跟李可吃饭喝酒呢,也放心。至于真放心假放心鬼知道呢。我连自己都不放心,真的。
我不是超人,也不是素人,我只是个俗人。
就说酒后送人吧,大多数时候,送人回家平安无事,那些老师老哥家里的师娘或嫂子们会客气一声,说谢谢小李啊。但有时候,谢谢没了,还会顺带挨一顿臭骂,喝喝喝,喝死去球,还回家呢,还送回家呢,你们马路上撞死得了!更有甚者,还会飞过来一只激情澎湃的拖鞋。有时候躲得开,有时候还躲不开。
等将一场战斗安顿妥帖,出门,我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待那些师娘嫂子们的声调嘴脸我都熟悉透彻了,我就不再送任何人回家。那时候,我也有家了。媳妇对我喝酒不太上心,爱喝就喝,喝死拉倒。后来家里有了儿子,儿子也跟老婆一个态度,不妥协,也不激烈对抗。多好的儿子啊。可一转眼儿子走了,上大学了,家里又只剩两个人时,老王也退休好几个年头了,我也真该叫老李了。
就在送老王回家的那些个时候,我见识过老王的老婆。
囫囵着看,表面上那是一个素静之人,不咋呼,似乎也不温暖。见我送老王回家,不谢谢,倒也不鄙夷。只顺过一只眼角,恍惚看看我,又好像没有。我会叫上一声嫂子,但也不见回应。醉酒的老王这时身体就会起反应,感觉不给兄弟面子,就是不给自己面子,嘴巴里不干不净,胳膊一撩一撩地暗自用劲,想要干点啥。
我把他摁在沙发上,脱掉鞋,说:“睡,别惹事啊!”
这时候老王的儿子小老王猛扎扎竖在眼前,七八岁模样,跨栏背心,小短裤,身子瘦条,一身骨骼支楞着。方脸,线条硬朗。小老王捏着小拳头,给老王翻白眼。那白眼真白。他替他母亲站台。估计他经常给他母亲站台。老王假装没看见,去去去,胡咧咧叫小老王去倒杯凉水。小老王哐当一声用门板回应,进了自己的小卧室。
我转身进厨房给老王接凉水。突然,耳朵背就听见老王老婆出言不逊,虽然那声音并不高调,压抑着的,但透着一股子狠,似乎还咬着腮帮子,说:一帮狗屁作家,流氓,酒鬼,王八蛋!
我在心里呼唤了一声:天呢!
我把杯子对在水龙头下,半天都没拧开水龙头。
在我跟水龙头较劲的时候,本已被我妥帖摁在沙发上的老王,胳膊一伸,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烟灰缸里还有十几枚竖插着的黄锃锃的烟头呢,呼啦一声就朝老婆子脑袋招呼过去。烟灰缸携带着十几枚黄锃锃的烟头,像飞出去的子母弹,准确地罩在额头,又坠到地上。
哐当一声。稀碎。
一声尖叫。凄厉。
一双手紧紧捂住额头,手指缝里的鲜血憋着劲儿往外吱溜……
后来,我再没送过老王回家。
又后来,老王老婆突然死了。
那时小老王上初二,个子直楞楞往天花板上冲,都高过老王半个头了。小老王没继承老王的文学基因,不爱文装爱武装,是校篮球队的中锋,还学会了乔丹式的空中扣球。只是个子差了点,不然还真像NBA 乔丹。那脸,脖颈,胳膊,腿,晒得黢麻黑,就眼仁里白多黑少,猛不零丁还真像个黑人。
一日三餐,老王不管,老婆主管。单位比较松散,有孩子上学的都提前半把一个小时回家做饭。青海基因的小老王就爱吃拉面,泼油辣子,浇牛肉臊子,稀里呼啦,能吃半脸盆。三下五除二,老婆洒一身夏日里的大汗将一盆面粉里里外外揉搓熟了,团一团,再醒一醒。猛一抬头,突然眼前一黑,人就栽倒在地……
法医验过,是脑溢血。
老王也说,还有高血压病史。
把老婆埋在七里镇公墓,过了“七七”,再见到老王,老王就垮了模样,至少瘦掉十几斤。有些心疼,叫喝酒,宽宽心。老王也来,来了也喝,但不再唬人了,也半斤八两,迷迷瞪瞪着眼神,飘飘忽忽回家。家里有小老王,正是针尖对麦芒的季节,我不知道那日子咋过。
