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长眉驼

谢耀德

那天下午，叶尔江独自守着分娩的红驼。太阳已经偏西了，小驼羔还没生出来，荒原上吹着阵阵凉风。今年春天来得早了些，东戈壁的草木已经返青了，远处荒野上移动着牧归的牧群，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青草味儿。因为疼痛，红驼不时扭动脖子，发出低沉的叫声，两只大眼睛流着痛苦的眼泪，着实可怜。

十里外的乡镇医院，古丽兰也在分娩。叶尔江守着红驼，心里想着妻子，不知道她怎么样了，生了没有，是男孩还是女孩。昨天晚上他还跟古丽兰说想要个女孩，和古丽兰一样漂亮，一样善良，一样体贴老人。其实古丽兰心里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男孩，长大了跟着他一起放牧，养一群骆驼，可以养家，可以致富，可以帮助更多的人摆脱贫困，过上幸福的日子。他把名字也想好了，女孩就叫克孜古丽，意思是红姑娘；男孩就叫克孜尔巴拉，意思是红孩子。古丽兰说，为什么都要带上“红”呢？叶尔江说，这些年我们得到了政府那么多的帮助，要感恩；再说，我们的红驼是一身红毛，多可爱呀！古丽兰幸福地笑了。

想到妻子，叶尔江心里就有些歉意。是啊，这些年古丽兰太辛苦了，自从嫁给自己，就遭受着贫困和辛劳，心里觉得实在对不住她。他一直想着要尽力多挣点钱，一家人过上幸福的日子，这么想着，心里就有些安慰了。

现在，看着红驼痛苦的样子，他紧张得不得了，生怕出意外。可不能出事啊！

叶尔江守着的，可不是一般的骆驼，是去年领养的第一峰扶贫骆驼。那可是纯种的长眉驼，是县上定点扶贫项目，金贵着呢！领养它可是费了不少周折，村里申报，乡上审核，县上审批，层层核实，严格把关。

为什么这么严格？就因为长眉驼的金贵。这个品种的骆驼实在太值钱了，产绒比普通骆驼多三公斤，并且品质更高，价格更贵。产奶一年可以卖到一万五千元，奶子质量比普通骆驼更好。把长眉驼作为专项扶贫项目，县上也是下了大决心的。一峰长眉驼就可以让一个贫困户脱贫，并且还可以持续发展，贯彻落实了中央的精准扶贫政策，还能使农牧民致富奔小康，多美的事情啊。县上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这事没错儿。

据说这项政策的建议，最早还是王书记提出来的。王书记叫啥名字，牧民们并不知道，就知道他是援疆干部，方脸盘，矮个头，南方口音，四十来岁，非常干练，看上去是个干实事的人。王书记是福建来的，他在大石头驻村走访时，了解到许多农牧民的实际困难，他们不善种植，当地也没啥良田可种，只有大片的山地、戈壁、荒漠。王书记是读书人，他很细心，也善于思考。他敏锐地发现，这里的牧民世代放牧，个个都是好把式，特色养殖最适合他们。

是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石头这个地方，从东天山下一直到将军戈壁的百里荒原，非常辽阔，非常壮观，非常适合养骆驼。这一点倒不是他的个人发现，而是他在调研走访过程中与牧民们聊天，从牧民口中印证的。他们太熟悉畜牧了，说起马、牛、羊、骆驼，他们的表情就显得格外地亲切自然，就像说自家的孩子一般，它们的习性、生长、繁育，它们适应的草场、季节、转场，等等，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长眉驼是当地的良种资源，驼绒、驼奶都是宝。尤其是驼奶，非常金贵，金贵就金贵在骆驼独特的耐力。现在人们越来越注重健康，被誉为沙漠之舟的骆驼有非常大的开发潜力。驼奶的营养成分对于提高人体免疫力非常有益，市场巨大，没有比这更好的项目了。王书记将这个建议提出之后，就像拨云见日一样，得到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的一致认可。

