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旭,郭 文,朱 璇,张进福,张骁鸣
:非常感谢《旅游论坛》编辑部发起的这次学术对话活动,同时更感谢4位同仁接受邀请,让我们有机会来共同完成一次符合其字面本义的“笔”谈。有趣的是,我们即将要探讨的主题——“旅游与行走”,恰恰与当前因新冠肺炎疫情防控而导致的“不能旅游”或“不能行走”相对照。在这个“不能旅游”或“不能行走”的背景下,举行本次“旅游与行走”主题对话,或者也可以碰撞出一些不一样的探讨方向。
让我们直入主题,即在旅游研究的语境中,“行走”是一个怎样的学术概念? 容我先抛出自己的一点粗浅看法:“行走”是一个复合的概念,或可分出三个层次——过去时代有别于大众旅游、能凸显个性追求的徒步旅行方式;已经被多数人所接受的那种能够亲近自然风光、更多涉及步行过程的旅行方式;当代新兴的更为注重社会交往与文化体验的漫步,如城市漫步(city walk)。
张进福老师有常年入藏旅行考察的丰富经历,想来对川藏线上络绎不绝的徒步的朝圣者和穷游者并不陌生。能否请你先谈谈自己的看法?
:“行走”显然应该是旅行的类别之一。从字面及其内涵理解,“行走”强调“走”的具身体验。与“遥远”的旅行相比,“行走”似乎更“小家碧玉”、更日常、更可亲。故就其内涵而言,“行走”与宏大叙事、大尺度空间位移的旅行、迁徙等仍有距离。只是“走”似乎多少忽略了“行走”更为普遍的一般意义。
可是,如果把“行走”界定为小尺度或近距离旅行的话,多数长途跋涉的背包旅游和跨越千山万水之徒步恐怕都不属此范畴。幸好,Zygmunt Bauman认为,空间已经丧失对流动群体的束缚性,空间距离或空间尺度并不能单纯地作为“行走”的界定标准和判断依据。
传统旅游涉及空间位移,故与旅行关系密切:旅游离不开旅行,旅行是旅游的重要组成,但并非所有旅行都是旅游。移动性(mobility)与流动性(liquidity)作为当今社会重要特征,催生了诸多新兴概念和研究范畴,并且深刻地改变了某些社会关系,至少使其呈现复杂形貌。由此看来,“行走”应该也是此背景所催生的诸多新兴学术概念或研究范畴之一,是移动性谱系中的一种类型。
:进福老师这番话,为“行走”概念在当代旅游界和地理界十分盛行、十分关键的“移动性”研究谱系中找到了一个位置。我也特别想请朱璇老师就此问题详细说一说,毕竟,你在我们所有人中拥有最丰富的背包旅行的亲身经验和研究积累。
:从我自己所关心过或了解到的研究领域来看,旅游中的“行走”可能包括以下两组不同情境下的概念:
第一组,walking、hiking/bushwalking和trekking,一般是指在自然环境下的户外游憩活动,在身体机能学(kinesiology)、运动、体育、心理康复、社会心理学这些学科中有较多研究积累。从walking到hiking再到trekking,对应的中文翻译都可以是“徒步”,但它们的难度和主体的严肃认真程度是逐渐上升的,存在着从软探险到硬探险这样一个潜在的连续轴。美国电影《A Walk in the Woods》中的“walk”,既可以指在森林中“漫步”,也可以指“徒步”。hiking是比较普遍意义上的徒步,而trekking则是指非常严肃认真的户外徒步了,比如徒步喜马拉雅,以至于后来也使得“行走”与“体育”“探险”产生了联系。在北美,和“旅游”最相近的系科是Parks&Recreation,多是从户外游憩角度来界定行走的。
第二组,wandering及其相类似的行走,呼应于我们现在的流行词“浪”,而藏漂、穷游、驴行、城市漫游,都可以认为是由此蔓延而来的概念。与户外徒步和追求挑战的“行走”不同,这种“浪”无关乎形式,更在于自由的漂泊、灵魂的浪迹和自我的放飞。从最早期Erik Cohen的drifter(漂流者)研究开始,这一研究脉络经历了tramper(跋涉者)、young budget traveler(青年经济型旅行者)、backpacker(背包客)、independent traveler(自助旅行者)、global nomads(全球游民)、gap year tourist(间隔年旅游者)、flashpacker(轻奢背包客)、lifestyle traveler(生活方式旅行者)、location independent traveler(地点自由的旅行者)到“穷游者”的交替、并存和演化,在纵向历史轴上形成了一幅各种不同时代背景、社会背景下的“行走”画卷。
:我想稍微做点补充。
从学术层面笼统地看,与“行走”较为相近的西方传统概念,除朱璇博士所区分的两组外,在我们无比熟悉的tourism 之外的“泛旅行”概念,诸如travel(旅行)、tour(旅行、巡游)、trip(旅行)、excursion(短途旅行)、journey(旅程)等等,也自然应当视为一组。其中,又以travel和tour较为普遍。前者源自法文travail,原指辛苦工作,现多与有趣(fun)相关;后者源自拉丁文,原指外出旅行再回到家中。
从实践层面看,从“自虐式”极端旅行(例如,我曾追踪的旅游者中,有人背负几十公斤大背囊、在西藏墨脱长途跋涉半个多月之久),到一些轻松的小尺度步行(如城市漫步或西藏大昭寺外随转经人群的行走),应该都可以归入“行走”范畴。这么看来,“行走”似乎又自成谱系。
显然,“行走”包含丰富的内涵与诸多的形式,在旅游研究领域似是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概念。究竟在哪个层面上讨论“行走”,可能需要更进一步的思考。但古老的“行走”现象毕竟已经在移动性语境下被构建为新兴的学术概念或范畴了,且其内涵还将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在更宽泛的旅行意义上、以更包容的心态讨论“行走”。
:这里我想补充这两个词在现代英语语境下的差别。travel并不一定带有“旅游”的意思,它很可能是见物识俗的“旅行”,但也有可能是“苦行僧式”的行走游历,更有可能只是单纯通勤意义上的“行”——前两者带有强烈的自我教育意味。而tour必然带有“旅游”的意味,且往往以团队为组织形式,但不一定是出远门的“游”,如博物馆内的一场tour就是由讲解员带领的参观,无论tour的远近,都有被带领和被他人教育的意义。现代traveler(以travel为词根)藐视tourist(以tour为词根),怕也是基于这种从内容到形式不同的行走所带来的身份建构差异。
