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丁云
殷铭,苏州名城保护集团古城投资建设有限公司总经理,江苏省劳动模范。自2011年苏州启动古建老宅保护修缮工程以来,他参与修缮了苏州古城内10多处古建老宅。每一处修缮,背后的故事都曲折而不可复制;每一处修缮,又让这些古老建筑延年益寿、永世传承。仿佛是一段历史的交接与延续,前人在这些古建筑中留下讯息与痕迹,而殷铭与他的团队在修缮时找到、解码,然后又将今天的密语讯息留给后来人。
尤先甲故居的清理现场,殷铭指着一座清代乾隆时期的砖雕门楼,讲述其历史文化价值
苏州古城古建遗产面广量大,它们中的大部分历史一般都在百年至二百余年间,年久失修,亟待抢救性保护。一处古建老宅的保护修缮,好比做复杂的大手术,是一项系统化的工作,涉及7个专业、10多项传统工艺。步骤并非一定按照递进式,有时同步或者穿插进行:最先是立项研究,随后历史文化的再挖掘与居民搬迁同步进行。居民搬完,项目公司委托有资质的单位现场勘测,一些古建要做考古断代,研究形制,出设计方案。之后进入报批流程,涉及文物、规划、住建、环保等多部门,整个流程走完要1年时间。
拿到规划、施工许可证后,通过招投标选出队伍进场施工,小一点的宅子估计得大半年,大部分上体量的宅子要1年左右的时间才能修复完。“比如像木门窗的制作,还是传统的榫卯工艺,现场参与修复的工匠就是传统的老手艺人,他们是这项工作的重要力量。”殷铭说。
根据10来年的实践总结,不把搬迁时间计入,一处古建老宅从开始勘测到最后完整修复,要1.5年至2年时间。而实际过程中问题丛生,瓦落下来清理墙体、检查构建时才能发现更真实的情况,坏多少补多少,“关键是抢救性修复是手艺活,花的都是慢功夫,效率快不起来。”殷铭介绍,作为2011年苏州市首批启动修缮的12个古建老宅试点之一,清代探花潘祖荫的故居以三路五进的完整格局、融合南北风格为一体、建造技艺精湛细腻而著称,先后用时10年、分5期分批实施才得以完整修缮。项目成为近10年间苏州完整保护修复的规模最大的一座古建筑。完整的修缮和活态化的保护,能够确保这些古建遗产可以健康地永续传承。“一个14.2平方公里的古城里,到处是古树、古井、古桥、古建、古街……其中很多世界文化遗产的历史年限都在六七百年以上,这就是苏州的骄傲。”
今天,活态化保护古建遗产成为普遍共识。修缮的目标之一就是古为今用,功能多样,进一步发挥出它们应有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在潘祖荫故居基础上活化利用的花间堂探花府,既是酒店,可住宿用餐,同时附带主题书店,兼带举办会议、文化交流的功能,成为苏州古建筑保护利用的典型样板。潘世恩是乾隆时期的状元,历事4朝,为官40余年,位极人臣,是苏州状元的顶尖代表。其钮家巷故居经完整修复后,其中一路辟为苏州状元博物馆,展示和承载着苏州作为状元之乡的强大文化IP属性。“外地很多团队及游客慕名到访苏州必到苏州状元博物馆,实地体验和感受苏州崇文重教之风和悠久的状元文化传统。”殷铭挺自豪,成功的博物馆功能设置无论对于苏州文化或者故居深厚的历史都做了极好的外化诠释。
2011年底,苏州市启动古建老宅保护修缮工程,涉及古城内多处宅院。刚刚成立的市属国企苏州文化旅游发展集团有限公司(2022年06月后成立苏州名城保护集团有限公司)组建专门团队,负责具体实施。作为专业技术人才,殷铭应聘至文旅集团古城公司,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项漫长而伟大的工作。
然而10年前,这项工作从起步就肩负沉重的任务和巨大的压力。因为历史原因,古建老宅的土地权属、房屋性质、管理关系错综复杂,种种机制和政策壁垒都是障碍。“我们得去解决老百姓的居住问题,得去保护修缮老宅,还要考虑日后的活态化利用。”怎么搬、怎么保、怎么修、怎么用是四道难题。
“从本质上说,古城保护、城市更新就是城市治理。”殷铭说。老宅很不适宜老百姓再居住,条件非常差,长此以往又对古建的损坏不断累积。他们最近着手修缮的第二批古建老宅尤先甲故居有约280年历史,长期的使用和管理不当,已令该处古建到了需抢救性大修的地步。古城保护问题因而成为了全社会的系统性问题:文化遗产要加强保护;老百姓的生活条件需要改善;承担项目的企业投入巨额搬迁、修缮成本,必须顾及回报。此外,还有修得好不好、修得对不对的争议,“搬、保、修、用”等系列问题,要走通、走顺,不容易。