这些年来，县里为打赢脱贫攻坚战，出了很多招儿，解决了许多问题，取得了较大实效。但是不得不承认，也走过一些弯路，比如特色养殖方面，就有急功冒进的现象，应该反思。对于这些，领导们自然都很清楚。王书记提出，这既能发挥本土化资源优势，让贫困牧民精准脱贫，又能繁育长眉驼，扩大种群，扩大资源优势，应该将其打造成特色产业链，成为本地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王书记的一番话让大家兴奋不已，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事，这个项目就启动了。

当然，真正实施起来还有些难度，比如骆驼的分配，驼毛和驼奶的采购、加工等一系列问题，都需要解决，要一一理顺，落实到位，才能解决牧民的后顾之忧，让贫困户顺利脱贫。县里扶贫办专门成立了长眉驼专项脱贫工作组，繁育中心负责配种和疾病预防，乡里村里有专人负责相关工作，像叶尔江这样的贫困户成为第一批受益者。

说起来，叶尔江确实命苦，多年前父亲病故，母亲身体多病，母子俩相依为命。因为生活困难，叶尔江上初中一度选择退学，母亲不答应。那一年，母亲病情加重，实在无力支撑，叶尔江就不上了，一边照顾母亲看病抓药，一边给村里的养牛户帮工喂奶牛。后来，他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开始贩羊皮，想改善一下家庭状况，辛辛苦苦挣了点钱，却被人坑了。他去追讨欠款，人家不给，他实在气不过，跟对方厮打起来，结果就把那骗子的肋骨打断了，为此被拘留了一段时间。到建筑工地上拉了一段时间砖坯子，觉得不适应，又跟人一起合伙贩羊，从周边偏远地区收购羊，赶到城市附近去卖，赚了一点钱，但是风险也很大。去城里打了一段时间工，母亲病重离不开人，他又回到村里，在家里养了几头奶牛和几十只羊，勉强生活。其实他心有不甘，他总想做些事情，就是分不开身。这时候，古丽兰出现了。

古丽兰是在叶尔江外出打工，母亲病倒的时候出现的。母亲病倒在家无人照顾，邻居帮忙送到医院，古丽兰恰好也去医院抓药，遇上了。古丽兰知道是叶尔江的母亲，就留下来照顾她。叶尔江家的情况，古丽兰自然听说过，可没想到这么贫困。古丽兰就从自己家拿来了吃的东西，照顾他母亲住院治疗，还买了许多营养品。

叶尔江接到邻居的电话从外地赶回来，古丽兰正在照顾他母亲，眼前的一切让他感激不已，准确地说，他被古丽兰感动了。母亲的病情已经稳定，身边有古丽兰照顾，还有许多营养品，母亲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没有那种儿子不在身边的孤独感和无人照看的担忧，反而是很满足，直夸古丽兰的好。老人家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单单是对古丽兰的赞许与感激，或许还有一层更隐秘也更复杂的情感。她是母亲，也是女人，她最知道女人的心思，她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她从跟古丽兰的接触中，慢慢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她一下猜不出来，但是可以肯定，这一切一定跟叶尔江有关。这姑娘照顾她，不仅仅是因为她可怜，无人照顾，同情她那么简单。从古丽兰的细心和亲切里，可以感受到一种亲人的气息。这种感受是特别的，是亲人之间才会体验到的，而古丽兰身上就有，母亲感受到了，她激动不已。是啊，多好的姑娘，要是真的成了自己的儿媳妇，那该多好啊。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或许是自己神志不清，想儿子娶媳妇想多了。

可是，见到叶尔江之后，母亲突然清醒了。叶尔江瘦了，也黑了，在外面一定很辛苦，她不知道儿子干什么活儿，也不知道他挣多少钱，她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就是自己太拖累了，实在对不起孩子。