所以,您这里提出的“泛旅行”的概念,就是我前面说到的“浪”(第二种范畴),只是tour不在其中,因为tour其实有清晰的目的指向,而travel、trip、excursion、journey未必有出发和行走时的明确动机,只是把这种行为本身当作一种体验,“君问归期未有期”,即便归有期,灵魂或肉体终要出发,神游仙游去。浪迹可不在远处,随时随地行走咫尺。这也就是为什么逐梦天涯是“浪”,城市漫游亦是“浪”。“浪”无关乎地域尺度,更关乎心灵与精神。
:谢谢两位提供的丰富的学术背景和精到的评说。到目前为止,我们紧紧围绕着与旅游、旅行相关的概念在理解行走。然而,“行走”本身确实首先是人的一项自然能力以及极其日常的一个生活现象,那么我们是否能够从旅游世界返回到更广阔的生活世界,对它的内涵做一些别样的阐发? 这里我想请文化地理学者郭文老师谈谈看法。
:“行走”最基本的含义是行路与走动,也即脚与大地的亲密实践,这就需要以一定的空间或跨空间为依托。在日常生活中,每日的“行走”是一件实实在在的活动,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最朴素的手段。人的生命从一点起源,沿一条行走的路回旋,画出无数个圈,因而日常行走的理念就是:最远的就是最近的,最后的就是最初的。
回答“人为什么要行走”和回答“人为什么要活在天地间”一样具有难度,古今中外,见仁见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行走与“道”具有内在关联,而“道”是超然于宗教性的代名词,像极了西方哲学说的“第一因”。旅游是重要的行走,但不同于日常行走。旅游中的行走是一个延展和融入的过程,与他者对接,知晓文明诞生的理由;向远方祈福,理解自然开始的力量。尼采曾经说过:“我是一个行走的人,需要不断向上。”只有向上,才有可能向善。通过行走,在高处俯瞰社会和世界,是所有把风当鞋垫的行者的执着;旅游中的行走,最重要的是:追逐天空的广度、风景的亮度和空间的高度。
事实上,行走是一桩很重要的哲学,存在于每个人身上,须臾不离。若能反求诸己,自省,再自省,遇见“行走”才有希望。
:郭文老师的阐发依次穿越道家、传统西哲、西哲的叛逆者(尼采)以及禅说,极大地帮我们撑开了“行走”的概念边界。我所期待的是,对后现代文学及其思想有广泛阅读和思考的心理地理学者黄旭老师,将会如何表达自己的见解?
:我想先引出叙利亚诗人Adonis的一句诗:“什么是人生? 朝着黄昏,不停地行走。”那么行走从哪里开始呢? 肌肉绷紧,一条腿是柱子,将身体直立于天地之间;另一条腿是钟摆,从后面摆动,脚跟着地。它从一个步骤开始,然后是另一个步骤,像擂鼓一样形成节奏:行走的节奏。这是世界上最明显也最晦涩的东西,是双足进化和人类解剖学的历史,又是一部无字的、秘密的历史,其碎片可以在无数段落中找到,也可以在歌曲、街道和几乎每个人的冒险中找到。这种冒险既塑造了它的空间,也被它的双脚所塑造。步行创造了道路、公路、贸易路线;产生了当地和跨区域的地方感;塑造了地图、指南、装备以及远方;讲述了宏大或卑微的故事和诗歌图书馆,关于朝圣、登山、探险、蜿蜒和野餐。城市和乡村的风景孕育了这些故事,而这些故事又将我们带回历史的现场。行走如此这般游走于宗教、哲学、景观、城市、寓言、甜蜜和心碎之中,它又“肆无忌惮”地闯入其他领域——穿过旅游学、解剖学、人类学、建筑学、地理、政治和文学——并且在漫长的路线上不再长时间等待。
在理想的行走状态下,思想、身体和世界是一致的,就像三个角色在一起对话,三个音符突然组成一个和弦。步行的节奏产生了一种思考的节奏,通过一个景观的瞬间呼应或刺激了一系列思考的过程。这在内部和外部通道之间创造了一种惊异的共鸣,这表明思想也是某种景观,而行走是穿越它的一种方式。一个新的思想往往看起来像是一直存在的景观的一个特征,就好像思考是在旅行而不是制造。行走也可以被想象成一种视觉活动,每一次行走都是一次足够悠闲的旅行,既可以看风景,也可以思考,把新的东西吸收到已知的东西里。也许这就是步行对思想家的特殊效用的来源。行走使我们能够置身于我们的身体和世界中,而不被它们所困扰;它使我们能够自由地思考,而不会完全迷失在我们的思想中。
旅行的惊喜、解放和澄明可以通过绕行街区,又或者周游世界来获得,而步行既能走近也能走远。或者说,某种漫游的欲望只能通过身体本身的运动来缓解,而不是通过汽车、船或飞机。正是身体以及经过的景象似乎使世界发生在脑海中,这就是使行走变得模糊和无尽的原因:它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既是旅途又是终点。
:很有意思,“行走……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既是旅途又是终点”,这直接呼应了郭文老师所说的“日常行走的理念就是:最远的就是最近的,最后的就是最初的”。看起来,“行走”仿佛也就是我们“问学”的一种隐喻:我们既对“问学”的目标有积极的向往和不懈的追寻,也在这样的过程中享受接近它的喜悦和错失它的痛苦,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同时,令我意外的是,第一个有关行走之作为学术概念的问题就带出了大家如此广博的思考视野。我看到了“行走”在旅游领域中丰富而具体的形态,也理解了它原本就是人这个物种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因而必然与人的历史和哲学有关。这样的讨论已经初步让我们感受到“旅游与行走”这个话题的普遍性和复杂性。
同为研究者,我自己的经验是,学术思考与个人经历本身往往有很强的联系,因而我很感兴趣的是:在各位的亲身经历中,从何种角度关注过或研究过与“行走”有关的议题?你又如何评价这些议题的学术价值?