古建老宅修缮多了,殷铭和团队能渐渐摸着、感应到这座城市的文化基因与血脉
殷铭说,做对的事和把事做对是两个逻辑,在古建老宅的修缮问题上,他们一直坚持做正确的事。潘世恩宅、潘祖荫宅、宣州会馆、过云楼等项目,当年就是整个工程系统化全盘考虑,考虑修,更考虑用,因为“修缮时采用的技术、报批的流程都影响着后期使用。”
项目需经历多部门审批,手续一个不落,最长流程经历10余个部门60多个审批环节,以保证三权——地权、房权、管理权归集到一个主体,后期方能顺利地办理消防手续,办理特种行业许可证,办理卫生防疫手续……为活化利用提供合法成品,真正实现建筑遗产的尽其用、善其用。
这是 出来的一条路,“我们认为这是一种苏州模式,但前提基础还是市委、市政府对苏州古城保护工作的高度重视,敢于拓新。”2012年颁布的《苏州市古建老宅保护修缮工程实施意见》为开路解放了思想,继而也在全国产生了示范效应。
几乎每一处古建,在修复时都能发现前人留下的痕迹。“发现时,我最开心、最激动。”殷铭说,像是亲手揭开被尘封的历史。
潘世恩故居修缮前,住户留到最后不走,殷铭照其指点,爬到顶上找到了清代道光皇帝为贺潘世恩80岁大寿御笔的盘龙镶金“福”字匾。进场拆除搭建时,又有住户指着一个被白瓷砖包裹的洗衣台说是琴砖,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清理,果然。德邻堂吴宅的住户们全部搬空后,已故古建筑专家陈从周先生书中记录的明代遗构终于全部露出了真容:须弥座砖雕、很粗的柱子,木质柱础,而非石础,“苏州大部分古建筑的柱础是石头的。”殷铭解释,从遗产保护的断代来讲,木质的年代比石质的要早,“也证明宅子的规格、档次比较高。”
每一处古建老宅都藏着类似的“密码”,让殷铭更加坚信自己工作的价值与意义:这么破的房子为什么要保护?因为每一处都负载着大量历史文化信息,隐含着当时的社会状况和个体生活等价值,累积着地方、城市千百年来的文化积淀。
古建老宅修缮多了,殷铭他们能渐渐摸着、感应到这座城市的文化基因与血脉是鲜活的,一直在流淌和传承。
去年,殷铭带领团队完成修复著名古籍版本学家顾廷龙的故居,其子,2020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奖者顾诵芬院士小时候正是在这所院子里长大,顾氏祖祖辈辈注重诗书礼仪。“你能真切感受到,‘崇文重教’在这里真不是空谈,读书人以耕读为本,不以财富传家。”除去大量国保、省保、市保,古城内的大街小巷转角就是名人故居,有很多还是历史上有一定影响的人物。这200多处宅子,沉淀了数百个家族的历史和文化,每一个家族绵延数百年,深刻影响着苏州的城市品格与风尚。
在苏州的文化属性里,就不太追求物质的张扬和显露,内秀文雅。这些古建老宅,从门庭外围看,完全就是普通老百姓的房子,看不出显赫。“像潘祖荫宅里的木雕,还是比较精细,比较高档次的,但也跟北方华丽的雕刻不在一个频道,分属不同的文化风范。”潘祖荫23岁探花及第,官至工部尚书,通经史,精楷法,金石、藏书都甚是丰富,这样的文人雅士们愿意在深宅大院里自得其乐,而基本上每个家族都会编诗集文集。姓氏不同,背景不同,却殊途同归,追求文化精神的回归。
殷铭说,顾廷龙故居砖雕门楼镌刻着状元潘世恩题写的匾额;尤先甲故居内有乾隆时期著名书法家题写的门楼字牌……“久而久之我们在古建老宅里有体会,每一处的设置都不是随便设的,所有的表达都有说法,是留给后世的无价之宝。”这是诞生了吴门画派、吴门医派的城市文化底子,千百年来又养成了性情温和、注重文化的生活习惯。
快马加鞭,古城公司目前正推进多个项目的保护和修复,未来两三年里,会有更多有标志性的名人故居、古建老宅完成修缮后,相继向外界展示。“自与西方开启交流时起,苏州就被西方人称作东方威尼斯,并且一直以这种优雅的面貌展现在世人眼中。古城代表着苏州在世界的一种影响力,魅力独特,价值深远。”殷铭已在苏州待了20年,这里已然成为他的第二故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负责的古建老宅一座座修复完毕,再现了它们应有的神韵和恢复建筑该有的功能,这座古城在他心中早已生根,再也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