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记者 高振宁
图 | 云临项目工人在隧道下台阶掌子面使用凿岩机开挖钻爆破孔
这条云县到临沧的高速公路开通以后— 25岁的工区技术主管孟帅亚想:汽车驶过便只要8分钟。作为云南省“五纵五横一边两环二十联”中长期高速公路规划网第五纵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这条公路已经修建了5年,预计还得有两三年才能完工。
没办法。高地热、软岩大变形、富水、岩爆、断层、突泥、涌水……大亮山的地质太复杂了。
凌晨五点钟,云县还披着夜的斗篷。两条车灯开路,装满混凝土的卡车从隧道斜井驶入,闪着红光的车影在地上紧跟着走。进口处,孟帅亚举着手电,细密的灰尘在光圈中扑簇着飞舞。
一个半月以来,孟帅亚都在上夜班。突然的人事调动,暂时需要他扛起两三个人的工作。现在,还有两个小时,他就能回项目部补个早觉了。从斜井到驻地有班车,很近,开车十分钟左右;可是到大亮山主体隧道却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这条路,项目总工何伊琦、项目经理柴琦龙、项目党支部书记李嘉尉每天至少走上一个来回。
值班室旁,是项目部临时搭建的钢筋加工厂。在这里,说话不用喊是不行的。入职前再斯文的大学生,来了不到一年,个个都成了大嗓门。
LED隧道屏一页页滚动着实时斜井人员总数和其他需要注意的安全事项。洞口铭牌“中铁十五局四公司大亮山隧道斜井”一排红光大字下悬挂的射灯也是红色的,映着黑洞洞的半圆形隧道进口,大亮山仿佛正戴着一顶系着手电的安全帽。值班室的门开着,很窄的白亮矩形,在一片红光的地上扫出一方梯形的暗影。山里风大,门口的盆栽都枯了半边。7月的云南,6点半天才蒙蒙亮。天亮后,能看到墙根下停着几辆布满白泥的电瓶车。这里的山石大多是石灰岩— 最难施工的岩石类型。
值班室很简单:发霉的墙角,一副桌椅,一架书柜。书柜旁立着一些测量仪— 工区经常举办各类技能比武大赛,青年们两三个人一起自愿组队。为把握旱季施工的有利条件,工会和团委还会联合开展百日攻坚活动,有项目领导为青年突击队现场授旗。书记李嘉尉鼓励项目部青年要全面发展,力争成为测量、安全、质检样样精通的多面手。谁都知道,工区人手少、任务重,不一定需要自己顶到什么岗位上。带有趣味性的劳动竞赛则通常在节假日举行,比如五一,比如十一,再比如中秋节,反正项目部的青年们基本全年都在工区。云临项目组已经连续两年春节没有停工了。
2014年国家提出“一带一路”和“长江经济带”发展战略,2015年1月习近平总书记视察云南时指示:“云南要闯出一条跨越式发展的新路子,建成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生态文明建设排头兵。”云临项目的建成将为推动全省路网互联互通,支撑云南省面向南亚东南亚辐射中心建设创造重要条件。
难一点,就用时间顶上去!进度啊,快一点,再快一点!
修路人的青春注定要在那些还没有路的地方度过。或许,你在生活中看不见他们,可是身边的亲朋好友里一定能找到这样的人。
那些被大山隐匿的青春,正与祖国的基建事业一起按下成长的“加速键”。
孟帅亚想起自己的好友— 项目质检部长李东辉,2018年入职,今年,已经成长为技能比武大赛的出题人了。满脸灰突突的李东辉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喜欢读诗词。他在大亮山隧道盯着掌子面施工现场。那边的值班室里,有一个云临项目的大沙盘,墙壁上写着:党的光辉照耀边疆。爆破后的砂石被卡车运出来,车轮卷起了风声,水泥地面的绿漆都已被风化得掉了色。
大亮山隧道贯通后长达10千米,最大埋深超过1200米,比斜井的情况更复杂。许多行外人一辈子没见过正在施工的隧道什么样子。拿云临隧道来说吧:隧道进口上方横贯着硕大的通风机,排风处沁着水珠,仿佛蒸发的汗液。刚进隧道的一段距离,还能看见上面密布的绿色苔藓。施工中的掌子面是目前隧道的最前沿,混沌漆黑的山洞里,一串串红亮灯血管般勾勒出隧道的轮廓,工人们操作着挖土机正在作业。梆梆— 梆梆— 于是,未出生隧道有了自己的心跳。