:我想先来回应一下这个问题,因为,以wandering为典型的“行走”本来就是我的主要研究主题,也确实是我身体力行、甘之如饴的实践领域。在我热衷研究的背包旅行中,“户外行走”和“浪迹天涯”两种含义都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得到民众的普遍接受。
在北美文化下的hiking和trekking,如果背着大包、持续数日,就成了“backpacking”,它与在澳大利亚流行的“bushwalking”一样,都是指“背包户外行走”。在这种研究进路下,背包徒步的身份建构、情感体验、国家和地方认同,都是我曾经关注过的议题。知名徒步道,如终点为马丘比丘的秘鲁印加徒步道,以及以色列国家徒步道等,既是国家身份的象征,徒步由此成为个人和国家情感纽带的方式,也是旅游者从行路征程中获取特殊旅游体验的主要渠道。在徒步这种以自然环境为本底的空间内,行走者的具身体验更为纯粹,五官可能更为敏感,当然可以研究身体和自然在另一种无人的地方是怎样地邂逅的,行走者又是怎样通过自省和自我交流(而非与他人的交流)达到对目的地的感知、体验和自我建构的。虽然我自己做过徽杭古道徒步体验的研究,但是这种“地方”还是由许多人组成的,徒步体验很多源自徒步者之间以及徒步者与目的地的居民之间的情感交流,和自助旅行者的“行走路上”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我也碰到过一些行走者,他们或者5个月走完阿巴拉契亚山脉徒步道,或者在挪威独自步行3个月,极端者如《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中的原型Christopher McCandless这样野外自然中的独行者,是我非常想去理解和研究的。此外,宗教朝圣式的行走,例如去冈仁波齐的徒步“转山”,也是我所要理解的一种“极点”。
目前我个人可能有些痴迷于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任何事物都有一个连续轴:存在两极,那么去研究哪一头的“极点”上的一群人,最具学术价值? 只要两个极点被研究清楚了,连续轴上的其他就只是左右推移的动作了。
:朱老师提出的“极点”,确实是很有趣的研究切入场景,我们不妨把它理解为某种“失范”。某些边缘旅行者背离日常生活形态与价值观念的失范行为,的确更值得关注,因为边缘主题有时能够揭示深刻的核心问题。例如早年美国加州青年一路高歌“Ka…Kathmandu”前往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谷地和博卡拉喜马拉雅山区的旅居行为,也许反映了当时美国青年普遍的精神危机、个体化和某种追寻。Päivi Kannisto在2016年的一篇文章中认为,极限旅行者与极限旅行不啻为当代权力话语体系下对西方现代民族国家与话语体系的一种挑战。而Erik Cohen关于“异常”(deviant)旅游者特别是drifters和explorers的早期研究,体现了对“中心”的追寻。极端情况下,漂泊者更是把对“中心”的追寻当成终生事业,并因直叩精神殿堂而使旅行、行走具有了某种宗教意义。再如斯里兰卡故都康提(Kandy)19世纪中期、20世纪初期的狩猎旅行以及当代的怀旧旅行,都具有极强的隐喻意义,隐藏着曾经的殖民、掠夺、血腥、暴力以及当下西方殖民宗主国的没落与帝国怀旧。
无独有偶,在2017年刊出了一期由Noel Salazar做特邀编辑的关于“移动性关键人物”(key figures of mobilities)的专辑,重点探讨了pedestrian(步行者)、flâneur(闲荡者)、nomad(游民)、exile(流亡者)、pilgrim(朝圣者)、tourist(旅游者)等6种类型的移动群体。这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欧洲乃至西方英语圈对于移动群体包括边缘人群的关注和对移动类型的反思。
:我大概就是这些边缘人群中的一员,不过,更经常落在我身上的标签是“另类”。以前我总觉得,应该还算“主流”,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想起来去问那些熟悉我的国外朋友,结果,一个、两个……接二连三地“测试”,发现没有一个人认为我是“主流”的。这种自我认知和旁人认知的反差,让我觉得很有趣味,让我反思自己的“非主流”“被界定”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这样的经历也提醒我,倒过来仔细考察“背包式旅行”的发展史细节。它在美国最早的起源是hitchhiking(搭便车旅行),现在更多地被称为independent travel(自助旅行),而在澳大利亚则很自然地被叫作backpacking travel(背包旅行)。只是,一定要注意到,从早期非制度化、试图突围主流价值观的欧美drifter和hitchhiker,到得益于商业化设施大发展而崛起的澳大利亚backpacker,再到目前在全球各地终身流浪的lifestyle traveler、global nomads和location independent traveler,他们都体现了一种小众-大众-小众的反复。包括上面所说的冈仁波齐的转山群体,他们内部的自我认知分化也是存在的,甚至是明显的。