她从叶尔江和古丽兰对视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丝特别，让她非常吃惊。叶尔江看到古丽兰的第一眼，一副很惊奇的样子，好像完全没有想到。当她说了这些天古丽兰无微不至的照顾，叶尔江却不吭声了。她知道儿子木讷，平时不善言语，但现在是要说话的，是要感谢人家的，这是礼数啊。可叶尔江竟然连句客客气气的感谢话也没说，只是冲古丽兰笑了笑，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就那么一眼，古丽兰好像明白了，也没有要他说感谢的意思，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觉得非常不对劲，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姑娘喜欢叶尔江。

这时候，她心里突然又复杂起来，家里实在太穷，怕古丽兰受苦，怕自己连累了古丽兰。这么想着，又觉得对不起古丽兰，唉，都是这病身子。她之前曾经想着，干脆不治了，早早死了算了。可是叶尔江不答应，叶尔江说，妈妈，你一定不能胡思乱想，我就你一个亲人，没有你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了，我一定挣到钱治好你的病，过上幸福的日子。

是啊，要是自己真的走了，孩子一个人举目无亲，多孤单啊，她怎么忍心丢下他，尽管帮不上他，每天看着他好好的也放心啊。这么想着，她就放弃了那些杂念，鼓励儿子好好干活，娶上媳妇好好过日子。

近些年，政府搞扶贫帮困，叶尔江最初是不怎么相信的，他觉得那都是做做样子，甚至觉得被帮扶是一种耻辱，不怎么配合。村里人家有养骆驼致富的，有搞特色旅游挣到钱的，大部分人家养牛养羊日子过得也不错。叶尔江呢，养过牛也养过羊，总是没有把握好市场机会，一年到头也没有大的收益，家里的困难状况没有大的变化。不过他还是不死心，一直琢磨自己的事情。到底该怎么搞，搞什么更合适，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也常为此苦恼。是啊，脱贫致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哦。

这些年来，村里乡里扶贫帮困也没少关心他们啊。早些年乡里搞特色养殖，引进了一种外国品种的黑羊，据说产肉多，村里几个贫困户每家分配了几只，跟家里的羊一起慢慢地混了种，产肉虽然多了些，可味道比不上当地羊肉香，别说酒店饭馆红烧、清炖了，就连卖烤肉串的也不买账，实在卖不出好价钱。帮扶干部也是干着急，他们忙前忙后多方联系，也没办法解决羊肉的味道问题。再后来又搞奶牛养殖，县里引进了大黑白花牛，分配给贫困户，产奶量确实很高。叶尔江也拉回来一头，刚开始确实不错，牛奶每天有人来收。后来滞销了，据说是牛奶加工的袋装奶质量出现了问题，这一积压就引发一系列问题。养殖户的牛奶卖不出去，损失惨重。帮扶干部几番协调，加工厂正常了，可因为产品质量问题影响袋装奶销路的问题又没法解决，总不能强行摊派吧。一些人家把自家喝不完的奶子拉到乡镇去卖，又嫌路途远不合算。帮扶干部想出办法，动员牧民制作草原特色奶制品，旅游旺季可以销售。制作时发现，这种大黑白花牛的奶子制作的奶疙瘩和乳饼，味道比不上当地黄牛奶子做的香。慢慢地，黑白花奶牛就没有几户人家养殖了，叶尔江也放弃了。

看着儿子一年年辛苦，家里的景况却没改变，母亲心急呀。是啊，多年来都戴着贫困户的帽子，能不着急吗。王书记到家里走访，提到了养骆驼的事情，她眼前一亮。丈夫生前就是放骆驼的好手，那时候他们一起在荒原上放牧，剪毛、接羔、配种、防疫，样样活儿都操持过，对骆驼的习性也很熟络。可惜自己身体不争气，不能动弹。

