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永谋
21世纪以来,新科技的突飞猛进,对艺术活动产生了巨大影响。最近30年来,一直有人在讨论当代艺术危机,均与当代科技的最新发展密切相关,因而引起哲学家尤其是技术哲学家们的关注。
什么是当代艺术呢?每个时代都有“当代的艺术”,显然只要人们仍然有艺术需要,“当代的艺术”就不会陷入危机。今天大家所讲的当代艺术是特指的,是当代艺术潮流中的一支,即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出现的、挑战既有艺术形式和艺术体制的先锋派艺术。因此,当代艺术之所以是“当代的”,不仅因为它发生于当下,还因为它致力于颠覆和反叛现代艺术,与现代艺术相对。
大家知道,各种当代艺术形式如波普艺术、观念艺术、大地艺术、偶发艺术、交互艺术、装置艺术和人工智能(AI)艺术等,在新世纪热闹非凡,引领风潮,完全不像陷入危机的样子。
当代艺术危机并非“当代艺术的危机”,而是指当代艺术导致“当代的艺术危机”。一些人认为,当代艺术看似兴旺,实则完全是“胡闹”,根本不是艺术,实质上是装扮成艺术的“伪艺术”、市场炒作、骗局或阴谋。而另一些支持当代艺术的人则认为,批评者对当代艺术很外行,自己没有审美能力,却胡乱批评当代艺术。在危机论者看来,当代艺术兴起与当代艺术危机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当代艺术越盛行,艺术越危险。
“当代艺术危机”的主旨在于:当代艺术的兴起,使得人们的艺术观发生根本性转变,传统观念被消解,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艺术与非艺术、艺术家与非艺术家之间界限模糊,不存在所谓的艺术性。
1917年,法国艺术家杜尚将商店买来的工业流水线生产的陶瓷小便池,作为艺术品展出,取名为“泉”,引起轰动。工业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小便池有何艺术性?借此行动,杜尚反对艺术性的概念。此时,艺术品等于艺术家认定的东西,无论它有无艺术性。
“泉”与其说是审美的,不如说是审丑的。杜尚希望用“泉”,把目光引向艺术品背后的权力机制。艺术品并非纯粹用于审美,而是还有道德教化、社会控制、引导消费等其他功能。
如今,新科技比如元宇宙相关技术的兴起,正在加剧当代艺术危机。下面我们举几个问题,来进行说明。
传统观念认为,艺术性与艺术品相连,艺术品因为艺术性而成为艺术品。艺术品是活生生的人的感性体验、人生经历和生命感悟的结晶,观众对艺术品的审美体验能够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在元宇宙中,会出现大量的AI进行艺术创作的情况,比如虚拟人初音未来的演唱会,机器人AI作曲、作画,不需要人的参与。此时,艺术创作可以不需要人,人光作观众就好了。
“无人艺术”是艺术吗?机器人作曲、机器人画画,不告诉你是机器人创作的,你觉得很好,再告诉你这是计算机完成的,你还会觉得很好吗?艺术作品应该是艺术家的人生和心血的结晶,计算机经历人生了吗?没有。
2017年“微软小冰”出版的诗集《阳光失去了玻璃窗》,后来还与人合著诗集《花是绿水的沉默》。这里抄录一首“微软小冰”的诗《宇宙是我沦落的诗人》:
新奇的飞蛾
香花织成一朵浮云
我跳出一个新鲜的自由
那寂寞的小园子
相思偏无灯
那新鲜的红的灯挂笼
梦里的云
人间并无仙岛的清凉
小鸟在一条怯怯的心上
它是人类的姿态
我们是古大殿的恶魔
美丽而且美丽的太阳
该怎样评价这首诗呢?“微软小冰”是个智能程序,不是个人,能评论“微软小冰”水平很高或很低吗?此类评论是技术评论,还是诗歌评论呢?对此,大家争论不休。面对AI作品、生物艺术作品,根本没有可供批评的人类作者,艺术批评显得很滑稽。这就给传统艺术观带来冲击。
2000年,巴西艺术家卡茨让法国生物学家运用基因编辑技术,将绿色荧光水母基因植入兔子体内,“制造”出发绿光的兔子阿巴(Albа),作为艺术品宣传和展览。
阿巴由科学家动手改造,卡茨只出个点子,取个名字。此时,科学家似乎成了艺术家。
在元宇宙中,艺术家与观众的界限看来肯定要消失。很多计算机艺术品是互动型艺术品,需要观众来参与。如此艺术品,没有观众就完成不了,于是人人都成了艺术家。