:关于极点和朱老师的经验,我想在另一端给予回应——除生理的残缺外,由于各种心理恐惧症导致的无法行走。去年我指导学生到黄山旅游认知实习,其中一位学生出现严重的恐高症,被困在南天门与莲花峰之间。她之前鼓起勇气,期待着通过这次攀登,尝试努力突破恐高症对她行走的限制。但是很遗憾,她低估了潜意识焦虑的强大——身体的整体性被瓦解了,身体无法被安置,无法栖居在世界之中。她感到头晕目眩,仿佛身体坠入眼前无限延伸的空间,失去重心、失去依靠、失去控制、无法行走。她需要关闭视觉,用四肢触摸山石爬行,重组身体的整体性;她的闺蜜通过带绳牵引着她,我则走在她的后面,辅助必要的精神分析干预——我邀请她不断想象“在家”的感觉。
她的例子非常典型。眼前无限延伸的空间是没有地平线的世界,它使意识主体搁浅在一个空洞中,没有任何逃生手段。除了依附在墙壁和地面上,意识主体不仅被逃离的冲动所淹没,而且还被隐藏的冲动所淹没。柱子、小巷、角落和悬垂的树木,都有助于将焦虑从周围世界中隐藏起来。一旦接近可靠的物体或身体——可以说是“在家感”(athomeness)的重构——潜意识焦虑就会迅速消散,意识主体重新获得对身体的控制。恐惧症患者确实存在一个稳定的世界,那就是家;只要他们拒绝行走,待在那个迷人的圈子里,就是安全的。这种对家的高度依恋,在“家和非家”之间撕裂;其后果是,“家”在恐惧症患者的潜意识中承担了一种焦虑的存在,而“行走”不断撕扯这条裂缝。当然,我们大多数人是幸运的,家园是行走的锚点,而不是困顿它的幽灵。
:黄旭的这段经历倒是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在某种程度上,行走给主体带来自由,却也可能使之陷入漫无边际的地理恐惧。我的研究兴趣关涉行走的空间行为与空间道德。从字面上来看,似乎这一主题在今天已经被提及的各个主题中是最为抽象的,但是它却与一个时时刻刻如天网般笼罩着和干预着我们的社会进程直接相关。这个进程就是“现代性”。
谈到现代性,人们即便不清楚它作为学术概念的复杂内涵,但也总是能够从已经无比习惯乃至顺从的“现代化生活”的角度去感受它,去理解它。现代性总是与确定、普遍、同质等联系在一起,然而,行走视域下的现代性则更多地让人们想到不确定、多元、异质。行走中的现代性是社会状况的一种类型,因此行走与现代性的联姻,涉及了空间深层结构的社会特征。从目前情况看,在现代或后现代社会中,行走的空间目标和道德理念之一,就是行走生活的空间化和道德化,那么,用行走对现代性进行反思,指引空间行为与空间道德实践,便是学术研究的应有之义。
:感谢几位对极点的回应。不过,我也必须承认,从情感上讲,最让我着迷的,也是我最愿意与之交往的,还是那些极端移动者。在以往研究背包客的过程中,我对他们的访谈和调研(不包括问卷)总是进行得非常顺利,那种一拍即合和自然欢畅,也是让我爱上研究的一大原因。我刚出版了一本基于自我民族志的背包旅行著作,我在文末恰好就写到了一段有关“行走”的感悟,可能和这些终身“流浪者”有着形式上的巨大差异和精神上的极其相似。他们一直在世界各地行走,否认“家园”的存在意义;而我认为旅行者处处可以为旅,处处可以为家——无所谓去哪儿,只要有行走的兴致和发现,惯常环境亦可以变得不惯常,此为旅;无所谓在哪儿,只要有行走沿途的不断融入,“在路”的旅程处处都是“家园”,即为家。行走者的“地方感”,是一种世界主义者的地方感。这种打破了惯常-非惯常、在途-在家、神圣-日常二元论界限的旅行体验,挑战了旅行和旅游的本质说,可能会是最具有学术价值的地方。
:这一轮对于极点的讨论让人惊喜,对谈味道渐浓。进福老师也是我们旅游界“边走边思”“知行合一”的标兵,能否请你更具体地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从读书与研究角度来看,我重点着眼于4个方面的思考:一是谁在行走,二是为何行走,三是如何行走,四是行走又当如何。最后一个方面涉及行走的情景、话语、价值与评价等,是个比较宽泛而复杂的领域与话题,姑且不表;前两个方面聚焦于行走主体及其动机,第三个方面则涉及行走方式。在我看来,由行走之现象、深入洞悉其中“人”的要素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是旅游研究、行走研究非常重要的核心价值所在。
“谁在行走”问的是诸多移动群体。Allisio Hui曾发现,传统研究多关注“正规”的移动群体和“成熟”的旅游者。但是,近年来一些新兴群体如生活方式移民、退休移民、长居者(long-stay tourists)、旅游移民等不断进入学术视野并得到“转正”(背包旅游者一开始也是不怎么受“待见”的边缘群体),甚至有壮大之势。这些新兴移动方式甚至还被称为“生活方式移动”(lifestyle mobilities)。但是,这些移动群体多是“结构”的,而大量边缘群体仍然被漠视。这种学术性忽视,如Allisio Hui所指出的,限制乃至禁锢了“我们从旅游研究中所能获得的洞察”。
