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琦敏
(作者系文汇报首席记者)
自然科学类诺贝尔奖的三大奖项:生理学或医学奖、物理学奖、化学奖,分别是相应科研领域的最高奖项。近年来,随着国家对科技的重视,全民科学素养的不断提升,公众对诺奖的关注热度、兴趣程度也在不断提升。
随着全媒体时代的到来,各媒体在诺奖相关报道上的投入也不断增加,内容从过去单一的编译消息报道,向成果解读、人物追踪、领域延伸,以及观点评论等更多维度拓展,形式也从比较单一的文字报道,向照片、漫画、直播、视频、动画、访谈等转变。
科技报道,一直是新闻报道中一个较为艰深的领域。长期以来,科技报道生涩高冷、枯燥乏味,已经成为阻碍科技成果、科学思想传播的一块“绊脚石”。同时,由此带来的公众对科学的误解,也造成了文化心理层面的盲目自信或自信缺失。而今这块“绊脚石”正在逐渐松动,甚至消失。
自然科学类诺贝尔奖报道的变化演进过程,可以说是科技新闻报道变化的一个缩影,折射出受众对于科技报道需求的变化,从中也可管窥全媒体时代科技新闻报道的发展趋势与新特点。
诺贝尔奖是指根据诺贝尔1895年的遗嘱而设立的五个奖项,包括:物理学奖、化学奖、和平奖、生理学或医学奖和文学奖。其中,自然科学领域的物理学奖、化学奖和生理学或医学奖,分别是这三个科学领域的最高奖项。从1901年颁奖至今,已有122年历史。
新中国成立后直到改革开放前,出于意识形态的影响,我国受众对诺贝尔奖的态度主要以拒斥为主。但自改革开放之后,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国人对于诺贝尔奖的态度,有了巨大的转变,态度从拒斥变成了追捧,甚至形成了一种“诺奖情结”。
从20世纪90年代到本世纪前十年,几乎每年自然科学类诺贝尔奖揭晓之际,“中国人有没有做出过诺奖级的成果?”“为何得诺奖的中国人都是外籍的?”“中国本土科学家何时能够得诺奖”之类的醒目标题,就会出现在媒体上。而与诺奖得主来华相关的报道,也经常会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
在这一阶段,几乎整个中国媒体对于诺贝尔奖都是仰视、追捧的视角。平心而论,无论是对诺贝尔奖出于意识形态的拒斥,还是对诺贝尔奖的仰视和追捧,其实都是一种缺乏文化自信的表现。而文化自信的建立,无疑需要随着我国科技事业发展到一定水平,中国受众才能在文化和价值观的层面上找到超越诺贝尔奖的价值理念支撑。
随着我国科技自本世纪初的腾飞,我国科技实力不断提升,经过多年奋斗与积累,我国一些科研领域通过长期原始创新的努力,在国际科学界逐步从“跟跑”“并跑”,向“领跑”转变。同时,随着大量深入了解西方科学研究体系、文化和思想的优秀“海归”学者的回归,他们带来的丰富信息也使国人对于诺奖的盲目崇拜逐步转向理性平视。
2000年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国的国际交流日益频繁,不少媒体开始通过联系诺贝尔奖委员会,争取现场报道的机会,报道从编译外媒稿件、采访相关专业人士,向通过电子邮件、越洋视频等采访诺奖得主本人或核心团队转变。
2015年是一个重要节点。我国女科学家屠呦呦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自然科学类诺贝尔奖的中国本土科学家。这在国内掀起了一场诺奖报道的空前高潮,新媒体开始展现出自己超越传统媒体的传播优势。更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获奖不仅打破了中国受众对于诺奖的盲目迷信,更打破了对过往中国科研简单粗暴的否定和妄自菲薄。在一定程度上,它促使了国内科技报道向更加理性、客观的方向发展。
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在“科技三会”上提出,科技创新、科学普及是实现创新发展的两翼,要把科学普及放在与科技创新同等重要的位置。同时,随着一些科学类自媒体,如知识分子、果壳、赛先生等发展到一定程度,诺奖相关报道的及时性、专业化、多维度传播,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也给主流媒体带来了极大的挑战,一个多层次、多维度的高端科学传播格局,正在逐步形成。