在抖音快手上,有很多虚拟人,能唱会跳的,很多都是工程师设计创造的。此时,工程师似乎就成了艺术家。
人人成为艺术家,要凭借科技发明各种“傻瓜化”的新方法。比如摄影,有了单反,大家都成了摄影师。在元宇宙中,将充斥大量普通人创作的视频作品。
现在作词作曲编曲演奏都有很好的AI辅助工具,非常方便,很容易学会,很多业余爱好者开始进行音乐创作活动,通过K歌Aрр体验,过一把歌唱家的瘾。
在游戏创作领域,随着游戏引擎越来越强大,未来将有越来越多的人创作自己的游戏,与亲朋好友分享。比如在沙盒游戏中,就有人将清明上河图复原出来。
总之,元宇宙互动平台的诞生,激励一大批民间的作家(写手)、画家(画师)、“UР主”、程序员分享自己的作品,其中也不乏优秀的创意。“草根艺术家”是不是艺术家呢?新旧观念对此观念相左。但是,谁也不能否认,随着元宇宙时代的到来,“草根艺术家”只会越来越多。
比如,在平台经济的刺激下,“视频主播”甚至成为许多中学生未来的职业理想,哔哩哔哩(В站)、抖音、快手等视频站也迅速崛起。据《2021 В站创作者生态报告》报道:“2011至2021十年间,В站创作者数量增长达1512%。”报告还显示,在2021年,В站共封禁了84569个营销账号,处理“引战”“挂人”“锤人”等稿件204004个,给815个稿件添加“争议”标签。也就是说,对于“草根艺术家”创作出的艺术品,大家还有质疑,尤其是怀疑它们到底是艺术品,还是隐蔽的商品或广告。
元宇宙热开始之后,在艺术圈最火的相关概念是“NFT作品”。2021年3月,NFT作品《每一天:最初的5000天》拍出天价6934万美元。不久,媒体又爆出,Twittеr的CEO多尔西(Jасk Dоrsеу)将他2006年发出的第一条推特制成NFT作品,卖出不可思议的290万美元。
Веерlе创作《每一天:最初的5000 天》,真的花了5000天的时间,可多尔西的推特凭什么卖出高价呢?短短一年过去,2022年4月7日,持有者想转手它,结果没人愿意出高价。持有者计划将其重新拍卖,但收到的意向报价也只达到6800美元,距离预估的480万差几百倍。
简单地说,NFT(非同质化代币)是一种追溯数字作品的技术方法。众所周知,数字作品复制容易,它的版权保护一直是互联网诞生以来的难题。在网上,你费心创作的东西,很容易被人抄袭,这种情况一直影响互联网内容创新活动。NFT如何能保护数字版权呢?因为它可以赋予某项数字作品完全独特且唯一的标识,从而使之具有不可分割、独一无二、高度透明的特征。也就是说,应用区块链技术,NFT为数字作品提供了唯一的、不可篡改或复制的证书,使之成为某种非同质化的数字资产。NFT将数字资产与创作者永久绑定,相当于为作品添加了绝对可靠的真伪报告,能够在众多复制品中鉴定出唯一的原件。理论上说,NFT不仅可以为数字资产附加唯一性证明,还可以对身份证、学历等进行验证。
但是,如果不涉及所有权转让,比如你在网上看到一副NFT画作,把它拷贝到电脑上,或者自己打印出来贴在家里,类似复制品不包含NFT信息变动,也就不具有交易价值。换句话说,只要不涉及买卖,你就可以随意复制它。因此,NFT只是限制了盗版二次交易,并无法限制盗版本身。
更重要的问题是,NFT只是一种财产权保护技术,真的能促进艺术发展吗?从理论上说,作为一种确权工具,它的确有着巨大的潜力,可以破除原先以拍卖行为中心的鉴定、交易规则,将艺术品的收益归还给作者。但是,在现实中,NFT与区块链的应用现状还很难让人们放心——毕竟区块链的应用程序编程接口、数字货币交易平台,都集中在少数几家大公司手中。所以,NFT作品目前在艺术行业运用得还很有限。
不少使用NFT技术的音乐人表示,在交易平台上卖出高价的依然是早已名声大噪的艺术家,新人的NFT交易量还不如唱片,令他们感觉“NFT不欢迎新人”。在很大程度上,NFT仍是依赖于艺术家的现实地位,它的引入只是进一步扩大了艺术品市场的“马太效应”,行业生态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在未来发展中,互联网公司搭建元宇宙平台,其中的内容主要靠用户创造,这蕴含着释放大众创造力,实现多元发展的可能性。就艺术而言,在美好愿景中,元宇宙艺术可能呈现百花齐放的局面,突破公司规制、艺术小圈子和陈规陋习的限制,形成某种去中心化、百花齐放而极具创新的“元宇宙大众文化”。
维基百科的出现和发展,已经证明广大网友在文化领域的巨大创造力,展现出“去中心化写作”的可能性。