真正让叶尔江下定决心养殖长眉驼的，还是古丽兰。叶尔江对古丽兰非常信任，两个人还有一段美好的青春记忆。

他们是小学同学，准确地说是同一级。那时候懵懵懂懂不可能谈恋爱，不过有一件事让叶尔江记忆犹新，对古丽兰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三年级刚开学，同学们都穿着新衣服去上学，只有叶尔江的衣服有破洞。在上学路上，调皮的米吉提和几个同学笑话他，追逐他，撑他衣服上的破洞。叶尔江气不过，把米吉提教训了一顿，到了学校米吉提就向老师告了叶尔江的状，说叶尔江撒野还打人。老师狠狠地批评了叶尔江，叶尔江内心委屈却说不出来。古丽兰知道后就去找老师评理，说明了当时的情况，是米吉提的不对，是他看不起家庭贫困的同学，还欺负人，撕坏人家的衣服。老师了解情况后，知道自己错了，到班上主动向叶尔江道歉，还批评了米吉提。老师说，要不是古丽兰说明真相，我还被蒙在鼓里，米吉提戏弄同学、撕坏他人的衣服确实不对，但是，叶尔江打人也不对，应该向老师汇报。老师买了一套新衣服送给叶尔江，要他好好学习，叶尔江非常感动。让他感动的不仅仅是老师送的一套新衣服，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清白，是米吉提欺负人在先，是古丽兰替自己洗刷了冤屈。自此，他记住了古丽兰。不过那时候，他就是觉得古丽兰正直，觉得她好，从来没有想过别的。直到小学毕业，好像他们也没有说过几句话。倒是米吉提，不打不相识，他们成了好朋友。后来上了初中，古丽兰一下子长高了，出落得跟仙女似的，总有调皮捣蛋的坏小子戏弄她，叶尔江就悄悄跟在她后面保护她。叶尔江退学以后，嘱咐米吉提继续保护她。关于这些事情，古丽兰当时并不完全知道，是初中毕业时米吉提偷偷告诉她的。

他们是什么时候恋爱的，真说不清。叶尔江辍学之后他们就很少见面，偶尔遇上了，可能是一起乘车去县里，或者是返回村里，很少说话。不过，他们两个人互相对望的眼神一直有感觉，或许是从三年级那次古丽兰为叶尔江洗刷冤屈之后，反正是不清楚，他们互相对望一眼，心里就暖洋洋的，仿佛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明白了。

自从那年古丽兰在医院照顾了叶尔江的母亲之后，两个人就明确了关系，各自心里都确定了。具体是怎么明确的，没有人知道，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明白。可能这就是缘分，这就是爱情，这就是人生。

结婚以后，古丽兰一直忙于照顾叶尔江的母亲，还没有认真思考家庭的未来。王书记和帮扶干部多次来家里走访，谈的都是脱贫帮扶的事情，她也一直在想，还没有想清楚。那天，王书记和母亲的一番话点醒了她，她仔细分析了自家的实际情况，想了叶尔江的特长和这些年的折腾，父亲早逝，母亲多病，为照顾母亲，他无法长期打工。为了给母亲治病，他几乎卖光了家里所有的牛羊，家徒四壁，负债累累。因为要照顾母亲，他也无法去做什么赚钱的营生，甚至连放牧都不成，他不能长时间离开母亲。他们家算是村里最困难的人家之一。这些年村里也想了许多办法帮助他们，老党员卡斯尔把自家肥嘟嘟的花奶牛借给他们，娘儿俩每天可以喝上新鲜奶茶。老牧工列尔汗经常看望他们，把自己的母羊借给他们生产小羊。叶尔江结婚也是乡亲们帮的忙，家家户户都给了他们帮助，这些她都非常清楚。她想，一定会有机会，或许，这次领养扶贫骆驼项目就是。

再说，领养扶贫骆驼是县上的一项扶贫政策，也是有条件的，自家的条件够得上。想到王书记带着帮扶干部一次次走家串户走访，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宣传精准脱贫政策；想到王书记对前些年扶贫帮困存在问题的深刻分析，是的，有些时候是急于求成，没有考虑本地的实际情况，本地是有好资源的；想到长眉驼，想到母亲说起骆驼时的那种神情，她就心动了。对，就是长眉驼！听说了现在长眉驼养殖的良好收益，她能不动心吗？在叶尔江还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叶尔江听了她的分析，很快下定了决心。