再后来,很少见。我开始造自己的孩子,寡淡了酒场。
再后来,经常听说老王跟小老王在战斗,老王出门来,脸上有瘀伤,或者吊着胳膊,半个月起不来。大街上也偶见小老王擦身而过,那小子将自行车踩得像电驴。自行车唰地逆风擦过,一股汗臭,后架上网兜里裹着一颗篮球,左甩右甩,像流星锤。但,眼仁更白了。
再后来,我的一个朋友离婚了。
朋友在我眼里还算是个好人,不太吭声,但打女人。朋友妻我熟悉,一起吃过饭,还一起嗨过歌,长相古典,莫高窟壁画里走出来似的。这样的女人,朋友居然也能下手。估计朋友自有下手的理由,壁画女也有被下手的原因吧。捂在被窝里的事,外人也说不清道不明。
离婚。离就离。
再后来,朋友妻成了老王的二任老婆。
朋友是我朋友,老王也是我朋友,前后都是朋友,我就再不能去老王家客串友谊了。我和老王只在江湖上见。会议。出差。采风。改稿。酒场。或在某个饭店的卫生间。都客客气气,也都点到为止。
再后来,我不喝酒了,想做些事,特别想把年轻时的文学梦继续做下去。我觉得我不能像他们,梦还没有深入进去又都拔了出来,青皮萝卜半截泥。我必须入梦,梦里真有颜如玉,梦里也有黄金屋。我是这样诓自己的。梦外边的是非江湖我就寡淡了。
就这样,我拉着窗帘过了十几年。
十几年一过,老王都退休五个年头了。
老王写东西早,早早地就在省部级文学刊物上发表好几个中篇了,算是老作家。2003 年前都自费出了两本书,那时候我还在小报副刊上力争上游发豆腐块呢。一本书叫《走不出的温柔》,另一本叫《斩不断的离愁》。很契合那个年代的语感和审美。后来他又自费出了两本书,书名我没记住。论字数,他早可以加入中国作协的。
但他没有。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其实,写作者无不有一个作家梦,而加入中国作协就是“入圈”,是最起码的身份证明。按理说,老王不会忘记这茬事,但他似乎又真给忘记了。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基本没有写东西了。关于写文章,很多人就莫名其妙把自己写丢了。文学这条路,比登珠峰还难。死在文学路上的殉道者,肯定比珠峰沿线的“路标”要多。
忆当年,老王文学个性执着而张扬,人也比较出世。在他身边,以文学的名义聚集着一大群神经大条的同类者。喝酒。打架。诵诗。骂娘。为天下抱不平。这个世界没有把他们几只愤怒的鸟儿当回鸟事,他们也斗胆把这个世界当回鸟事。虽然互不对抗,但彼此从不亲近。他们一致觉得,文学——只有文学,才是咱亲爹亲娘!
人类可以迷糊活着,但时间会给人断代。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出生并成长的几代人,都是理想主义者,或者,都被植入了某种伟岸思想,人人都胸怀一个比鸵鸟蛋还大的梦,并立志在梦里开花结果,为人类操持着冷暖,把握着良心,度量着道义。但,自那之后,九十年代——人们突然醒悟过来——吃饭,吃饱饭,泡个妞,比天大的理想都惬意。也才发现,自己就是人类。于是,很多人洗脚上岸,乐于在世俗里谄媚和舞蹈,还身成素人。
老王,转身还素久已。
但我不明白,久已素人的老王,为什么在退休五年后,在我神经质地伸去“入会”橄榄枝之后,他居然还愉悦地接上了。也许,有些梦就从来没有死,或者没有死透,正像有些人,从来就没有活或者没活透一样。我只能这样暗度老王。毕竟,他的生命里,曾怀孕过文学的鸵鸟蛋,曾还想为人类而活。有过跟从来没有,是不一样的。
我问:“后来咋不写了呢?”
