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俊堂
醒迷途暮,百年后的大榆树根做成了茶台,像是簇拥着的六只羊,这是用爱的另一种方式追忆我的先辈和族人。
——题记
山岚上的一大片星星
垂着眼圈。苍凉的暮云
浸润着一杯茶水,浸透了清静之夜
我切住茶台的六只羊脊骨
横出来的断面,活力四射
外祖父留给我的大榆树根
踩着村庄,走向比树和鸟还高的地方
而十五岁风华的外祖父
如一枝嫩嫩的榆树条,挽着土地
被家人当作一根长长的扁担
担着山货,担起了日落山头
担着粮米,担起了月照山岗
芳香的榆树,始于艰难土地上的榆树
每一根枝条上长满了爪子和眼睛
家门说话。果园发光
北斗七星架起了苦水河畔的灯花
映照得外祖父,泪水冲刷
头盖上溅过血,用那年盛的力气
撑开四肢,守护着苦水河岸的马家川
川面上只剩下欲望和院落
院落前后,用脱下衣裳的麦地
寻找食粮。奔驰在
困难重重的节骨眼上
走了天南,转了地北
抓住了一把麦草,剩下半片柴刀
苦水河照旧流过了苦水
那生生不息的名字,六棵榆树的名字
像是六个好男儿的名字
顶不住经年的风雨
一个让山沟里的风吹远了
一个让发疯的病毒携带走了
一个让突然上涨的苦水河吞下了
一个让黄土崖翻倒了
一个让烈日下的雷电风干了
外祖父是最后一棵小榆树
枝条下一双破旧的鞋子
趴在土地边上,低声啜泣
我听到外面的第一阵冷风
被卡在大片星星的嗓眼上
这杯祁门红茶,双手端在外祖父眼前
我惊吓。我恐怕。我远望
那传唱给天堂的名字,外祖父的名字
高大的外祖父,直入云天的榆树杈
把星夜撞开一个口子
外祖父呀!大口子如同心口子
兜着一把绝尘的米面
是什么养育着您强大的支撑!
外祖父也是以苦水河为道路的人
以马家川为山川的人
把一棵榆树作为序幕拉开生与死的大幕
一滴油,点了灯就是热炕头
一颗土豆,发两次芽苗成全了大川地
一线黎明,埋葬无数个小时钟
一块悲惨的骨头,被老鹰抓起来了
一片庄稼地,是希望,也是幻想
外祖父讲着后头的人事,又讲到前头
讲着自己的故事,又讲着别人
讲着爱、恨、生、死
讲着榆荚飞到门前,飞落山冈
榆树皮剥了,熬成的榆汁汤灌注在饥饿线上
最后讲到大榆树根,深入土地
不会向困苦和死亡低头
时光还是从苦水河边上流失了
寒风的背上印着月亮的影子
我摸着外祖父留下的大榆树根
仿佛横在关山脚下的背包雪
雪继续纷飞,一声不吭
仅存的一小袋米面,救命的口粮
外祖父赶过了几百里路的山沟
分给了八个儿女,救出命根子
雪下深了,埋不住脚跟
来于远山的半袋黄豆芽,活命的金子
外祖父打探着一条小路
悄然无声地给了山那边的邻里
沿河的脚步就这么迈过一个个坎儿
两只脚印,两只更深的脚印
像是雪花中浮出的两朵莲花
天上的莲花,地上的雪花
美好都在人间
暗淡的时光,摇落了整个夜空
外祖父像是夜空中纷飞的榆荚
落在苦水河畔,飘荡在马家川
把一个家。不!把家的期盼和走向
容纳在偷哭后面对儿女们的笑声里
一回又一回。贫困交加
外祖父带着一家人离开了苦水河岸
在很高很远的山背上安落
在没有名分的土地上亲热妻女,拾柴烧火
一程又一程。日月相好
外祖父离开异地回到了苦水河岸
赶种的一茬茬庄稼,穿上彩衣
点亮了关闭多年的门户
在这陈超往生的时代
热烈的事物,气若桃花
开放在苦水河畔。一个时代
终结了,另一个时代的门户上
风,高高地举着无数榆荚
在向外探究的日子,星辰隐没
我抚摸大茶台,扯住了外祖父的衣襟
在朝内开悟的日子,山风吹送
我想象大榆树,切住了外祖父的脉息
多少年过去了,总是忘不了
外祖父在庄稼收割后的空地里
在雪花飘飞的大榆树下
在花香缠了几笼子的杏园里
让小银枪把夜划出了无数个亮圈
让五尺棍把天空开放成半院梨花
岁月静好。生活经得起千万次重复
九十岁的外祖父不再舞枪弄棒了
坐落山下。躲开病痛
在一节节时光面前,让岁月摆了摆手
那是一个春天。那是
画了一个圈的春天
春晖暖透了祖国的山山水水
苦水河也唱起了有关春天的歌
外祖父常常一个人望着苦水河
哼起了自己改编的“榆荚那里飞”:
榆树长高了,榆荚落在了马家川
深深的脚印在川里安了家
更加思念芳香和泥土
哼着哼着,外祖父的眼睛合住了
唱着唱着,外祖父的耳朵低垂了
只是用嘴喊着天堂的名字
六棵榆树的名字
儿女的名字
族人的名字
一次次诉说,笑出声的名字
写在大榆树身上,生生不息的名字
一次次怀念,哭出泪的名字
刻在大榆树根上,生生不息的名字
这些让我一辈子忘不了的名字
刻在这茶台上,显示贵重和光芒:
有一位老人离开了儿女,不再孤独
有一户人家,已住向了诗和远方
有一亩田地,还在疯狂地生长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