不久,一些网络文学创作者借鉴了维基百科的编纂形式,尝试一种全新的集体文学书写。2007年,一位网名为“Моtо42”的网友,在4сhаn论坛发布帖子,以档案报告形式虚构了一只危险的不明生物。超出作者预料的是,这段“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文字,引发模仿的热潮,网友们创作大量后续作品。为更好地收录、索引优秀作品,一些创作者为之建立维基站,并持续运作至今。这就是“SCР基金会”。有意思的是,“Моtо42”一年后才找到这个网站。
从维基百科到SCР,网络催生的独特去中心化创作方式——人人可参与,人人可创作——既表现出惊人的创造力,也表现出惊人的传播力。不少人进入SCР,开始只是一个读者,读着读着就兴起创作一段,不知不觉就从读者变成了作者。也就是说,读者与作者界限越来越模糊。由于元宇宙力主内容生产去中心化,从专业生产内容(РGC)转向用户生产内容(UGC),因此可以预见,类似于SCР的去中心化艺术创作活动,在元宇宙中将更多地涌现出来,甚至成为元宇宙艺术的主导方向。
然而,去中心化创作往往意味着管理薄弱。去中心化的管理难题,同样会在元宇宙继续。比如,语言隔阂问题。即使在单个语种分站内部,也会因各个站点管理者风格不同而产生矛盾。SCР共创模式的另一个问题,在于共创者缺乏准入标准。当SCР以游戏、动画等形式“出圈”后,吸引了许多小朋友的好奇心。在一款SCР衍生网游的评论区中,甚至有14岁的玩家抱怨社群过于低龄,让他深感不适。越来越多的低龄爱好者,希望编写自己的恐怖怪谈,但大多流于简单粗暴。于是,SCР管理者将之列入“儿童邪典”,进行管制、删除等处罚,不少核心作者对此表示欢迎,希望此举能遏制SCР过度扩展导致的低龄化。
“儿童邪典”事件说明,目前SCР共创模式远未成熟。“去中心化”激发了广大民众的创造力,或许可以实现以量取质,但仍需要较为完善的大众评审机制和新形式的管理智慧,才能使之走得更远。
上面的分析说明,新科技应用于当代艺术活动,催生了诸多哲学问题。因此,不少谈论技术问题的哲学家,也喜欢谈论文艺问题。这种风尚在当代法国思想家中尤为常见,斯蒂格勒便是典型。
和很多文化一样,法兰西传统长期是“技-艺不分”。语言上,法语长期技艺不分;职业上,艺术家和工匠常常重合。到了现代,艺术逐渐与技术相分离,艺术高贵的观念才逐渐形成。在法国人看来,艺术品不都在卢浮宫中,更为常见的是建筑、机器、家具、装潢、服装和园艺等工业艺术品。于是,法国思想家常常将技术与艺术放一块来谈论。
当代艺术危机凸显出的各种观念危机,折射出的是“艺术高贵”的信仰正在消亡,即艺术不再被认为是神圣的、解放的,承载着理想,可以教化人性,可以粘合社会,甚至可以建构某种超凡的乌托邦。
在批评者看来,此种消亡是“破灭”,因为传统高贵艺术终结,继之而起是被商业和政治所占据的平庸公共服务活动,自此艺术臣服于权力规训,放弃一切崇高内涵,成为某种简单符号,见证着当代人的沉沦。
在许多思想家看来,艺术与社会利益相结合,意味着艺术被商业逻辑俘虏,为消费主义和消费社会服务,艺术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如斯蒂格勒所谓的“艺术的危机”,批判艺术完全被异化,成为控制当代社会的权力形式,卷入全球资本主义商业战、信息战和思想战的漩涡之中。
在支持者看来,此种消亡则是“放弃”,属于主动另辟蹊径,因为传统艺术观念已经不适应当代社会,当代艺术应放弃传统美学观,主动走进社会和政治,在参与和介入中真正承担起社会责任。在当代艺术家看来,艺术是一种需要观众参与的体验活动,艺术家是提供艺术体验契机的“摆渡人”。因此,艺术活动要摆脱景观的控制,观众要停止盲目的观看,参与艺术生产活动,在其中重建自身与外界的关系。
无论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均承认当代艺术活动日益商业化、政治化和社会化,而不再局限于审美功能。不过,双方对此的评价不同:反对者视之为危机,支持者视之为出路。也就是说,元宇宙艺术最大的问题,并非管理问题,而是已经出现迹象的过度娱乐化、商品化的消费主义倾向。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新科技对艺术的商业化、政治化和社会化的基本支撑作用日益明显。斯蒂格勒将艺术卷入商业、政治和社会斗争的情况称之为“象征的苦难”(sуmbоliс misеrу)——文化是象征的事业,“象征的苦难”等于当代文化的苦难,而艺术作为文化的精华,必然是苦难的主角,所以“象征的苦难”是艺术在当代遭受的某种“美学苦难”。当美学调节成为社会控制最重要的手段,艺术象征被简化为计算,被大量传播、交易和消费。商业巨头成为“美学导师”,通过各种大众传媒教大众何为美、如何审美,实际将审美评价与诱导消费绑在一起。
