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野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哈尔滨 150500]
多丽丝·莱辛将其小说的背景时间定位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21 世纪初期,小说所关注的问题凸显了时代的特征——西方国家向海外的大规模扩张和殖民以及全球化的高涨,探讨了不同的民族如何寻找自己的身份归属以及不同的个体如何确定自己的文化身份的问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笔者发现莱辛非常注重运用身体符号,比如服饰、饮食、伤痕等来书写身份。
所谓身体符号,可以这样解释:当身体的器官功能淡化,身体不再与物体发生实质性的联系,物体不再通过身体的创造力和能动性而获得意义,不再来源于身体的辛苦劳作,而成为符号性的再生产,物的意义也不再源于自身的独特性,而源于它在符号体系中的差异性;身体也不再通过和物体的必然联系获得意义,而是由与身体表面发生联系的物体的符号化体系确定意义,此时身体就具有了符号化的功能。这时,身体的欲望不再是由身体的自然需求产生,而是由文化建构而成的虚假的需求确定,身体根据衣服、饰品、食品等社会约定的符码来确定自己在符号系统中的位置,并由此位置确定身体的符号意义。通过身体符号的不断更替,使得符号意义能够不断地循环再生产,符号的循环再生产带来了围绕着身体的符号的丰盛,身体却由于无法接近物而产生了真实的匮乏感,在匮乏感的趋势下不断地向符号寻求满足时,造成了更深的欲求无法满足的焦虑感。
符号化的身体在社会中一方面以他人的身体为参照物来编码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通过对自己身体的编码来取悦他人的眼光,使自己能够以身体为媒介展示符合自己身份的文化符码,如穿戴符合身份的衣服、展现符合身份的身体姿态、食用符合身份的食物,等等,这些衣服、姿势、食物是带着文化意义的符码,通过对身体的编码,隐喻着身体的身份。“围绕着身体的符号(从身体的外层到周围的必需之物),作为表达或创造个体身份或主体自我的方式而发挥作用。”
服饰作为一种身体符号,从颜色到款式的选择都体现着一种文化和身份的取向。在多丽丝·莱辛的小说中,通过人物在不同语境下不同服饰的选择,不仅能为人物身份的确定提供坐标,也为人物隐性的文化选择提供了显性的符号。这都为读者能够准确把握人物身份的变化提供了线索。
《三四五区间的联姻》是多丽丝·莱辛五部科幻小说之一,讲述的是三区女王和四区国王受到供养者的谕令而联姻的故事,三区是一个富庶、宁静、平等的国度,四区是一个以战争为生的国度,两个国家在联姻之后,相互影响。这种影响甚至波及了二区和五区,四个区之间相互封闭的状况被打破,交流和沟通变得频繁起来。而三区女王爱丽·伊斯在嫁给四区国王本恩·艾塔之后,从三区女王到四区皇后再到孩子母亲等身份的变化,可以通过她所穿衣服的变化体现出来。
当爱丽·伊斯接到供养者的谕令,要她嫁给野蛮而落后的四区国王本恩·艾塔之时,她穿上了“藏青色丧服”。藏青色是一种蓝与黑之间的过渡色,是一种很深很深的蓝色,“在当代欧洲的语言中,‘蓝色’这个词派生于黑色”,所以,蓝色可以说是晚近才被命名的颜色,翻阅欧洲早期的文学著作,如《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会发现,荷马从未提到过蓝色。而自从蓝色被命名后,又因为能提供这种色素的原料——天青石很昂贵,因而蓝色也拥有了高贵的血统,穿戴蓝色的衣服也成了有地位的象征。爱丽·伊斯作为三区的女王,蓝色恰表明了她高贵的身份。而且,我们知道牛仔服作为蓝色衣服的代表,代表着普通的劳动阶级,而在这部小说中,三区是一个没有阶级、人人平等的国家,女王和所有平民一样,开会的时候与大家坐成一圈,不分主次,选择蓝色的衣服,而且衣服的样子也是朴素而宽松的,说明女王和她的臣民一样,是三区的一部分,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再者,这种趋近于黑色的藏青色还代表着冷静和悲伤,因为蓝色的食物多是有毒的,甚至是致命的,如迷幻蘑菇、过期的肉食,等等,会抑制人的食欲,因此表现出对欲望的一种冷静和克制。正是由于爱丽·伊斯要嫁给一个野蛮的国王,嫁到一个以战争为生的国度,去面对一个被等级制度和贫穷破败包围的四区,所以她感到悲伤,穿上了这条让人看到就联想到悲伤的藏青色的裙子。这个时候的爱丽·伊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三区的女王,对四区的文化是完全排斥的。
