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帘外落花
“话说彝族六祖在兹兹蒲乌分支,其中‘诺’系古候、曲涅,沿今天大凉山美姑向东翻越,寻找到‘獐子逃到蒿杆上’草木丰茂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小凉山,彝人祖先称为丝绸的故乡。”这段如诗如烟的文字出自吴惠英作品《冲出横断山》。
为了生存,从故土逃离和迁徙在书卷里被写成“翻越”,是善心者避开忧伤的“美妙”存在,过滤了生活带给一个群体的苦难和艰辛往事。也让文字如经过阳光晾晒的纸张纤维,散发出温暖诗性的光芒。带着阳光气息的书页记住了一场发生在小凉山,一个彝人祖先称为佳支依达的地方,由人与物、人与自然共同完成的一场事实。文字实现了在现实的奔突和祖先的足迹里,奔出生活的希望和努力的过程。
关于作者和《冲出横断山》,我有过多次思维经受分裂又愈合复原的过程,那是一种对熟悉的怀疑和惊喜,又是一种关于“潜能”的欣赏与欢喜,这些感受都是源于对作者实在太过熟悉。
从吴惠英计划写这本书开始,我对过去的认知便有了疑惑,这是一种不太能表达好的不确定。比如,她不曾参与过扶贫,不曾真正地生活在小凉山,虽然有过20多年的工作史,但到底不是大山深处的原住民,也不是彝人寨子的索玛花。她长居距离扶贫现场100多公里的城市,单薄和柔弱的身子骨不允许她长期来回颠簸。再就是曾读过她的文字,多为语句美丽的小篇幅散文,知性、柔情。直接跨文体写一部长篇报告文学,要挑战的不仅是毅力和耐力,还有书写方式和功底。
每一种可能都会掐灭这个念头,每一种理由都可能不继续。但她真的开始了,在她数次到峨边采风的某一次,估计实在是停留太久,需要给心灵放个假。她打电话找我,要我过去陪陪她。声音里满是疲惫,状态像走进沙漠找水的旅人。
那次的相见没有出现在文字里,却能在书里寻见很多熟悉的痕迹。是她用真实笔触写出的扶贫和扶贫干部亲历的往事,以及部分被帮扶群众从不理解到逐渐感化的过程,再现了扶贫工作的艰难和需要改变的生活状态。没有虚构,没有夸张。一句一段都会引起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出现。
书中的现象存在不同的山头、不同的村庄和不同的民族之间,风霜雪雨或烈日崎岖,是群众的日复一日,也是扶贫干部努力改变他们生活的日复一日。不止是歌颂,也有反思。这曾是我和很多帮扶干部的经历与心路历程。
被检查和督查时,因为一面之词而承受的委屈,以及自我加压的检查和督查,重复地整改,不计其数的报表,更换不同的明白卡。一个标点错了都不得行的纸上督查,也曾让人苦不堪言,好在这些付出最后得到了群众的认同,山乡发生巨变,干群关系越发亲密。
没有经历过这场“战役”,很难理解鱼水情和出生入死。扶贫纾解了基层沉积多年的矛盾,解决了行路、读书和医疗难题,对基础设施的建设会在很多年里发挥效用。对扶贫干部的锻炼,也会受用一生。
吴惠英有极强的讲述故事的能力,让我多次想起佳支依达的风。那天,我和吴惠英走在街头,大渡河的风吹过背风山,又吹过身边的行道树,她仰望着山也俯瞰着流水,用异常坚决的口吻面向大渡河:“我一定要把这本书写成。因为已经去过大山里面,看到那些扶贫干部太苦了,也欣喜地看到了老百姓生活的改变,这种苦以后想起来,是值得的。对这些事,我不能视而不见。”
我没说话,只能陪她继续行走,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也没办法帮。
那晚,留在峨边陪她,住宿的地方已经算这个县城当时最好的宾馆,但逼仄的床躺着两个人,只能更逼仄。房间里的纤维吸收了各种房客的体味、烟味、酒味,在深夜恣意地释放,如佳支依达的风,不管不顾地撩拨人的知觉细胞。还有楼下不时传来醉酒的吵闹和喧嚣,隔壁麻将声通宵闯进房间。