多少工程人在项目部一待就是数年。待到与回声交上了朋友,待到乌丝渐染白霜,待到皱纹又被山风刻深了几许,待到家中幼子已从牙牙学语长成了小小少年。有时候,真想时间快点过去啊,可是又真的舍不得。一个人的一生有几个数年呢?一辈子满打满算,能参与的工程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你看祖国有那么多的基建啊!当青春奉献给祖国的山川,或许只有小小一块砖的贡献,可就是这一块砖的距离,却凝聚着许多人一生的足迹。
幸运的是,一路上都能遇到志同道合的身影。
项目部为每名青年配备了两位成长导师。甘于奉献的铁道兵精神通过导师带徒,在铁建人身上代代传承。孟帅亚的业务导师是项目经理柴琦龙,孟帅亚叫他“柴总”。
孟帅亚眼中,柴总是一个决断力很强的人。对于日常巡查发现的问题,柴总鼓励青年在会议上各抒己见,然后由他汇总分析。柴总确定的最终方案总是那样面面俱到,孟帅亚常常钦佩不已。他向柴琦龙请教。柴琦龙告诉他,要把现场看到的疑难问题都记下来,多读书,多学习。其实,柴琦龙自己就是多读书的典范,即便去往工区的路上,也总要抽空学习。师父的言传身教,深深感染了孟帅亚。从此,手机备忘录成为了孟帅亚最常用的软件。
绵绵的青山围成了一道道铜墙铁壁,岁月流逝,项目部里的人们彼此依存,渐渐生出了家人般的情感。无论领导还是普通职员,大家同吃同住,同甘共苦。
对于所有参与云临项目的青年来说,2020年11月2日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凌晨1点半,项目经理柴琦龙突然接到值班室电话,隧道里发生了特大规模涌水!一跃而起的柴琦龙和项目总工何伊琦立即赶赴现场。每小时超过1万方的水流在30分钟内已将向上的40米隧道全部灌满,大家的心情都异常沉重。那一夜,所有青年都参与到了排水工作,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直到项目部领导往下“拽人”,才肯稍作休息。
这就是工程人不得不一年到头坚守工地的原因,不定时的突发情况,必须及时处理。别说回家— 孟帅亚算了算:一年下来,去县城理发都不超过10次。
天就快亮了,门口的红光渐渐暗淡。孟帅亚走出值班室。远山仿佛在云霭中穿过。他有点儿想家了。
整整两年,只有今年4月回家休息了15天。孟帅亚想:可是,放眼项目部,又有谁回家了呢?好友李东辉新婚燕尔,却只能让妻子一个人孕检;柴总的二娃刚满一岁,只能在视频里见到爸爸;最辛苦的当属何伊琦总工— 自项目开工以来,只回家过了一个春节。何总的父亲和妻子也是铁建人,家人都非常支持他的事业。每逢寒暑假期间,妻子还会带着孩子们来到项目部探望。对于远道而来的职工家属,书记李嘉尉总会为他们提供一间项目部的宿舍。说起书记李嘉尉,还有一个笑话呢。去年,项目部青年詹鑫想回家相亲,李书记拍着人家的肩膀笑说:何必回家去找呢?这么着,我给你在项目部介绍一个吧。你看何工的妻子就是工程人,多好!结果,詹鑫到底没回成家,而且很“不幸”地— 单身至今。
这当然只是戏谑之语。李书记可是项目部生活中公认的贴心人。去年中秋,在李书记的组织下,项目部为每名青年家里寄去了云南特产、两张工作和生活照片,以及一封致员工家属的信。大山深处的青春,被无数小家庭默默收藏进思念里。对于工程人来说,照片寄托了太多无以言说的感情,有时竟成为一种“买不起”的奢侈品。书记李嘉尉最近一张全家福还是在几十年前。工程人是团圆饭上永远缺席的名字。
其实,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青春建功!和许多工程人一样,孟帅亚常常想:等到这条高速通车了,自己一定要回来看看。有一天,老了、退休了,还想把所有年轻时修过的路都走一遍。
可是现在,路在哪里呢?
就孕育在这苍茫、残酷、寂寞的大山里。
工程人和大山的关系恰似棋逢对手。忽然被困于此间,必得历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千淘万漉,耗尽千辛万苦,待到隧道挖通后,才可摆脱这个绿色对手的桎梏。只是,交手的次数多了,不免渐生惺惺之感。等到下次再见,就是阔别多年的朋友。
那些隐匿的青春,无言的大山知道我。
吃过晚饭又加班到七点半,办公室主任刘宝坤这才整理好工位,回宿舍换身衣服。山中不知岁月长,入职项目部后,“休息日”的概念变得渐渐模糊。宿舍楼就在隔壁,反正也出不了山去,周六周天不工作还能干什么呢!