“为何行走”考虑的是行走的动机与目的。行走动机,包括旅游动机,迄今仍是旅游研究的重地与“禁地”。这与行走者动机与目的之复杂性和动态变化有关,可能也与隐私相关。当然,很多动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时连行走者本人都无法明了。而从与动机关系密切的吸引物角度来看,行走正在改变吸引物及其结构;行走中人与吸引物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变化。某些行走的吸引物可能匪夷所思,而不少城市漫步似乎又没有明显的经典意义上的吸引物。这些都是超出现有学术理解而值得关注的新兴现象。
“如何行走”涉及行走与旅行方式。与传统大众旅游相比,行走更强调身体实践特别是具身的步行体验。美国历史学家、“反旅游”者Daniel Boorstin曾旗帜鲜明地反对航空旅行和铁路旅行。他认为:现代航空带来全球空间的同质化,我们与其说是进入“太空时代”,毋宁说是已经进入“无太空间时代”;航空旅行的空间感变得“难以察觉”,“飞机抢走了我的风景”。他甚至援引John Ruskin的抱怨:“铁路旅行,我根本不认为是旅行。它不过仅仅是把我‘送’到一个地方……”Boorstin还强力支持陆地行走,因为,“在陆地上移动,我们才会拥有到任何一个地方去的经历”。这里姑且不讨论技术进步与旅行的关系问题。尽管本人支持并肯定技术进步对旅行的积极意义,但田野调查中仍可以发现为数众多的“顽固不化者”,坚持认为地面公路交通才能让他们真正体会到西藏旅游、真切地感觉到西藏的存在、触摸到西藏的脉搏与律动。极端旅行者甚至仍然迷恋用身体、“用脚步丈量土地”的传统年代和经历。有趣的是,一种强调身体力行、自虐的徒步行走方式竟然在科技发达的今天重新出现,人类正以自我强加的苦行方式回到行走最初的原点。
不过,移动与行走群体及其动机、行走方式极其多样而复杂;更重要的是,他们通常处于不断的移动和变化之中。这使得移动与行走群体研究非常困难。
:那么,您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研究方法、习惯或风格了吗?
:我采用的主要是George Marcus和Nelson Graburn“追踪人”和“追随旅游者”的方法,多年来以行者身份追随移动的旅行者,以身体实践感悟并体会行走经验、过程与价值,并通过“行走”的方式走进行走者的世界,为自己的“移动群体”研究打开了一扇窗。有人称这种方法为“自传式民族志”“自反性民族志”或“自我民族志”,而我更愿意把这种方法称为“移动民族志”。尽管这种方法在名称和具体研究方法方面仍有讨论的空间,但追踪行走者的足迹无疑具有方法论上的价值与贡献,不管在现实操作上存在多大的难度。从这个角度看,“行走”既可以是田野,也可以成为方法。
:我的初步感受是,朱璇和进福走的是一条身体力行的路线,个人的行走感悟都融入学术写作当中。两位有细微的差异:朱璇希望通过自己去完成一次次“极点”上的挑战,用源自生命体验的充满温热的文字去勾勒个人“行走”或者说整个旅游世界的可能性谱系;而进福则更强调在广泛深入地把握理论脉络的基础上,将“行走”改造为考察整个旅游社会文化的独特视点。当然,两位地理学者则坚持一种更为冷峻的分析、反思与批判的态度,请两位展开分享一下你们有关“行走”研究的兴趣和心得。
:正如前述的亲身经历,我的目光被两极之间的世界所吸引——在城市中行走的普通人。行走是对城市的精神分析,这就是我正在关注的,某种意义上呼应了郭文提到的“行走对现代性的反思”。Michel de Certeau从对城市“文本”的阅读中建立了他的分析:从塔楼上看去,城市变成了一个文本,这种视角阻挡了行人——即街道上的人——的视线。这种从高处俯瞰的视角创造了一个城市场景,赞美并展示了它的活力、金钱、权力和欲望。行走叙述了兴趣和欲望,这些兴趣和欲望既没有被用于编纂它们的符号系统所决定,也没有被捕获,而是在空间实践中发展。如果借用Jacques Lacan的语言,步行涉及实在的、想象的和象征的空间性。实在界的城市是迷失的和隐藏的,在这个意义上,行走也是如此——行走阐明并占有了城市的空间。步行者不停地在黑暗和诡谲的空间中移动,不断地被操纵和自我享受相结合,让城市变成了一个没有语言的记忆“鬼城”。行走是一种短暂的、易逝的实践,涉及地方的缺乏,它总是不满足。同时,这种实在界的空间性虽然是决定性的,但却是不可读的,也就是无意识的。这种无意识与压制它的企图进行了一场“游击战”:换句话说,理性不断地将一种秩序强加给行走,但最终它们不会成功。无意识的行走是自我所无法控制的,或者如Steve Pile所说的,城市无法合理化我们的梦想和欲望,只能在事后对其进行修正。城市、风景、行走就像失明的恋人,被情欲、亲近和观察的方式所固定。
在这种分析中,有一种地方的心理动力学,它不仅涉及欲望、爱、损失、无意识和自大,而且还涉及运动、观看、意义(梦、语言、叙述)和身体。此时,空间的生产被简化为一个心理性的形式:恋爱-失明-知识、行走-写作-知识和恋爱-行走-空间这三组相互关联的三要素。并且,它们之间的类比既不是随意的,也不是虚构的,而是身体-自我-空间的心理动力学。