王书记知道了叶尔江的母亲对养骆驼非常熟悉，知道了叶尔江和古丽兰对此有热情，心里就有了底，跟村里的干部说了自己的想法，想充分发挥特色资源优势，让长眉驼帮助像叶尔江这样的特困户尽早脱贫，这个大工程就从叶尔江家开始试点了。

为了把这个项目抓好，乡里采取一对一帮扶，每户领养长眉驼的人家有一名干部承包，另外安排一个老把式指导养殖。叶尔江家由王书记亲自承包，老牧工列尔汗负责指导。

长眉驼领回家时，叶尔江夫妇高兴坏了，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悉心地照顾着，给它取名叫克孜古丽，多好听的名字，跟家里的女儿似的。嗬，那一身略微发红的长绒毛，柔柔的，绵绵的，漂亮极了，尤其那长长的眉毛，刘海一般，衬得它像美人一样，夫妇俩快乐得不得了。

可是，这匹刚三岁的年轻骆驼脾气很大，或者是陌生，尽管小两口小心翼翼，但它并不怎么买账，时不时给叶尔江喷上一脸，让人哭笑不得。后来，它慢慢适应了，认下这个家了，叶尔江给它最好的草料，古丽兰经常帮它梳理长毛。哦，小家伙快乐得跟孩子似的，时不时还跟在小夫妻身后，仿佛回到了母亲身边，亲密得不得了。夫妻俩更加喜欢它了，时时刻刻都想着它，生怕它渴着饿着。母亲时常提醒，骆驼生来皮实，喜欢粗饲料，不能破坏了饮食习惯，否则不能适应荒原放牧，对打羔和生产不利。列尔汗大叔也常过来指点，检查骆驼的饮食情况、健康状况，告诉他们需要注意的问题，比如不能给它饮热水等等。在夫妻俩的悉心照顾下，小骆驼快速成长，来年春天已经成熟，在繁育中心顺利完成配种，成功怀了胎。这不，翻过年刚刚开春就要产羔了，夫妻俩高兴得要命，盘算着未来的收益，驼绒驼奶的丰厚收益可以让他们家尽早脱贫，小骆驼养大了可以支持其他贫困户，来年还可能生个小骆驼，多好的事情啊。

现在可不能出一丁点儿问题。叶尔江急得直挠头，连续抽了三根烟。任凭他怎么着急，任凭母骆驼怎么撕心裂肺，就是生不出来。

列尔汗大叔把驼群赶回家就赶了过来。叶尔江一下放心了，心里说，这下好了。

列尔汗大叔可是远近闻名的牧驼世家，几代人以养骆驼为生。这一年来他常听列尔汗大叔说长眉驼的传说和故事。据说，长眉驼这个品种的繁育，还跟他们家族有些关系。一百多年前，因为兵荒马乱，他们祖上赶着驼群到卡拉麦里一带避难，驼群在荒原上恰好遇到了一群野骆驼。卡拉麦里的春天来得早，母驼开始发情了，引得野公驼发了疯，闯入驼群把家公驼赶跑了，几匹母驼怀上了野公驼的种，秋天就生下几匹小红毛骆驼。后来听说，那一年还有别的人家的母驼也怀上野骆驼的种，他们感觉这个品种奇特，互相联系，经过几代培育，就成了独特的长眉驼。

列尔汗大叔一直观察着，指点着，他也觉得非常奇怪，这么久了怎么就生不出来呢？放牧一辈子了，这样的难产还是第一次遇见，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唉，头生子骆驼，这样下去一定有危险。列尔汗对叶尔江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中午火辣辣的太阳也过去了，日头已经偏西，向着博格达雪峰方向移动。