下楼时要经过一处简易的读书角:一排书架上,有项目部青年撰写的文章合集,大多还是像《我为什么入党》这样的红色读物。水房里,几台硕大的绿色净水罐正在运转。刘宝坤试了试,似乎有点儿小问题,看来稍后自己还得来修一修。为项目部青年做好服务,一直是办公室的职责之一。
现在,这里的生活已经改善很多:能喝上净水,随时洗澡不愁。财务部门女部长颜鹭晨比自己早来一年,那时候,项目部刚刚成立不久,听说接出来的水都是浑的。
宿舍楼的白墙上,贴着一排红字“以工程为舞台 以信誉为根本”。门口一株绿萝,几乎已攀援了整个门框。这是3年前刘宝坤刚到项目部的时候,和同事们一起种下的。小苗栉沐着风雨,不断向上,现在看来,也颇有“今已亭亭如盖”之感了。
那些翠绿的指针般的叶子,默默地计数着流逝的时光,见证着青春的成长。
刘宝坤和财务部职员王斌同住一间宿舍。房间不大,一张书桌,两张床,两只布制的小衣柜。床底,盆桶和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现在,王斌还在办公室加班,他去年刚刚入职,通过导师带徒,仅仅两个月后,就能由原来每周做50号凭证,提高到每天做50号凭证。王斌的性格有点儿内向,项目部的同事们都很照顾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山里早晚温差大,去年11月,王斌得了一场重感冒,不少同事都过来嘘寒问暖。
图 | 云临项目组织青年员工到滇缅铁路遗址园开展“青春心向党 奋斗新征程”五四青年节主题活动
说起王斌的导师— 26岁的财务部门女部长颜鹭晨,那可是项目部无人不知的“铁娘子”。2020年,党支部书记李嘉尉启用了一批2018年入职的大学生,颜鹭晨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原先的财务部长被调至其他项目,放眼望去,整个部门熟悉业务流程的只剩下颜鹭晨一人。于是,李书记找到她,问:“财务部长的工作,你能不能先扛起来?”颜鹭晨的回答非常痛快:当然可以!别人能扛我怎么不行?对于工作,颜鹭晨非常认真。在她的工位上,贴满了各种提示截止日期和注意事项的便笺纸。
暮色围拢过来,只有西边还漏进几缕光亮。这个时候,许多下班的同事想必正在项目部门口那条唯一的土路上散步吧。不过,这条小路有路灯的长度只有100多米。再往前走有一座石桥,桥下是江水的河道。
换过衣服,刘宝坤向后院的菜地走去。初来乍到,这里只有一片荒原,后来项目部发动各部门承包一些土地,开垦自己的“南泥湾”。如今,园子里种着一大片向日葵,几株果实套着塑料袋的贵妃芒成为了青年们的“心头好”。
从这里望去,不远处一座高耸的桥梁缩短了叠嶂的山峰。那是石房特大桥,去年11月通车了,也是中铁十五局修的。大桥尚未建成时,那些到山外去不得不绕远的日子一帧帧闪过刘宝坤的脑海。
— 记得自己入职项目部的第一年,恰逢新中国成立70周年。项目部团支部组织青年去县城文化宫排练红色节目。有一个月的时间,青年们午饭后出发,坐车一个小时来到县城,下午3点半回到项目部继续工作。后来,节目大获成功,汇报表演那天,得到了业主的一致好评。
— 记得好多次举办党日和团日活动时,县城抗日革命纪念碑前与滇缅铁路故址处都留下了青年驻足深思的身影。项目部组织青年为当地小学捐款,每个月都会开展党史学习讨论,向身边的优秀榜样看齐。战“疫”守灯人、中铁十五局青年温瑞的故事可谓人人知晓。
— 记得这几年春节,项目部派青年到县里的集市上采购整猪、整羊。大家坐在食堂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好不热闹。初一早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至今回响在耳边。
思绪回溯,不觉夜幕渐渐来临。他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和所有新入职的青年一样,在昆明下飞机,又转大巴车走过七八个小时的山路,到达云县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大家简单吃过一餐,并未在县城过夜,那天晚上,铁道兵出身的老党支部书记不顾双脚痛风发作,坚持在项目部门口为大家接风。寝室里,一应俱全的生活物品摆满了老铁道兵对青年一代的关切。入夜,满院的星河永远烙印在刘宝坤心底。
如果站在一个高处看山坳里的项目部,会发现它只是小小的一撮。可是每当“中铁十五局云临项目”在一片黑沉中亮起,几点如火苗般跃动的大字,仿佛能一直烧到天上的银河去。
星星一粒一粒爆出天幕,盛开的银河拥抱着茫茫的群山,仿佛铁道兵闪闪发光的精神。
那些隐匿的青春,入夜的星河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