:某种意义上,行走的精神分析,和行走的现代性反思有相通性。只不过前者向内指向潜意识欲望,后者向外指向关系性的社会结构。多年来的学术研究使我体会到,空间化联结了现代要素的一切,人、物、自然等相互关联又融为一体,并不断发生基于空间行为的空间生产。在更进一步的解释中,可以这样表述:行走塑造的流动性一方面与现代性、进步、繁荣相互关联,另一方面也与空间权力、边界限制、社会区隔等并存。在一定情景中,行走给予人们充分的自由,导致关系重塑、文化交融和空间叠写,也会发生空间道德的碎化和主体性的丧失,进而带来太多的不确定。在某种程度上,行走给主体带来自由,却也可能使之陷入漫无边际的地理恐惧。
行走的空间悖论,指向了对行走引发的空间道德进行拆除和重建的需要。社会学理论认为,道德是社会的产物,但道德也是社会的起因。行走中空间道德的本质,是基于主体间的空间营造,在于与他者共情,为他者负责。行走的空间德育,需要在行走的空间及其生产中得以实现,这对现代与后现代空间治理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
:地理学者的视野和学术旨趣果然跟旅游学者很不一样,你们充分展现了理论思考的魅力,关注到行走现象之中的欲望演化与空间悖论。当然,我也感受到两位之间可见的差异:黄旭的关注偏于身心层面,在精神分析视角的帮助下,查探行走本身的不满足、不安分,及其为深陷“景观社会”和“欲望都市”之中的个体带来的变革希望;郭文的视角则相对社会化,其空间道德、空间德育观念脱胎于多年来在空间生产领域的深耕,倾向于考察行走中无处不在的自由与恐惧之角力的社会后果。
我们的探讨中已然浮现如下一种类型学结构:如果有一个在态度上支持行走与非行走(或者可以说是“热”与“冷”的态度分异)的横轴,加上个体化-社会化的纵轴,那么4位各自所居的位置大致如图1所示。
图1 有关行走的理解的类型学
笔谈至此,我既欣慰,又感压力。欣慰的是:我们的探讨真的“撒”得很开,各位毫无保留地把作为对象本体、作为研究视点、作为个体行动、作为社会进程的各种不同意义的“行走”给抛了出来,甚至让我感觉到很多新的研究想法、新的研究问题也已经“在路上”。感到压力的则是:《旅游论坛》为我们这次的对话提供的登载篇幅毕竟有限,还是要稍微做些话题聚焦。为着这个想法,我建议一起来聊一聊最近流行的“城市漫步微旅游”现象。
自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城市漫步等旅游产品已经成为国内一些旅游企业机构应对特殊时期市场变化的常规选项,而通过民间方式自发组织的各类微旅游活动的增长更是如雨后春笋。请问各位:对“城市漫步”以及类似以行走为基本形式的微旅游现象有什么观察和思考? 它们在未来一段时期的旅游实践中将扮演何种角色?
:城市微旅游涉及对“地方”的深刻解读,解读的方式之一就是“城市漫步”。地方是比社会和空间更为复杂的东西。段义孚在《恋地情结》中认为:“地表的性质是高度差异化的。就算是一个为我们熟知的地方,它的自然地理状况和多样的生命形式也会告诉我们很多东西。”无论观察对象有多么复杂,人类总是可以通过行走-感知系统,改变对地方的情感体验和意义建构。城市漫步与传统实践最大的不同在于:把空间认知置于环境和身体的整体背景中,强调身体对地方的构造、身体状态、神经系统对认知对象的塑造和影响。这是未来城市旅游实践和城市空间营造应该重视的新方向。
:郭老师所说的身体对地方的建构,我很有同感。承接我刚刚提到的“惯常-非惯常”可能并非二元对立的观点,以城市漫步为代表的“城市微旅游”是一种典型的把“惯常环境”变为“非惯常环境”的行走体验,它的确能够让人的身心更深刻地与城市空间缠绕在一起。我自己只要出门,就会自觉成为一个城市漫步者;所到之处,只要有说明和相关陈设,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学习,就会发现每一个地方原来都是崭新的。而在疫情期间,这是最能够满足我们的“旅”“游”需求且可实现的旅行方式。这些平时看上去的“惯常”,其实蕴含着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故事,把它们挖掘出来,就产生了许多可“游”的魅力,变成了“非惯常”的环境。之前上海一直倡导“建筑可阅读”:只有建筑及其历史可以被读到,才能塑造“街区可漫步”或“城市有温度”。这些都是通过城市微旅游来连接的。因此,我对城市微旅游的现实价值持相当乐观的态度。
:近来流行的以城市漫步为代表的各类微旅游,既是移动社会及其流动性带来的新变化,又是旅游行业面临疫情的一种“权宜”之策乃至自我更新与重生。同时,我们还应看到,人们行旅的热情在疫情期间并未消散。各种微旅游、虚拟旅游还可能是这种行旅热情在疫情下的变体。而且,这种变化可能还蕴含着未来旅游形式的变革。因此,有必要以更加包容、开放的态度和变化的视角来看待这种变化。