怎么还是没有动静？叶尔江看看天气，焦急地说。

母驼喘着粗气，它已经疲惫了，没劲再折腾了。列尔汗大叔等不及了，骑上马去乡里繁育中心请专家来帮忙。

大叔，顺便去医院，看古丽兰生了没有。叶尔江突然想起来什么，冲列尔汗远远地喊了一声。

好——

列尔汗长长地应了一声，纵马而去。

列尔汗先到繁育中心，向兽医阿扎提说明了情况，让他早点赶过去。随后他赶往医院，见娜仁古丽从产房里走过来。列尔汗问道，生了吧？母子平安吧？

当然。

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猜，我们又添一个小牧人啦。娜仁古丽笑眯眯地说。

你个老太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列尔汗一脸正经地说道。

出什么事儿啦？看你着急的样儿。娜仁古丽收住笑容问道。

叶尔江的母驼难产，很危险。

啥？长眉驼，难产啦？

是的。弄不好大小两条命都保不住。

哎呀，那可怎么办？

我已经通知繁育中心了，阿扎提兽医正往那里赶。

病房里的古丽兰听到他们在说母驼的事，急切地问道，娜仁大婶，母驼怎么了？

正在产羔，难产了。

啊，怎么会这样！没事，繁育中心的专家会有办法的。

列尔汗对娜仁古丽说，你好好照顾他们，我带些食物也赶过去了。

娜仁古丽小声叮嘱他，一定要想办法保住母驼，那可是他们一家人的盼头啊！

列尔汗冲娜仁古丽点点头说，嗯，你放心吧。说完就赶回家，带上两袋精饲料、一包细盐和水，匆匆忙忙赶往东戈壁。

等他赶到时，繁育中心的李专家和阿扎提已经赶到，他们给母驼打了一针。阿扎提说，母驼头胎产羔，因为惊吓或者紧张引起肌肉痉挛，生产困难，打一针缓解一下就好了。后来母驼顺利产下一峰红毛小母驼，叶尔江开心地笑了，不停地感谢李专家和兽医阿扎提。

扶贫骆驼产羔了，大家都很兴奋，认为这是件大好事。李专家说，这匹母驼可能是受到惊吓早产了，多亏列尔汗大叔通知得及时，否则就会损失两峰长眉驼啊。

列尔汗不好意思地笑了，拿出饲料和细盐给母驼补充能量，让它好有力气尽快回家。

不过，给骆驼注射药物催产这件事，他心里是有些疑问的，女人生孩子催产的事他听说过，给骆驼催产还是头一次听说。也就是这么疑惑了一下，随后他就想明白了，毕竟繁育中心的专家是讲科学的，这些年来长眉驼经过科学繁育，从两百来峰发展到五百多峰，成绩有目共睹。长眉驼已经带动了乡村经济，牧民们心里乐滋滋的。

天色已经很晚了，疲惫的母驼带着刚出生的小骆驼赶十几里路回家，不太现实。把骆驼母子撂在荒原上也不合适，晚上可能遭到野兽的袭击，荒野里潜藏着野狼、野猪和狐狸，山上溜下来一头哈熊也不一定。

叶尔江决定留下来继续守护。列尔汗帮助叶尔江捡拾枯草和牛粪燃起一堆火，交代了防狼的常识，走了一段又不放心，回来陪他，以防万一，毕竟叶尔江没有野外经验。两个人围着火堆吃了食物，喝了水，慢慢有了困意。

夜里还算太平，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狼嚎和旷野呼啸的风声，没有其他袭扰。母驼确实累了，卧倒就没有再起来，小骆驼偎依在母驼身旁，非常安静。

列尔汗经验丰富，他知道年轻人瞌睡多，下半夜顶不住，就自己先睡了一会儿，然后起来捡拾荒草把火烧旺，叫叶尔江去睡，自己值守，直到天明。

天蒙蒙亮，母驼就起身开始吃草，休息了一夜，它浑身精神了，或是也明白小家伙需要营养，它必须尽快吃饱，好喂饱孩子。

列尔汗见一切正常，骑马先行回村。叶尔江赶着长眉驼母子慢慢往回走，中午到家，古丽兰母子已经在家等候，见叶尔江和长眉驼母子平安归来，两个人百感交集。叶尔江亲了一下儿子的脸蛋，搂了一下古丽兰的脖子，心里说，辛苦你了。古丽兰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村里乡里的领导、繁育中心的专家闻讯赶来，王书记也来了，看到他们的项目成果，向叶尔江表示祝贺，古丽兰母子平安！长眉驼母子平安！

