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1月的一天,35岁的杜鲁门·卡波特在浏览《纽约时报》时,瞥见一条令他心头一颤的新闻:当月14日夜里,堪萨斯州一位名叫赫伯特·克拉特的正直而受人尊敬的农场主,一家四口惨遭灭门。在这个如今看来似乎并无特别之处的案件上,卡波特花费了6年时间,在6000多页调查材料的基础上,写出了著名的《冷血》。这部作品一经出版,便引起巨大的反响,跃居美国图书畅销榜榜首,形成了一场“艺术上的骚动”。评论界为它发明了一个新术语:非虚构小说。这被认为是非虚构文学的滥觞。
近50年后的2010年,中国,时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李敬泽开辟“非虚构”栏目,发表了作家梁鸿的长篇非虚构作品《梁庄》,不久后以《中国在梁庄》单行本出版,长时间占据图书畅销榜,引起巨大反响。非虚构的概念,自此进入中国文学。两年后,梁鸿推出《出梁庄记》,再次在“梁庄”的土地上掘进。两部“梁庄”均是长篇纪实性散文,它们记录和探讨的,是在中国快速城市化背景下几乎被人们遗忘的农村人的生活——老弱年幼者留守于日渐衰败的农村,年富力强者则流动在各大城市的边缘地带。作品记录了“梁庄生命个体的迁徙与流转”,记录了“中国的转型之痛”,意义非凡。
在中国谈论非虚构文学,上述两个事件似乎无法避而不谈。因为虽则作为一种新的文学体裁,“非虚构”这个说法几乎已无人不知,但在中国依然是一个相当年轻的概念,年轻到只需花费不多的篇幅便可从头说起。也因为,“非虚构作品”的概念至今众说纷纭,喧嚣熙攘,有必要界定一个比较明晰的范畴——并不是非得有某种规范,将非虚构写作框起来,而是像评论家何平和作家袁凌担忧的那样,“非虚构”的筐子如果太大,“(这个)概念就会在无限扩散、稀释中趋于消亡,最后变成有这个概念等于没有”。
非虚构,即不虚构人物、不虚构情节、不虚构故事,以真实发生过的事实为材料。一般来讲,这主要是与以虚构为主要特征的小说区别而言的,因而出版商、媒体、读者,或是写作者,其中有数不胜数的人便将小说以外的大量体裁,均笼统地冠以非虚构之名,比如纪实散文、历史叙事、社会研究、特稿写作、深度报道、报告文学、生活记录、旅行记录等。这当然没问题,甚至一些严格遵循纪实要求的小说(如《冷血》)也该囊括进来,因为它们确实不同程度地契合“非虚构”要求。因而,也自然衍生出诸多相关概念,如表述叙事与事实契合度的“非虚构”,表述具有(或自认为具有)这种特质之作品的“非虚构作品”——有学者将纪录片和纪实摄影也归入此类,表述遵循非虚构原则写作的“非虚构写作”,以及我们要着重探讨的遵循了非虚构原则的文学作品,即“非虚构文学”。
从“梁庄”系列开始,中国迎来了近10年非虚构热潮,出现了大量有影响力的非虚构作家和作品,出现了不少非虚构写作平台及为其撰稿的无数写作者,出现了不少非虚构写作排行榜和奖项,乃至一些广泛传播的作品得以获得影视投资,一些资深非虚构写作者甚至专门成立非虚构写作机构。“非虚构写作”和“非虚构作品”这两个词,几年来处处可见。这种可用热火朝天形容的繁荣景象,如今已然不再,但非虚构写作依然存在,且将长久地存在——当我们将它作为个人写作的一种形式(实际上确实如此)看待时,它在实质上与其他写作形式并无相异,均是人的一种精神需求。
如今回头去看,像许多事情一样,也是延续数年的新冠疫情,为中国的这一波非虚构热潮泼了冷水,使其冷却了些。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没有疫情,非虚构写作的热潮会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吗?非虚构写作会因此迎来真正的繁盛吗?可能很难说——我无意于探究一个文学思潮的兴衰,但这其中蕴含了对“非虚构写作”这一概念的基本界定。
“非虚构写作”作为一个热词,注定包含了大量虚假繁荣的泡沫。许多非虚构写作平台共同推动这种“繁荣”,但自创立之初,平台就隐含了几乎难以调和的矛盾:平台运营的基本逻辑是流量,而绝大多数本就缺少影响力的普通写作者,其实少有独特而不凡的经历支撑其写出不凡的作品,因此难以带来流量(流量往往与戏剧性相连,而非虚构许多时候并不具有戏剧性)。那么,至少从逻辑上来说,在流量的内在要求与刺激下,许多作者和编辑或许根本无法保证非虚构写作的基本要求:不虚构。非但做不到不虚构,甚至为追求猎奇效果而编造故事。
此外,非虚构写作的概念暗含了一种忠于现实的严肃性要求。严肃写作的目的是表达和写作本身,而不是流量,也不是期待被资本青睐。如果一部严肃作品被市场接受,往往是因为它内含了市场的兴趣点,而不是它预先契合了市场需求,即是说,严肃作品的市场价值在很大程度上难以被预订,而平台流量本身则内含了预订性要求。这使对自我有要求的非虚构写作者常陷入两难境地:追求作品,还是追求流量?未能带来流量的作品是否就是坏作品,而带来流量的作品是否就是好作品?严肃写作或许不排斥市场,但不会迎合市场——严肃的非虚构写作尤其如此。
