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古意

王跃文

少时读古书，见“其貌甚都”四字，很是费解。查阅注解方才知道，都者，姣好也。当时读的是什么书已经淡忘，隐约记得是有关邯郸的。便想，都字，怎么会有漂亮、美丽的意思呢？忽联想今天势利者讲乡下人，即有乡里乡气的说法。乡者土也，不雅也，自然就是不漂亮了。都市烟景繁华，男则风雅，女则妩媚，于是便“其貌甚都”了。以今证古，以乡证都，便明白了都之姣好的意思。名词引伸出形容之义，亦是汉语的常见用法。

一个邯郸学步的成语，足见这座古城影响之久远。此典最早见于《庄子·秋水》：“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庄子是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古圣贤，那时候的邯郸已是天下人艳羡的大都市。走路都要学邯郸人的样子，可以想象当时这座城市有多气派。庄子来到人世间逍遥而游的时候，邯郸已开埠足足七百多年。

邯郸文明之悠久，远在开埠建城之先。八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即有先民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人类远古的文化密码，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很多方面都是相通的。比如，东西方的人都相信，人来自大地，归于大地。西方有耶和华以尘土塑人之说，吹一口气即为亚当，取亚当肋骨即为夏娃。华夏先民也说自己原本是泥土做的，抟土造人的女娲便在邯郸的中皇山上。越是古老的神话故事，越是诞生在人类最早发祥的地方。

华夏大地上，北起太行，南到闽粤，西始巴蜀，东止滨海，处处都有大禹治水的足迹。洪荒时代，哪怕百岁寿年，人也不可能走这么多地方。前人考证，大禹只活了六十八岁。那么，大禹治水的地方应该就在河北邢台，当时这里是先民舜帝部落的集居之地。《尚书·禹贡》记载大禹治水：“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古代典籍所载大陆，即为邢台之大陆泽。大禹变堵为疏，引大水入海，分定天下为九州。拿今天的话说，大禹在邢台治水的先进经验被各地世代效法，天下各地便都有了大禹治水的传说。

《尚书》所谓降水，即后人所说河北漳河。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说，天下以漳为水名的甚多，赵之漳水即晋之清、浊二漳合流而成。沈括由水之漳，言及同音玉之璋，道出天下和谐同心之义。璋为古代大臣所执佩饰，璋合为圭，分则为璋。大臣执璋为礼，意为齐心协力效忠国家。不论河水之漳，或是玉佩之璋，其义皆在和谐。

河北曰冀，冀者，希望也，梦想也。汉代刘熙《释名》有载：“冀州，亦取地以为名也，其地有险有易，帝王所都。乱则冀治，弱则冀强，荒则冀丰也。”古代帝王卜冀州为都，因山水之势而给这个地方命名为冀。这里既有险峻的高山，又有平坦的沃野，为帝王建都的好地方。为什么叫冀州呢？实为先民的期望。乱则希望治，弱则希望强，荒则希望丰。故曰：河北是华夏昌盛之梦的远古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