专家们建议叶尔江暂时不要挤驼奶，保证小骆驼健康成长。等一两个月后，小骆驼身子骨硬棒了，再开始挤奶。

接下来，叶尔江每天带着母驼去荒原上放牧，把小骆驼留在家里，可是母驼不干，抽空子就往家跑，跑起来还很快，跑回家就冲小骆驼嘶鸣。小骆驼听到母亲的召唤，就撒欢子跑，冲上去就吃奶，那种亲密劲儿，叶尔江不忍打扰。母亲说，小骆驼生下来就要跟母驼在一起，跟着跑路长得结实。后来，叶尔江就带着红驼母子放牧，这就省心了，红驼安安稳稳地吃草，小骆驼在一旁玩耍，蹦蹦跳跳，有时跑过来吃奶，有时还学着母驼的样子啃食草尖儿，可爱极了。

春天的东戈壁，牧草肥美，驼奶充足，小骆驼长得壮实。每天早晨出发之前，叶尔江把小骆驼隔开，古丽兰去挤奶。刚开始，小骆驼不听话，使劲叫唤，红驼很急躁。叶尔江给小骆驼嘴上套一个细饲料口袋，小家伙就老实了。刚开始，母驼也很不配合。挤完奶子，叶尔江就带着红驼母子去放牧，小骆驼时不时就去吃奶。下午回来后，古丽兰再挤一次奶子，叶尔江给红驼嘴上套一个饲料口袋，让它津津有味享受一下，补充能量。驼奶送到收购点就结算了现款，从最初的一公斤、两公斤，到三公斤就基本稳定了。初夏时候又剪下七公斤长长的驼毛，一家人品尝到收获的感觉。

叶尔江的心也踏实了，放牧时顺便带上镰刀，割一些青草，捆绑在驼背上顺便带回家来晾干。一个夏天，院子里居然搭起一个大草垛，列尔汗大叔说，嗬，叶尔江，真能干呀，够一个冬天的草料了。叶尔江笑呵呵地说，趁着现在有时间就多割一些，也好让小骆驼过冬呀。列尔汗大叔点点头，不住地说，不错，不错，这样下去，好日子不远了。

秋去冬来，古丽兰考虑到自己可以一边带孩子一边照顾红驼，让叶尔江去繁育中心帮忙做事，是对政府的支持，也可以在那里多学一点知识。在繁育中心，杨专家给叶尔江讲了为什么要进行科学繁育。杨专家说，长眉驼这个品种，可能是野生骆驼和家养骆驼偶然杂交而成的品种，经过长期培育而长了长长的绒毛，它适应了这片戈壁荒漠的水土和气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作为地方优势资源，必须进一步精选优良品种，确保长眉驼种群健康发展。在跟兽医阿扎提交流中，叶尔江了解了长眉驼的传染病防治、用四季饲料的科学搭配提高抗病能力等方面的知识。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虽然自己也是牧民出身，牛羊骆驼都养过，但在专家面前，自己知道得实在是太少了，还需要多学习。在繁育中心的这一段时间，对叶尔江来说，开阔了眼界，可以说是巨大的提升。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包括这些年来为什么没能改变现状，他更加理解了政府的脱贫政策。是的，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为了母亲，为了古丽兰和孩子，也为了长眉驼，必须好好努力。他暗下决心。

这一年过得真快，小牧人克孜尔巴拉会跑路了，小红毛骆驼也长高了，叶尔江的收获相当可观，驼绒、驼奶收入一万多，小骆驼也值大几千，一家人顺利脱贫了。

这一年，乡里像叶尔江这样的几十个贫困户，通过养殖长眉驼全部实现了精准脱贫，牧民们沉浸在幸福的日子里。

这一年，王书记援疆工作到期了，他到村村户户走了一遍，在日记上写下一段话：虽然没有留下宏大的工程，看到农牧民真真实实脱贫致富了，心里踏实。

哦，长眉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