科技新闻一直是新闻报道领域的“硬骨头”之一,无论自然科学,还是技术工程类报道,由于专业性极强,而记者多为文科出身,对于报道内容的理解很难深入,这就不得不借助于接受采访专家的科普转化能力。过去,这种转化很大程度上依托记者的文字进行转化,这又依赖于记者的功力。经过两道“折扣”,科普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但在全媒体时代,随着传播门槛的降低,一方面科学家可以通过自媒体,不受版面、播出时长限制,较为自由而充分地传播科普内容,一些科研机构甚至通过媒体公司,自己制作漫画、视频,提供给媒体使用;另一方面,媒体也会以融媒体团队的形式,实现一次采访、多种媒体产品产出、多终端传播,从而使传播效率得到了极大提升。
进入融媒体时代,诺奖揭晓的传播速度已经提升到了秒级。几乎在斯德哥尔摩揭晓之后不到一分钟,就有快讯在网上发出,并在各大媒体平台迅速传播。
笔者从2002年进入文汇报后,历经十几年的自然科学类诺贝尔奖的报道,亲身体验了报道节奏的变化。2012年之前,诺贝尔奖的报道颇为不温不火,主要以纸媒为主。据统计,2010年,光明日报网在10月4日至8日间,对当年揭晓的诺奖共有8篇报道,其中4篇为600字消息,多为转载的纯文本稿件,在新媒体普及率有限的背景下,没有一篇运用网络多媒体的报道形式和相关资料的超链接。而同期《纽约时报》的3篇相关报道,均为1100字以上报道,同时还以超链接形式,方便受众了解更多信息。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新浪网、《广州日报》等媒体赶赴颁奖现场发回大量报道,开启了国内媒体对诺奖报道的网络新闻大战。自此之后,每逢诺奖揭晓,记者必守在诺贝尔奖官网前,尽快将采写稿件通过网络新闻途径发出。
2015年,屠呦呦获得了中国本土科学家的第一个诺贝尔奖,再度掀起了国内媒体报道诺奖的热潮。从中央媒体到地方媒体,几乎将与之沾边的信息,以最快的速度加以传播。据不完全统计,在消息公布后的短短7个小时内,微信发布文章就达到960篇。
自此之后,诺奖揭晓时刻的新媒体大战形成惯例。为了“争第一”,不少媒体预先准备好模板,等消息揭晓,立刻填入机器翻译的获奖理由,甚至来不及将诺奖者人名翻译成中文,先发出之后再逐步修改完善。
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成就和经历,历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但对于新闻报道而言,最大难点就在于内容专业性与时效性的局限。然而,随着新闻从业者综合素质的提升、资讯的发达与便捷,包括人工智能手段的丰富,即使不在获奖消息揭晓现场,同样可以获取丰富的信息,生产出可观的新闻产品。
就诺贝尔官网提供的新闻内容而言,近年来除了获奖消息、获奖人简历外,还增加了获奖成果的科普解读,分大众版和专业版,配合示意图,其内容对每位获奖者(如果有两到三位的话)的贡献,都有准确清晰的解释,同时也交待了他们的关键科研经历。
一般诺奖当年获奖人揭晓后,诺奖委员会都会拨打获奖人电话,告知其获奖信息,并进行简短采访。这些内容的音频随后也会放上网。而录屏和语音翻译等技术,可以使记者便捷地通过官网直播,获得现场视频和图片,并获得诺奖基金会的电话采访内容。
这十几年来,笔者在报道诺奖时感受到的一个巨大变化是,寻找相关信源变得越来越容易。以往诺奖揭晓后,要在国内找相应专家,相当困难。比如,2011年的诺贝尔化学奖颁给了准晶体的发现者丹尼尔·谢赫特曼,笔者费尽周折才在国内找到了一位该领域的学者。当时,这位学者说,该领域全球研究者也不过百人,国内研究者更是个位数。但近几年,笔者发现,每当新一年诺奖揭晓,在国内不仅找相关专家变得容易,而且还有不少人就是获奖人实验室培养的博士、博士后。因此,记者可获得的信息大大增加。
以2021年诺贝尔化学奖为例,德国科学家本亚明·利斯特和美国科学家戴维·麦克米伦都曾培养过多名中国博士后。笔者通过他们的中国学生,在诺奖揭晓后不到1个小时,就获得了关于这两位科学家的更多故事。比如,因为学术上的竞争关系,这两位诺奖得主平素关系颇为紧张,几乎不在同一个学术会议上出现。又如,因为关系熟稔,本亚明经常会突然出现在中国科学院上海有机所的大院里,而且他喜欢吃红烧肉、打太极拳,连50岁的生日也是在上海黄浦江游轮上度过的。在获得相关照片后,笔者很快通过文汇新闻客户端,发出了报道,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获得了近20万的点击量。