老王说:“感觉没球意思。”
我说:“为什么?”
老王说:“就感觉——文学,救不了谁!”
我说:“哦……”
老王说:“到头来,自己也救不了!”
我说:“文学,不一定非要救谁啊,它又不是救世主!”
老王说:“不救谁,也对,但,那就寡淡了不是。”
我嘿嘿一乐,说:“因为现在的人,无药可救!”
老王也嘿嘿道:“是啊,有药也不吃!”
也许这不对。我们都把文学整得太神圣太庄严,太肃穆太凛然。总以为文学代表了什么,或者文学假以救命的拐杖总要干点啥。干点啥似乎也对,啥都不干何必要文学呢。可是,文学能干的又太有限,它仅仅只是文学。并且,只有当文学立身成一种工具的时候,才能有限地干点啥。去工具化之后,文学也就还身成了“素人”。文学,极不情愿地回到艺术的本身,这也许是进步。艺术,自有艺术的规律,就像鸵鸟,它也只是本能地下蛋,至于蛋的命运它是管不了的。当然,这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当我给老王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非常虔诚地温暖地望着我,以致我内心怦然。
老王说:“你近年来的东西,我都看的。”
我不想说“请多指教”之类的屁话,他能说这句话,我就懂了。最起码证明,他的素身里还有一束不死的火苗。我默许地朝他点点头。
老王问:“我那些文字,还入嘛?”
我说:“当然,就当是纪念。”
老王说:“纪念?”
我说:“文学梦也是需要纪念的。”
老王说:“也是。但我都退休了呢。”
我说:“作家永远不退休!”
老王又如释重负,像耕地的老牛卸下了拉犁的羁绊。猜得出来,这十几年来,他以素人之态置身岸上观的时候,其内心之复杂。文学,在以梦为马的年代,曾经撩拨了多少热血和肝胆,也曾经拯救了多少迷途和彷徨。它就是精神的鸡血。但有很多人即便拔腿上岸也于心不甘,永远有一盘重磨压在心头,虽推不动,但也卸不下。
2019大疫是分水岭。疫情之后才知道,曾远天远地开的会也可以视频开,曾大摞小摞的材料也可以电子版。中国作协与时俱进,开通入会网络申报。网络申报过审了,再递交纸质材料。
老王硬着脖子故意不看电脑,叫我看。我是始作俑者,那我得看。条条款款我都背得出来,边看边读给他听。
我说:“第一条,在中国大陆公开出版独立创作的文学作品3 部,可直接申请加入。”
老王说:“哦!”
我说:“第二条,出版1 部,但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或报纸,发表作品不少于15 万字,也可申请加入。”
老王说:“哦!”
我说:“第三条,没有出书,那就得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或报纸,发表作品不少于30 万字。”
老王释然道:“哦!”
我开玩笑,说:“得,出3 本出1 本,甚至没有出书的都齐活了,就是没有出版2 本书的条款,是不是咱中国作协对出2本书的作者有看法啊。”
老王嘿嘿一乐,说:“对,有意见!”
老王前前后后出了4 本书,虽然都是自费的,也虽然薄了点,小册子似的,顶多10 来万字一本,但条件是够的,也不是盗版书号。但他有2 本是2003 年之前出的,那时代没有条码,网上不好验证。
老王问:“那咋办?”
我说:“先不管,到时候再说。”
我点开“ 3.中国作家协会个人会员申请操作指南(2022 年版)”看了看,退出来,再点开“ 2.网上申请网址:http://wxk.chinawriter.com.cn”。进去,先注册用户。
我说:“名字只能输身份证名字哟。”
老王“哦”了一声。
我敲下“王二”两个字。
接下来,要输入密码。
我说:“你自己设一个能记得住的密码,上年纪了嘛,但不能六个0,傻瓜密码,也不能123456,弱智密码。也不能太复杂,别自己搞忘了。当然可以设置生日,这个打死都不会忘,是吧。”
老王说:“当然不会忘!”
我说:“说!”