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在满足最基本生存与安全需求的前提下,人类对于以旅游为代表的休闲、游玩和探索未知的需求仍将客观存在,人类对于行走的渴望依然不会消失。因此,微旅游也好、城市漫步也罢,没有也不能完全替代传统意义上的行走与旅游。一旦疫情消散,传统旅游与行走必将强势回归,如2001年“9·11”之后国际旅游的“恢复性反弹”一样。当然,这种回归与一段时间以来大家争论的“报复性反弹”似无必然的逻辑关系,其回归亦非“报复”。届时,以微旅游为代表的新兴形式与传统行走、旅游将可能在很长时期内共存。需要看到的是,这些变体将深刻地影响甚至改变未来的旅游形态,且部分形式可能在疫情过后仍将较长时间地存在,故值得后续的学术关注与追踪。
:其实早在疫情之前,进福老师所说的这些“变体”已经出现,一些开展形式也比较成熟了。例如说,在我孩子的整个小学阶段,我都负责组织、策划他们班级的Walking Shanghai(漫步上海)活动,涉及多伦路+鲁迅(左翼文人+中西建筑)、张乐平+巴金故居、各类专题博物馆+外滩夜行等主题。不仅仅是孩子,每位参加的家长都发出“没有来过”“没有发现过”“没有体验过”等种种感慨。相关城市漫游的团体,据我了解到的,就有亲子漫游、漫游+写作、漫游+写生等许多细分,还有专门针对在沪外籍人士的city walk(城市漫步),每次也是设立一个特定专题,比如犹太人区、领馆区等,由非常专业的人士(相当于半个历史学家)带领行走。这类民间组织的微旅游活动基本都是小团,且参加者都为学习型的旅游者,报团的价格不菲,周末尤其盛行。与此相似,各种自发的、非商业的专业团队也不断涌现,如马拉松跑团、城市骑行团等,虽活动形式各异,但却都具有“微旅游”的性质,只是侧重点更在于专业技能的提高,同时兼具城市旅游和社交活动的功能,是一种目的性更强和社交化程度更高的tour。
在人的时间愈加碎片化、悠长假期并不时常可得的时代,这种行走实践可能才是“旅游”最能落到实处的形式——可以称之为旅游活动休闲化,但说它是休闲活动旅游化,也未尝不可。一个朋友评价我说:“你的背包里只有异乡”,而按照我在城市中游走的态度,这句话也可以改成“我的家乡也是异乡”,因为我对它始终怀抱着新鲜感和新奇感,因为它从来没有停止过变化。思想构建漫步,漫步塑造思想,这是城市漫步的精髓,也是行走+旅行的精髓。
:我很矛盾,因为各位正在谈的都是商品化的“城市漫步”,而我所引以为视角“盟友”的都是几个很纠结的故人。Charles Baudelaire把赋予世界意义的权力归于自己:他漫步在巴黎街头,看某些东西,而其他东西则被认为不值得看;通过漫步,诗人使事物出现和消失;他所看到的,他所写的——而且,通过诗歌,他对事物施加了一种秩序。之后,Walter Benjamin说,街道属于无所事事的漫步者,尽管这些“流浪者”把沥青弄得很糟糕。通过行走,“流浪者”控制了现场。“他”是街道的君王,和Adonis的“风的君王”一样,遇到的所有“臣民”都要闪躲。
然而,漫步者是一个矛盾的人物:一方面,他被城市奇观和刺激所吸引;另一方面,他又害怕被大众所吞噬。Georg Simmel继承了这种忧虑,而在Guy Debord笔下,漫步者成了城市空间和地方奇观的秘密游戏玩家。这些空间同时是近的和远的,行走便是一种接近和疏离的游戏。漫步在大街上寻找新的面孔、新的经历,但又不断地控制自己与这些面孔、这些经历的亲近程度,不让自己卷入其他人的日常生活中。漫步者努力将自己从奇观中分离出来,自己却难免成为奇观:在他的矛盾世界中,长诗总是不完整的。漫步者永远被迫再一次沉浸在群众中,又被抛离。这成了一种表演、一场化装舞会、一场走秀、一场主播,其目的是在没有身份的地方设置身份;它强迫性地重复疏远、距离和损失的体验;它在无法实现的地方给予满足,最终筋疲力竭地瘫倒在符号之墙。
再然后,如果漫步本身成了商品的一部分,再赠与漫步者一些廉价的知识,我不得不担心漫步者是第一个被表象世界所诱惑的人,凝望“深渊”的人被“深渊”凝望,屠龙者变身恶龙。漫步者被不断增加的资本、身体和商品的狂热所诱惑。街道变成了镜子的阵列,商店的橱窗,框住、复制和扭曲每一个欲望和快乐:充满情欲的消费在现场产生。天真的漫步者们就像镜子里的孩子一样被困在城市浮华景象中,看不到玻璃外的商品拜物,也看不到隐蔽在城市里的“欲望猛兽”——精神分析家变成了病人。
:你的这番话确实有着太深的悲剧意识,但我总觉得情况还不至于那么糟糕,虽然通常情况下我也会对正在流行和蔓延开来的东西保持警惕,时时打算展开批判。
我之所以不能附和纯粹从灰暗的精神分析来看待城市漫步,是因为我还看到了在你所列出的那些诗人、文艺批评家、社会哲学家用语言构筑的符号世界之外,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还有自己最后的“希望堡垒”。我想说的是,不仅是漫步者有可能“精疲力竭地瘫倒在语言之墙”,我们自己也要避免受困于这些经典作家用语词和意象构筑的符号之墙。
这座最后的希望堡垒,就是有关地方认知最令人兴奋的观念:认知的具身性。在理论层面,正确认知具身内涵,应该聚焦在身心关系维度;在激进的具身认知中,人与环境被塑造为一个统一且不可分割的耦合系统;以身体为基点,人们的感知会形成上下、左右、前后、里外等空间概念,进而又会衍生出空间的情景化,以及上尊下卑、进步落后等空间认同与文化政治。身体融入城市空间,与熟悉相遇,与陌生邂逅,本质上是在借用“体知”重新建立个体与外界的沟通桥梁。