事实上,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我国科学共同体的发展、科技实力的提升。离开这一基础,科技新闻报道很难获得今天的局面。
从上文提到的《光明日报》与《纽约时报》关于诺奖的新闻对比中,很容易发现,早期国内对诺奖的报道并不重视,但近年来随着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在媒体融合的大趋势下,诺奖报道的形式越来越丰富。
笔者从自身历年参与诺奖报道的经历来看,从过去单纯的消息,到现在针对获奖成果和获奖人,要发出快讯、解读、花絮、评论一系列报道,甚至还衍生出图文配合的多终端产品,以及相关视频制作等。
在与世界科学共同体的交流日益频繁的趋势下,对于诺奖的报道,已经不再局限于派记者赶赴斯德哥尔摩,而是通过社交网络直接联系到获奖者本人,进行连线访谈。
例如,上海已经连续四届举办世界顶尖科学家论坛,每年都会邀请几十位诺奖得主,以及菲尔兹奖、拉斯克奖、沃尔夫奖等世界顶级科研奖项的得主以线下或线上(受新冠疫情影响,2020年以来主要以线上参会方式为主)参会。因此,主办该论坛的世界顶尖科学家协会在获知会员得诺奖后,就会在第一时间联系到获奖者,并将连线视频分发给合作媒体。
这些资源与机遇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记者直接采访获奖者的几率,但同时也对科技新闻从业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比如外语语言能力(最好可以直接对话受访者,至少具备一定英语听力水平)、快速理解科学内容的能力以及查找和掌握资料的能力(获奖内容往往艰涩,要迅速理解内容本身以及所涉领域的历史和趋势)等。
诺贝尔奖相关报道,在科技新闻中属于高端资源,科技记者编辑本身的业务素质,直接决定了报道质量。由于诺奖报道受到越来越多媒体的重视,因此在“时度效”并重下的“抢新闻”,难免会出现种种问题。此处,笔者列出较为常见且重要的问题,略加探讨。
在诺奖报道中,编译是不可或缺的一环——编译来自诺奖官网的消息,以快讯形式发出,已经成为抢第一落点的规定动作。
过去,编译工作由人来完成,对科技术语的熟悉程度,决定了稿件质量。现在翻译软件的日益优化,使得大家广泛使用此类软件翻译,以加快速度。这个过程一般分为三个步骤:(1)利用翻译软件将源文本转变成汉语文本;(2)对翻译后的汉语文本进行编辑;(3)根据新闻需要,对文稿进行加工。
而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第一步,如果翻译软件未能对专有名词进行准确翻译,或者语句翻译不准确,那就会影响后续的所有工作,导致报道不准确。
比如,2020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法国女科学家Emmanuelle Charpentier的姓,在第一波的新媒体传播中,就出现了“沙尔庞捷”“卡彭蒂耶”“加尔庞蒂”“卡朋蒂埃”等多种译法,对中文媒体受众造成认知上的混淆——搞不清究竟诺奖得主姓甚名谁。最终,新华社稿件使用了“沙尔庞捷”的译名,才使其逐渐统一。
此外,研究机构名称、获奖领域的专业术语,也都很容易在第一轮翻译中“急中出错”。比如,2005年诺贝尔化学奖的成果烯烃复分解反应,如果用机器翻译,得到的结果就是“有机合成中的元合成方法”。当时有一些媒体就胡乱翻译成“有机物合成转换”。而新华社记者当时及时联系到中国科学院化学所所长张德清,从而得到了专业准确的翻译。
因此,新闻制作者在编译新闻时,需要有严谨的态度,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多查阅相关权威专业资料、咨询相关专业人士,搞清楚人名、地名、概念名等专有名词的正确、规范译法,尽可能减少出错。毕竟,如果连基本概念都不能弄准,又何谈科学地传播呢?