老王说:“890729”
他说得很顺溜,很轻柔,像蜜语,似乎早就埋在舌尖上要发芽似的,只等我问。因为说得太顺溜,太轻柔,太蜜语,以至于我都没听清楚,只听清89 两个字。这两个字可不能随便说。
我重复道:“再说一遍!”
老王说:“890729”
我输入这串数字,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尖猛地一扎。抬眼看老王。老王没有躲闪我的目光,嘿嘿一笑,又温暖地补充道:
“890729”
老王非要请客喝酒。我先拒绝。他顽固地坚持。我不忍心拒绝了。于是,相隔十几年后,我跟老王再次坐在酒桌上推杯换盏。
我说,“那就小范围坐坐。年纪大了,不太喜欢嘈杂,也不太喜欢热闹。”老王说,“就你我?”我说,“那也不至于,还是可以再叫两个的。”老王说,“我不管,人你叫,十个八个的由你定,单我买。”老王说得不容推却,我似乎又回光闪现老王曾经的酒场模样:小赖皮,也豪情。
我不推辞,应了。
这些年,我几乎不再跟作协圈之外的人吃饭,很不习惯坑多水深的眼神复杂的官宦酒桌。我喜欢想说就说,想唱就唱,不说不唱就喝,不说不唱不喝就发呆。怎么都行。
我叫上阿康。阿康跟老王是同时代的文学爱好者,2010 年加入中国作协的,也退休好几年了,人不错,仕途也不错,曾出任过企业里的处级干部,但骨子里还是很文艺,分析问题最透彻的也是他。关键是我们还都喜欢听他说。
我又叫上现今这片土地上的文学青年,都是我推荐加入省部级作协的会员,七八个男男女女。我在他们身上能看见曾经的我,青春并梦想。但也似乎不像我,他们个个都很入世,少了缥缈和婉约。
我还是相信:你是谁,你就会遇见谁。
我也还相信:你愿意坐在一起推杯换盏的,那都是你的影子。
但这场酒多多少少还是出乎我的预料。
老王掂来一箱五粮液,胳肢窝横着一条软中华。
我们都惊爆了眼球,绝对认为不妥。作协入个会嘛,哪至于搞成箱的五粮液啊。老王一再表示这酒不是腐败酒,是自家存酒,都二十年了。那我们更难以接受,说再存二十年,就是文物了。况且,我们这个层次能接受的,最多是青稞酒,或者一百来块的绵柔西凤,最多最多是连连涨价很不要脸的五粮春。至于五粮液,我们可糟践不起。关键也不是我们几个小文人糟践的对象啊。
愧对啊,愧对。
阿康也语重心长地说:“过了啊,过了!”
人们七嘴八舌,争先表达着过分的客气。
老王被说急了,他搞不清我们一帮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脖子憋得通红,青筋都挣扎了出来,舌头根发涩,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对付我们几个群起而攻之的油嘴滑舌。他急了,抡起一瓶五粮液就要往地上掼。十来双明亮的眼睛都盯着他呢,他哪有机会下手啊。他刚举起瓶子,就被人手疾眼快地缴了械。
老王真被我们客气出哭腔了。看得出来,那是真的情绪。以前这样的情绪老王不会有。他哪会有这样带哭腔的表情啊。他不会。但现在他有了。是年纪大了?老了?或许是,或许不是。
老王说:“你们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老王!”
我们都投降了,说:“喝!喝!喝喝!”
老王又说:“你们喝了,我死都值了!”
这话似乎有些不着调,但又没法深究。
我接过话头说:“我们今儿个得识抬举,今晚都喝,不许不喝!”
我话这么一说,满桌子男男女女,包括有心脏病的安康,有糖尿病的李可,还有高血压的谁,有胃病的谁谁,正在更年的谁谁谁,也有经常表示只喝脱糖干红的,或者只喝点啤酒滥竽充数的,统统都高声道:“喝!”人人争相递过杯子,豪言道:“满上!”