直到两个人第二次亲密的时候,虽然爱丽·伊斯对本恩·艾塔仍是抗拒的,但两个人都在尝试着接受对方和理解对方。爱丽·伊斯也脱下了那个“藏青色丧服”,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亚麻长衫,是一个清扫楼阁的女仆落下的”。白色代表着纯洁,表明虽然此时爱丽·伊斯和本恩·艾塔有了肌肤之亲,但她仍想保持思想和内心的纯洁性,不受四区思想的影响。这件衣服是一位女仆的衣服,恰说明爱丽·伊斯的身份还保持为三区女王的身份——众多普通的劳动者之一,并未进入四区的等级制度。但是,当她被允许从四区回到三区时,她并没有换下这件月白色的长袍,这表明她是带着四区的影响回去的,虽然她想保持思想和身份的纯洁性,但却不可避免地、潜移默化地受到了浸染。
当她到达三区的时候,她想起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当地女性借一件衣服,可见她对于自己身份的保持是有充分自觉性的。她借到的“是一件深红色的袍子”。自从中世纪的欧洲开始,“任何地位低于贵族的人士都不能购买由珍贵的红色染料如胭脂红制作的服饰”。红色在欧洲代表着一种等级制度,爱丽·伊斯选择这样的一条裙子,其实暗示着她的世界在向四区的等级制度敞开。而且,有相关研究表明女性自始至终都更倾向于把穿着红色服饰或者在红色背景中拍照的男性定义为性感。可见,红色和性是相关联的,欧洲很多的小说都曾描写过红色和性之间的关系,如霍桑的《红字》,海斯特·白兰因为性丑闻而被迫在衣服上绣了个红色的“A”字,证明她犯了奸淫之罪。在莱辛的这部小说中,爱丽·伊斯选择这件衣服,其实也暗含着一种挑逗,外加这件衣服的款式,上半身很贴身,裙摆却十分宽大,彰显了上半身的纤细和下半身的丰满。本恩·艾塔见了“这个穿着带挑逗意味的贴身红裙子的女孩,十分合乎他的口味”。于是,这一次爱丽·伊斯和本恩·艾塔感受到了彼此情感的交流,向彼此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爱丽·伊斯指出四区将全部人力和物力都用在了战争上,导致了整个四区的贫穷和破败,皆因统治者——本恩·艾塔不懂得思考和反思,是他的愚蠢导致了这一切。本恩·艾塔听到后大为恼火,抬手打了爱丽·伊斯,她极度愤怒,为本恩·艾塔的野蛮行为,也为自己之前差点丧失理智而愤怒。于是,她换上了从三区带来的深红色裙子,此时,这个裙子代表了向三区文化的回归,她穿着它回到了三区。
在三区,爱丽·伊斯换上了黄色的裙子和众人探讨本区的动物们为什么失去了原来的繁殖能力。黄色向来可以吸引人的注意力,欧洲甚至用“黄色新闻”来指那些吸引人的新闻,在这部小说里其实是为了指出三区所要探讨的问题的重要性,其焦点就是爱丽·伊斯。她听了供养者的谕令去四区联姻,想通过联姻并和本恩·艾塔生子而解决三区动物失去繁殖能力的问题,虽然最终解决了三区的问题,但三区的臣民却不理解他们的女王,认为她受到了四区的污染,臣民不仅忘记了她,还驱逐了她。所以,爱丽·伊斯选择黄裙子既表明所关注问题的严重性,也表明她是问题解决的关键。
当爱丽·伊斯再次从三区回到四区后,她换上了“偏茶色的橙红色”的衣服,橙色代表着高高在上的太阳的颜色,她还把头发做成了四区主妇的发辫,这里暗示着她已经成为四区等级制度顶端的皇后了。因为,这次她从三区回来后,面对本恩·艾塔,“看到他坐在那儿的一瞬间,在她的身体深处与三区支持她的男人们的某种联结,突然喀嚓一声折断了”。此时,爱丽·伊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四区的皇后,而与三区原有的身份:女王、妻子、母亲断裂了。当两个人彼此确认了对方的爱情,表达了对彼此的爱意后,爱丽·伊斯穿上了一件“鲜亮的橙色裙子”,此时的爱丽·伊斯彻底认同了自己四区皇后的身份,成为四区的太阳,也使这段联姻达到了完满的状态,为这段婚姻注入了阳光。