严肃性是一个与消遣性、娱乐性、随意性相对的概念,对于非虚构写作,其重要性在于:一方面将那些完全自我抒发、缺乏事实支撑,乃至多有暗自虚构的写作排除在外——多数个人“纪实”作品的非虚构性其实很难验证,所以需要一种内在的严肃精神,要求写作者以极高的诚意自律,并抵制关键点的虚构诱惑;另一方面,严肃性本身即是一种难度要求,比如选题立意、结构设计、语言选择、主题探究,大概一个文本在这些方面有所确立,方可称为作品。
如此,在严肃性铸就的门槛之内,或可更进一步,谈论非虚构文学——即具有文学性的严肃非虚构作品。那么,又必须面对另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什么是文学性?大约1921年,俄罗斯语言学家、诗学家罗曼·雅各布森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文学科学的研究对象并非文学,而是‘文学性’,即使一部既定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特性。”一百年来,大概没有哪位作家或批评家否定“文学性”的存在,人们普遍认为文学性是文学作品的一种综合特征,一种由诸多文学元素共同形成的艺术特质,但这种特质又过于变幻不定,迄今没有谁为这个概念提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定义。
即便如此,当这个问题无法越过时,我们还是不得不尝试着做出一些表述,尽可能地描述它,哪怕这表述不能抵达,而只是趋向于文学性的内涵:文学性尽管是所有优秀文学作品的普遍属性,但依赖于具体作品,即不同作品表现出来的文学性是不同的,它大约相当于作品风格、艺术境界、情感体验及思想洞见的综合;文学性是人物、故事、细节、语言、语感、节奏、经验、情绪、思想等元素共同营造的一种独特空气,弥散于作品中,使读者身临其境,领略独立于现实却十分真切的生命体验,得到情感及思想的熏陶,并将感受到的一切反诸自我生命;文学性是一种潜隐的心灵力量,源于作家的生命与心灵,也源于艺术烘托,这种力量如同桥梁,连通读者的生命与心灵,但并非对每一位读者都能产生作用,因此文学性本身非但无法定形(哪怕对一部具体作品而言),而且显得幻化不定,乃至时有时无。
至此,或许可以说,我们引出了非虚构文学的两个根本:一是基于不虚构原则及创作难度的严肃性,一是基于心灵力量及艺术表现的文学性。大略而言,具备这两种品质,则可称为非虚构文学:无论是何伟《江城》那样以第一人称叙述,有作者参与且记录其所思所想的直接性作品,或是阿列克谢耶维奇《二手时间》那样几乎完全抽离第一人称,只记录第三者自述的间接性作品,或是梁鸿《中国在梁庄》那样既有第一人称叙述及参与,有采访对象自述,又有社会学解读及文学化感悟内容的综合性作品,或是杜鲁门·卡波特《冷血》那样描写细致入微而令人身临其境的非虚构小说,或是魏玲《大兴安岭杀人事件》及杜强《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那样以记者之第一人称叙述的特稿作品。
但这里还潜藏了一个问题:不虚构仅仅是指不虚构人物、事件、情节、地点、时间,以发生过的真实事件为材料吗?那么诸如《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天国之秋》这类以史实为材料的研究性散文,也具备严肃性和文学性,能否算作非虚构文学?对这问题的思考,牵涉到对非虚构之严肃性的一点修正。
2020年10月,评论家何平举办“上海—南京双城文学工作坊”,召集数十位作家、学者对谈非虚构写作问题,主题是《中国“非虚构”与“非虚构”中国》。何平说:“有着中国问题意识的‘非虚构’写作强调的是文学书写和反思当代生活的现场的能力,也是知识人言说和阐释当下生活的能力。”后又说:“厘清‘非虚构’这个概念的具体所指当然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态度、精神、路径,能不能进入中国的现场和中国的当下。”这是一种十分值得珍视的观点,它正是对严肃性的一种补充阐释:非虚构文学以其超拔于其他体裁的问题意识和现实关怀精神,介入现实,而且是当下的现实。需要特别一提的是,这里的“现场”和“当下”具有一定的互文性,即所谓现场,既是地域性的现场,也是时间性的现场。
对非虚构文学而言,严肃性和文学性既是具体作品表现出来的一种特质,更是文体对作家的一种内在要求——要求作家以这种精神创作,并在作品中以具体的元素来体现它们。而在既成作品中,严肃性和文学性,多表现在“现场”与“人心”这两种更显在的元素上。即是说,当一部非虚构文学作品是出自现场的,且是触及人心的,那么它便具有了严肃性和文学性,并自然地区别于非出于现场的历史研究散文,区别于只关注事件的新闻报道。