很顺畅,好酒就是好酒,没人去厕所逃酒,也没人客气自己少来点意思意思,都很平等地举杯,干!干了再干!很利索地结束战斗,这才发现红烧鲽鱼干烧海参,一筷子也没有动。
这就对了,有好酒,菜就多余了。
那晚,老李老王攀援回家。
老李有点缥缈,老王也有点缥缈,喝得差不多,很在对称状态。
老李老王从小镇东头老区,走到小镇西头新区。三公里半。一路上,他们抽烟。他们朝黑的夜吹烟圈。他们撒尿。他们撕开拉链朝醒着眼的路灯杆下。七里镇的江湖,他们青春年少时代,就是这样表达着过来的。在他们自家的土地上,彼此从来不客气。他们像野狗,在自己的家园里想撒欢就撒欢。他们也曾害怕,害怕就这样老死在巴掌大的沙漠小镇上。左边是居家小区,右边就是死亡公墓,相隔仅一道红砖墙。他们也牛皮哄哄做过理想大梦,但都垂死在现实的沙漠里。最终,他们不得不衰老在自己都曾看不起的地盘上。
他们说着过往。
他们笑骂人生。
他们一路跌跌撞撞。所有的路灯都亮着,这是深夜。所有的窗户灯都关闭着,因为夜很深了。他们在深夜里勾肩搭背,咿咿呜呜。他们像找不到妈的孩子,又像寻不到儿的鳏夫。他们在自己撒过尿的家园里,跟地上的影子一样,形单影吊。
后来,不知道是老李把老王送回了家,还是老王把老李送回了家。他们再没有碰面。喝多了,只要微信抖音里没有好事者发布某某酒鬼横尸街头的信息,彼此都会放心,就都还活着。
后来,老李还是回想起那晚他跟老王酒后的对话。
虽然断断续续,但还是能连接起来。
对接起来,老李就莫名地悲伤。
他替老王悲伤。
虽然,那晚七八个人都喝了老王私存了二十多年的五粮液,但真相只有老李得知。老李觉得有必要说出来,不然老王的酒大家就白喝了。酒不能白喝,话不能白说,情也不能白表。
老李有话要说。
老王那箱私存五粮液,原本是留给儿子也就是那个像NBA 乔丹的小老王结婚用的。可儿子结婚了,婚酒却没有用上。
小老王自母亲去世后,就基本上跟老王断交了。当老王再续二房后,小老王就彻底跟老王断交了。这样的父和子,上帝也没法调停。小老王高考后,专拣离家最远的大学申报,最终去了海南,天尽头。当然,现在交通发达,飞机四五个小时也就跑到了。但到了校门口,老王还是吃了闭门羹:不见!大学期间,寄生活费,他收;不寄,也从来不要。等大学一毕业,老王就彻底失去了那只风筝。
老王打听到小老王的单位。——过去,小老王不见。
老王听说小老王结婚。——过去,小老王不见。
老王打听到小老王生了儿子。——过去,小老王还是不见。
那箱为儿子准备的五粮液成了老王的一块心病,一块压心石。他原本想,儿子结婚喝,可没机会喝。那就再等等,等儿子有孩子自己有孙子了再喝。孙子是有了,可还是没机会喝。一晃,老王都退休五年了,可能孙子都小学毕业了,他的五粮液还是没机会开封。
曾经,老王想自己喝掉算逑,可看一眼都糟心,喝不下去。他也恶毒地想,倒进马桶去,眼不见心不烦,但又下不了手。左等右等,一直等到退休都五个年头了,才等来老李给他一个喝掉的理由。
这个理由很充分,因为文学。
不用过多地解释,确实不用,只要你懂过文学。
假若你上过文学这条贼船,现实再滔天的巨浪你都不会惊骇。假若你入过文学的春梦,天下所有的梦都黯然失色。虽然,文学最终让很多人伤痕累累,万箭穿心;虽然,通过文学能浮出水面见到天光的文字修行者实属凤毛麟角,但潜水者还是前仆后继,乐此不疲。
所以,老王将一箱五粮液用到了最正确的地方。
粮食的精华,一定有一个正确的向度。
那晚,老李还这样问过老王。
老李说:“你的密码,890729,我知道你为谁而设。”
老王说:“是啊,你知道,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