在得到丈夫本恩·艾塔及其带领的四区全体成员的认同后,她穿上了一件“金色”华美的衣服,“做出这个选择是有技巧的,因为这个选择和她,或和他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她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在这里,爱丽·伊斯真正成为四区的皇后,既有自己对皇后身份的认同,也有他人对她的确认,彻底从原有的三区女王身份中剥离出来。也因此,她再次回到三区的时候,三区已经不再接纳她,并且忘记了她。
可见,这部小说通过女主人公服饰的变化,展现了她身份的变化和多重性,推动了小说情节的不断深化,为女主人公身份的认同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食物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自然产物,而是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甚至具有区分阶层的功能。就糖来说,在17—18 世纪的欧洲还是宫廷或贵族们的专属,这个时期由于蔗糖产量较少,价格昂贵,普通人支付不起,所以,在王室的聚会、仪式、外交中,糖以各种形式充当着重要的角色,在这个时期,糖是具有区分社会阶层的作用的。到了19 世纪,在乔治·R.波特的领导和抗争之下,英国市场开始获得廉价的糖,糖从此在普通百姓的家里成为日常食物,“这个国家长期以来的习惯便已使得几乎所有阶层的人士都在日常生活中食用它,在欧洲也没有哪国的人能到这样的程度”。在莱辛的小说中也可以看出,英国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糖是常见的,包括奶油蛋糕、面包、布丁、果酱、咖啡,甚至于炖肉当中。即使是那些社会底层、最为贫困的那部分人也是主要以面包和布丁为生,所以糖在不同时代的功用是不一样的。
然而,多数食物是分阶级的,在莱辛的《好邻居日记——简·萨默斯日记I》中就提到,社会的底层——老太太莫迪吃的是人造的奶油蛋糕、饼干和不太浓的茶;而她去到中产阶级的姐姐家里吃的则种类非常丰富,有蔬菜,有牛肉,有多样的调味料,如山葵汁、番茄酱、调味瓶,还有饮品,如牛奶、浓茶。而莫迪一类人吃的只有充饥的那几样,而且奶油是那种人造的,并不利于健康,茶也并没有加牛奶,而且也不是浓茶,是寡淡的那种。所以,莫迪和她的姐姐虽然是姐妹,莫迪却瘦小得缩成了黑糊糊的一团,胳膊和腿都只剩下骨头;而她的姐姐则胖得衣服都裹在了身上。正因为如此,欧洲历史上,在日常的食物充足以前,是以胖为美的,胖能够充分证明自家食物的充足和多样性,证明自己有钱且地位高贵,直到后来食物供应充足,使得食物不再是有钱人的专利,上层社会开始转向以瘦为美,通过节食来体现自身对于食物的自律性和节制性,以此来体现自己的高贵。所以,同样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成功的女性简娜,她不会吃这样过于丰富的食物,当然也不会吃莫迪的那种廉价食物,而是会选择更健康、更低脂肪的食物——全麦面包,以此来保持自己身材的苗条和紧致,由此才能配得上自己副主编的衣服和身份。
在莱辛的小说《浮世畸零者》中,班是一个不同于常人的畸形儿,身形无比巨大,力量也非普通人所能企及,且性格非常直率,被包括他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视为非人类。班最喜欢吃的不是一般人喜欢的面包,而是生肉,他可以当场活剥一个鸽子吃掉。吃熟肉可以说是文明的象征,用火烤熟生肉是人类进步的有利明证,而班的这种饮食习惯恰恰说明这个人物并不属于文明社会,而是未进化完全的非文明物种,这种饮食习惯被其他人视为野蛮,因此他也不被这个社会所接纳,走到哪里都会遇见好奇的目光,走到哪里都会遇见所谓文明人的欺骗和陷阱。这也是最终导致他因始终不能被社会接纳、找不到自己的同类而跳崖的原因。作者正是通过人物对于食物的喜好,塑造了人物的身份。
可见,小说中的食物是有等级之分的,因而拥有并食用了不同等级的食物的身体,也是分了等级的,诸如食物紧缺时的肥胖身材就能够彰显人物的身份,所以,食物透过身体的表征不仅能够显示人物的阶级属性,且能够帮助塑造阶级属性所要求的人物身份的特征。
莱辛在小说里关注了处于社会底层的贫穷青少年群体,他们无法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获得生存的保障,于是选择以叛逆的方式来反抗这个对他们充满恶意的世界。身体的伤痕作为一种身体符号,不仅带给他们暂时性的心理满足,也让他们体会到反抗的快感,但是,这种堕落的选择不仅不能够带来真实的反抗性效果,还会让这些青少年陷入身份僵局中,无法逃离。