在元宇宙平台的劝导和激励之下,审美与诱导消费进一步紧密结合,会不会形成“劣币驱逐良币”的趋势,会不会伤害优秀的艺术作品和大众文化,最终剩下一堆五光十色的文化垃圾呢?对此,国家、社会和公众都必须警惕。
面对当代艺术危机,怎么办呢?总的来说,当代艺术危机论者批判很有力,出路很徘徊,因为艺术危机是整个西方社会迷失方向的文化表征,问题很宏大,在点上很难解决。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新科技革命推动社会生产力飞速发展,西方发达国家纷纷进入加尔布雷思所谓的富裕社会,社会物质财富极大丰富,人们陷入追求感官刺激和商品欲求的消费主义满足之中,成为丧失批判精神和创造性的“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语)。在如此情形之下,艺术危机或艺术异化在所难免,故而应对当代艺术危机等于应对当代资本主义文化危机,这无疑是极其困难的任务。
面对文化危机,西方思想家几乎不约而同都走向“美学革命”的窠臼,即放弃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彻底改造,而把解放之希望寄托于个体精神的美学提升。马尔库塞力主“心理学革命”和“本能革命”:革命的关键是培养“新型的人”即“性本能彻底解放的人”,后期则转向艺术,希望艺术能激励人们的革命精神。在对规训技术与知识-权力的激烈批评之后,福柯提出所谓“生存美学”的解放方案,从1968年“五月风暴”的街头斗争转向雕琢有艺术品位的生活方式,最后完全陷入自我技术的迷梦中。德勒兹强调的是将欲望从各种社会限制中解放出来,将自己变身为“精神分裂主体”——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在疯狂资本主义社会中由本真欲望支配的躯体——这与马尔库塞寄希望的流浪汉、失业者和妓女等资本主义的“局外人”有共同之处。
从逻辑上说,要解决当代艺术危机,要么放弃传统观念,如此可以“解构”危机,要么全面复兴和发展传统,批判和剔除异端,恢复精英艺术的位置。但是,在现实的艺术实践中,非此即彼的简单路线均不可能完全走通。因此,当代艺术危机论者往往将两者糅合起来,提出的应对方案同样属于美学革命的路线。
不可否认,“美学革命”强调发挥主观能动性,而不是寄希望于“救世主”的降临。并且,它反对流血的暴力革命,主张在日常生活当中不断革命。但是,它将个体精神力量抬得过高,精英主义色彩明显,将应对危机挑战引向个体精神层面升华和自我意识组织调节,否定社会变革和制度重构的价值,容易滑入保守主义心态之中。
有意思的是,当代艺术危机论者认为,以元宇宙为代表的新科技浪潮既激发当代艺术危机,又有助于应对当代艺术危机。比如,斯蒂格勒认为,技术既是毒药,也是解药。
首先,艺术家在应对危机中责任重大,要主动学习和运用新科技手段与公众合作,激发人们的审美状态。其次,观众应借助新科技成为与职业艺术家水平相当的业余爱好者,人人都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由此恢复艺术的超凡精神。再次,艺术政治化的结果不应该是艺术被政客利用,而应该是艺术家努力用艺术改造现实政治,使艺术政治化等同于对艺术异化的反抗。最后,艺术家要关注新科技的社会应用,积极参与到批判科技异化的社会行动中,在其中不断推动艺术向前发展。总之,当代艺术的批评者并不完全反对新科技与艺术活动的融合,而是对目前的融合方式不满,他们主张的应对思路可以称为“科技美学革命”。
无论如何,艺术危机意味着文化危机。艺术是社会中的艺术,如果一个社会病了,艺术亦不能幸免。当然,治疗艺术病有利于促进社会的整体健康,但是过于强调艺术的力量,只能是让艺术家背上过于沉重的“十字架”。即便如此,艺术家们也应更多地反思自己在技术时代的历史使命,尤其要警惕被消费主义和消费社会所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