诺奖的成果从科研源头到产生广泛效果,往往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因此,在解读成果时需要比较全面地把握。
比如,新华社在报道每项诺奖成果时,都会安排专人在几个小时内“啃”下几十页的外文原始素材,并在此基础上写成千字左右的科普性解读稿件。而文汇报长年报道诺贝尔科学奖形成的惯例是在第一时间联系到获奖者的同行专家,对成果进行深入的科普解读。
为了了解全面,记者一般会采访两到三位专家,从他们叙述的共性和不同中,把握写作的分寸,尤其对于一些比较有争议的获奖者,从而更全面地向公众进行介绍。比如,2010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给了“试管婴儿之父”英国生理学家罗伯特·爱德华兹。笔者就分别采访了中科院生化细胞所研究员郭礼和、中福会国际妇幼保健院试管婴儿中心主任吴煜、我国著名生命伦理学家邱仁宗,分别从科研历程、技术与应用、伦理等方面介绍了这项“迟到的诺奖”。
作为自然科学领域的一项知名度极高的最高荣誉,诺贝尔科学奖会给科学家带来“明星”的光环,同时也会引发一种“这是科技竞争的结果”的误解,认为没得诺奖就一定技不如人。在2015年屠呦呦获得诺奖之前,一个常见现象是,每年诺奖公布之后,总会引发一波“中国本土科学家为何无缘诺奖”的议论,并与国内科技体制机制、院士制度的缺点短板等话题关联起来。因此,一定要注意以理性、客观的态度报道科技新闻。
对于获奖成果和获奖者的评价也同样需要随时保持客观公正的态度。因为,根据诺奖遴选规则,最多三人分享一个奖项,而且不颁给亡者。所以,有些人也在相同领域做出了几乎同等重要的贡献,甚至是开创性的贡献,却因寿命不够长而没有等到诺奖。
2015年屠呦呦得诺奖,在铺天盖地的报道、赞美之后,紧跟着就是涉及中西医比较、国内外人才奖励制度比较等各类观点类报道,甚至将其延伸到“屠呦呦PK黄晓明,一生努力不如一场秀”“院士制度中国考评制度”,并以“警示”“披露”等字眼来吸引流量。而主流媒体的文章,更具有客观、公正的立场。如《人民日报评屠呦呦获诺奖:以自信,以自省》(人民网2015年10月6日),以及《喜悦之余需要哪些清醒思考》(《中国青年报》10月9日)、《评奖要从奖励项目向奖励人过渡》(《中国青年报》10月28日)等文章,引申出“科学最忌急功近利”“不应用一些标签来透视整个学术界”“价值比成功更重要”等观点,有力引导公众更加理性、客观地看待屠呦呦获诺奖这一事件。
国内媒体近20年对诺奖的报道演变,既折射出我国科技力量的提升、文化自信的建立,又反映出我国新闻报道发展的趋势。
作为一种科学共同体的评价行为,诺贝尔科学奖同时具有科学属性和人文属性。在时代演进的洪流之中,媒体人更应结合时代的需求,在对诺贝尔科学奖的报道中,体现正确的价值观、世界观,推动国人从一个崭新的文化高度来审视这个曾经令人炫目迷幻的奖项。
[1]王鸿生.《对诺贝尔奖的几点文化省思》,《科技导报》2015年33卷20期,103页.
[2]方刚 孙静.《浅析光明日报网和纽约时报网科技新闻报道特点》,《新闻世界》2011年第7期(113).
[3]石春让.《编译类新闻应该提升精准度》,《昌吉学院院报》2021年6月第3期(68).
[4]毛磊 潘怡.《重大科学事件报道的突破重点——以诺贝尔科学奖报道为例》,《中国记者》2005年11月刊(42).
[5]毛磊 潘怡.《重大科学事件报道的突破重点——以诺贝尔科学奖报道为例》,《中国记者》2005年11月刊(42).
[6]王鸿生.《对诺贝尔奖的几点文化省思》,《科技导报》2015年33卷20期(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