《浮世畸零者》中的德蕾莎来自巴西东北部一个贫穷小村庄,因为连年的干旱,逃荒到了里约。到了里约后,德蕾莎一家依然不能满足温饱,于是她的父母逼迫她出去做妓女以养活全家人。而德蕾莎有两个弟弟,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都加入了横行街头的少年帮派,不仅吸毒,而且靠偷窃过日子。这两个加入街头帮派的少年处于边缘身份群体,他们的标志就是抢劫、偷窃、打架斗殴以及由此带来身体的累累伤痕。
由于出身贫民窟,他们勤劳节俭、艰苦奋斗,但还是不能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连居住的地方都是由塑料布搭建而成,这就使得这些少年开始以愤世嫉俗的方式叛逆着原有的赤贫身份,他们没有什么真正的信仰和价值,秉承着一种犬儒主义的生活态度,“现代犬儒主义的彻底不相信表现在,它甚至不相信还能有什么办法改变它所不相信的那个世界。犬儒主义有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一面,也有委曲求全、接受现实的一面。”他们看似反抗现实的自我伤害和相互斗殴行为其实是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这种行为除了对自己造成更多的伤害,对于改变现状毫无作用,造成了身份的僵局。
莱辛小说中选择伤害身体的都是未成年的少年,其意在指出,这些少年相对于赤贫的成年人来说,和资本主义上流社会是保持一定距离的,也是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反抗所处的环境。
其原因在于,这些青少年试图通过为身体打上伤痕这种叛逆方式获得社会的关注。他们以自我伤害和相互伤害这种方式来与社会不公相抗衡,以此发出自己的声音,使自己的边缘身份得以由隐形到显性。而且伤痕像一个标记,把他们标记为群体,为青少年提供了一种心理归属感,弥合了他与家庭、社会之间的隔阂,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孤单和寂寞的心情以及不被理解的心境,成为情感寄托的对象,也成为一种替代性的满足。
然而,可以看出,通过身体的伤痕获得到的关注是外在的关注,通过身体的伤痕获得的身份认同是表面的认同,他们缺乏共同的价值信仰,缺乏一种内在性的文化精神认同。所以,可以说他们的这种抵抗是一种仪式性的抵抗,因为,他们并没有试图去改变现状,也并未以主动的姿态去争取自己身份的合法性,因而,青少年的这种叛逆不过是一种消极的防御,不过是自己团体内部的自得其乐。可以说,他们通过身体上的伤痕所进行的反抗并未打破原有的身份僵局,反而是一种自我放逐的堕落行为。
总之,服饰的变化代表着身份的变化和多样性;食物的等级代表着身份的等级;身体的伤痕代表着边缘群体身份的僵局。这些身体符号从来不是单纯而被动的,而是参与着身份的表达——解构抑或者建构。可以说,身份问题从来不是一个单一而孤立的问题,而是是和其他因素交织在一起的,所以,莱辛才能够采取各种可能的策略来书写身份。本文只是选取了莱辛书写身份的一个策略方面,莱辛小说中其他的身份书写策略还有待进一步探索和发掘。
①asi Falk.TM].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Ltd.,1994:55.
②③〔美〕乔安·埃克斯塔特:《阿莉尔·埃克斯塔特·色彩的秘密语言》,史亚娟、张慧琴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年版,第185页,第43页。
④⑤⑥ 〔英〕多丽丝·莱辛:《三四五区间的联姻》,俞婷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1页,第127页,第204页。
⑦ 〔美〕西敏司:《甜与权利》,王超、朱健刚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72页。
⑧ 陶东风:《大话文学与消费文化语境中经典的命运》,《天津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第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