现场首先意味着一个具体、确定、现实(非虚构、非想象)的地方,即地域性现场,同时意味着具有与作家经历时间相一致的当下性,即时间性现场。就是说,现场意味着作家的参与,作家必须一定程度地亲身经历所写的事件,走过所写事件的发生地,度过所写事件的发生时间,深度接触过所写事件的当事人(乃至走入其内心)。这是非虚构文学写作的基本要求,也是作家在作品中确保非虚构性的根本,或许也是唯一的方法。唯有如此,一个作家才可能感受事件发生地的冷暖,才可能感知事件的氛围,接近当事人的心。
这些元素综合起来,才可能使作品呈现出非虚构文学这一文体内在要求的更高品质,即时代性。这意味着作品超越具体事件,突破具体地方,形成了一种更抽象也更具普适性的含义,这种含义如同空气,将事中人与其他看似无关的同时代人连通起来。正如阎连科先生评价《出梁庄记》时所说:“一个村庄遍布在一个国家,其足迹是一个民族命运的当代画影,其诉说的眼泪,是今日中国澎湃的浊浪。”由河南一个小村庄而至中国农村,而至整个中国,而至“今日中国澎湃的浊浪”,正是有力的时代性。
《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中,作者杜强在采访完亲历者赵木成后,辗转去了那些海上黑工最初上船离岸的码头,用细腻的笔触描写所见:“渔船看来已经废弃很久,遍地散落着连霉菌也已经死掉的垃圾……地上散落着几本《知音》……控制台左侧,赫然堆着一叠黄色的冥币。后侧的船员寝室里,已经空空如也,侧面的墙上写着‘万能的父’,低矮的棚顶画着女人的裸体。走出船员室时我注意到门上的留言,‘走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拜拜。’”这些描写的重要性在于营造了大逃杀之后的后怕氛围,更在于通过集中描写,使我们呼吸到船上的杀人犯和死难者共同呼吸过的空气,并感受到有大量的同代人呼吸着这种空气。
杜强曾说:“好的选题不应仅仅是当下的、个案的问题,它在意义层面指向更加普遍的、深刻的、超脱的东西……成功的非虚构作品指向那些永远盘旋在人们身边的母题,‘它足以对抗时间’。”这句话点出的正是优秀非虚构文学作品出于时代性的严肃性特点,及其关注人、触及人心人性的文学性特点。触及人心人性是文学性的表现,也是文学性的基本要求,唯有如此,一部作品才“足以对抗时间”,才可能超越时间。《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是作为新闻特稿出现的,但具有区别于一般新闻报道的时代性和文学性,突破了新闻经典的规范,而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文学经典的规范。
另一篇令人难忘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是魏玲的《大兴安岭杀人事件》。这篇作品也是作为新闻特稿出现的,所以有人批评其不合新闻规范、没有讲清五个W中的WHY。或许这批评不无道理,但需要清楚的是,这并不是一篇简单的新闻作品,而是非虚构文学作品,有极好的严肃性和文学性。其实,作者一定程度突破新闻规范,以非虚构文学的方式触及诸多人物、环境、民风、历史、政策,恰是为了讲清WHY,为了讲得更透彻。也因此,作家将笔触对准了注定无法聚焦的林区小镇的生活,“致力于呈现充满戏剧张力与孤独色彩的大兴安岭深处生活”。而当一部作品真正凝视生活与人心时,其文学性便产生了。
文中三石头杀人逃亡数日,终于被捕后,作者去即将关押他的监狱门前见他最后一面。“我没有立刻认出他来。连日奔逃、露宿森林和那次自杀几乎改变了他的脸。他眼眶红了,又有些慌张,但没有把目光移开。‘你们是怎么来的,有人送你们吗?’他问。像四天前在山上一样,他竭力表现得正常、得体。没等到回答,他就被押进了铁门。”即便此时,即便作为杀人犯,可能面临死刑或终身监禁,三石头依然关心着“我”,尽量表现得“正常、得体”——这种努力,这种意愿,以及这个人的心地,和四天前在山上见到“我”时没什么两样,但短短几天之内,其命运已发生陡变。这正是“足以对抗时间”的东西。
总之,非虚构性是作为非虚构文学的一种基础性要求存在的,而绝非核心要求。非虚构文学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描摹,而是对现实的挖掘、思考及深度关怀,因而对作家有着极高的内在要求,需要严肃性的精神、文学的能力、敏锐的问题意识和思考能力,以及恰当的题材选择和现场介入能力——勇气、同情和道德。而且,对作家而言,非虚构不仅仅是一种技术要求,更是一种严肃的精神性要求,即要求作家抵制虚构的诱惑,以严肃之心与现实正面交锋,以匍匐大地的诚意凝视生活,同情人心,在作品中捕捉并凝结时代气息。
界定概念是一件艰难又危险的事,问题在于,当一个人面对写作时,诸如概念之类的基本问题往往无法回避,也不可回避。所以,与其说此文试图勾勒非虚构文学的概念,不如说是我对自己的非虚构写作的一次集中省思。这里的界定尝试,也不是为了画一个圈,把一些东西框进来而把另一些东西挡在外面,而是为了更深入地探究非虚构文学的内涵,以便更深入地理解具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