问她每次来都住这里吗,她说偶尔也住在村里,心里隐隐地疼了一下。住在这个逼仄的被各种气息填满的房间里,也许她没有时间和精力感受这一切。她的脑子装满了采风过的扶贫现场、帮扶干部和贫困户。她的思维是高速运行的现场,怎么把一个个人物和一件件事装进去。
去的那天下午,我坐一辆摩托车翻越马嘶溪的山丘,抵达诗人沙马中华的家,等在那里的除了吴惠英,还有佳支依达另外两位诗人,阿索拉毅和贝史根尔。在沙马中华家的客厅里,一位年轻的毕摩正在做法事,唱诵苍凉而深邃的毕摩经文,那些经文仿佛长满翅膀的鹰,穿越屋梁和天空,飞向无尽的苍穹。
毕摩的唱经声有让人流泪的冲动,撕扯锁紧的胸膛。
也许是那天毕摩的唱经声萦绕得太久,才跑进了书中,作者的文字里一次次提到毕摩,每一次都空灵而绝美,响彻长空。她用观察者的眼睛,把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文化现象用对话的形式展现出来,在平淡的对话里延伸了超越现实的仪式。下面这几段对话是从吴惠英书里截取的文字。
“做毕摩是只有丧葬、生病这些不高兴的时候才做吗?不是的,结婚生娃娃,这些都是要做毕摩。”那好像是一种很实用的保障,又像是一种祈祷,一种仪式……
“……这些世代相传的毕摩颂经里,那发黄的羊皮卷经文中,藏着这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密码。”
“爷爷的经书留下来了吗?”
“没有留下来。我们彝族的传统是人死以后所有的东西都要随着身体用火烧掉。”
“那你们怎么记得这些经文?”
“从小跟着父亲学,全靠记忆,记住了以后用文字记录下来,形成新的羊皮经文。”
“不会出差错吗?”
“不会,每一个字都要记得清清楚楚,不然就会受到祖灵的诅咒。”
这样的对话散落在书中,像大地上的湖泊装满天空的密码,深邃迷人。所有对族群生命方式的追问,也是人类对生命无法彻底把握的向往,这种向往和一场脱贫工作结合起来,那么迫切,又那么自然。如黄土与繁茂的庄稼,书卷的张力和厚重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全书以路、农、教、卫、移风易俗和东西扶贫做章节,又通过路串联所有篇章,起到相互印证、相互咬合的作用,每一个扶贫干部,每一个扶贫点都是这个篇章里的经络,层层衔接、层层推进。平凡中见力道,普通中已有暗流奔涌,把一个山区县的过去和现在用女性的笔触讲述得优美而婉丽。
如果说一本书出现的意义是为了记录和总结过去,展望和期待未来,那《冲出横断山》是一座搭建在时代里的桥,桥那端是千百年来小凉山彝人为生活迁徙的颠簸,桥这端是通过扶贫后实现的梦想,以及未来更美好的生活畅想。所有流过的汗水都不会白流,走过的路都不会白走,扶贫干部和作者的努力,一本书承载的能量让一切都值得。读完许久仍然停留在感动中,忍不住在扉页写下:“吴的文字有她性情上的感性,还有对人世的感同身受,属易感人群,简言之,善!”
又想起那天的佳支依达,小凉山的诗人们用他们的热情和他们能够做到的待客方式一直陪伴着作者和我。吃过毕摩祈福后的羊肉汤,沿着农人种地踩出的山道,登上俯瞰峨边县城的一个小土包。初夏的热气被山风吹散,大河流过的地方有太多值得追溯的故事,我们在小土包上打量小凉山的过往,也倾吐着扶贫中遇到的人事和感受。
直到星星跳出天幕,直到群山远遁,只留眼前的草木丰茂和我们嘴边一直吐露的话题。那晚之后,我很久没有见过吴惠英,再见面时,《冲出横断山》已是厚厚的打印稿。
书里藏着小凉山的山,也高悬大凉山的月,我惊叹一个人的嬗变和才华的表现力。26万多字里满是吴惠英对小凉山的深情,也是一个文化人对地域文化的反哺和责任。这本书是小凉山的风物图集,也是吴惠英用生命追寻阳光,获得能量后种在纸上的草木丰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