具身的“体知”之于个体与城市,其意义又不止于此,也同时是自我意识的表现和对城市地方建构的努力。城市漫步者以身体的感性觉情为线索,具体来阐明何为感知器官经验的不可化约的“神圣地方”,这是传统强大的城市社会宣传媒介所无法做到的。在城市中漫步,尽心知性,天地合一,身体不再是外壳,而是身心交互的自我体现。与此同时,城市漫步者凭借体感经验,还能重新营造地方,并使地方意义不断生产,以此对抗城市空间的无地方性。
:我完全接受对于符号化的批判,但是,我的焦虑同样来自疫情中的具身体验。如果从批判理论的立场上看,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身体的概念已经在多个层面上被解构和重构了。身体不仅容易受到疾病的影响,而且也容易受到异化和焦虑的影响。身体不再默契,不再是我们运动、行为和表达的基础——它现在已经成为被审视的对象,被怀疑的对象,而更重要的是,期待通过身体达到主体间共情的契机变得极其稀罕,其结果将会是一种决定性的、与他人和自己的疏离感。过去几个月,不少人都有过封控体验,焦虑感于其间不断弥漫,身体也不再能够经由日常生活实践而维持个体的社会联结。在这种焦虑的渗透中,“栖居于世”已经失去了往昔的意义,“在家”的感觉甚至被变异为“不在家”——一场存在主义的危机。
面对这场危机,尽管很矛盾,但我对包括“城市漫步”在内的所有积极变化都依然满怀期待,且认为它将升华旅游的意义:如果它们能够缝合身体与意识,能够缝合一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能够缝合人与世界,那么毫无疑问,它们将是我们“劫后”的幸运。
张进福:我也比较赞同从动态角度来理解正在不断被生产和再生产的地方意义。正如鲍曼所言,这个社会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流动现代性背景下,诸多影响深远的重要现象和概念正悄然发生着不同程度的改变。移动群体及其行走方式亦然。而且,旅游与行走还极易受外部因素影响。史无前例之新冠肺炎疫情正是深刻影响人类社会经济与旅游行业的重要因素。关键是,疫情所需要的隔离和旅行限制与旅行、行走内生的空间位移构成某种悖论及矛盾关系。然而,我们千万不能忘记,旅行与旅游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普遍地“飞入寻常百姓家”。
创刊主编Jafar Jafari早在1987年就曾经在旅游者模型基础上提出,旅游是生活的表现,而生活是泛旅游的社会存在。进一步从社会整体角度与旅游现象的普遍性看,旅游还具有“绝对”意义、是一种“绝对”的社会现象。果真如此,以旅游为代表的休闲与游玩(play)需要应该是一种重要而基本的人类需要。多年田野实践让我发现,“玩”是包括背包旅游者在内各类旅游者对旅游较为通俗和较易接受的称呼。这也许是世界旅游组织在《马尼拉宣言》中把旅游定义为一种基本人权的原因所在。那么,我想呼应黄旭刚才的表达,即至少在目前,我们需要以谨慎乐观的态度来看待正在兴起的城市漫步微旅游,毕竟它让人们更有机会在日常时空中细腻地感受旅游的精神,带来更多的变化,也就有可能激发新的想象、新的希望。
在这个话题上,我感受到各位的立场开始出现交锋。其实,最初琢磨“旅游与行走”这个选题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有把握将它引向一种更为本真、更为日常的“行走”现象,那就是每个人都拥有的行走本能:不需要更多的技巧,需要的只是出发,因此适合于所有人——甚至包括需要借助特殊设备来“行走”的残障人士。这种“行走”当然能够发生在旅游语境之中,也更为普遍地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但是,它绝不是要把旅游世界与日常生活世界切割,恰恰相反,正因为行走在所有语境下都是最朴实的、最容易的,所以它能够时不时唤醒我们对变幻的万物的敏感。同时,“行走”本质上相对于任何其他的移动方式来说是“慢”的,因而它也意味着全面敞开感官的机会,让个体能够沉浸于自我与周遭的“之间性(betweenness)”,带来的当然是丰富性、多样性而非类型化、同质化。这正是行走的意义,也同样是旅游的意义。
然而,我也留意到一个事实:即便我们当中很多人都能够深刻地认识到“行走”的价值,也似乎缺乏那种面向公众讲述的热情和经验;或者,回到旅游语境来说,在培育公众的旅游需要、提升其旅游能力的场合,我们可能远远比不上媒体与畅销书作者。那么,在各位看来,我们是否有必要更积极地面向公众传播“旅游与行走”的意义并激发其实践?
确实有必要,所以我这次在完成自己的专著《背包旅行:用生命去丈量大地》的时候,就非常注重把两种内容相融合,力求扎根学术,但也兼顾市场。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也有过犹豫,因为不知道最后是不是会整出来一个“四不像”的东西。但是,主编在这方面给我做了科普,帮我扫除了心理障碍,他说学术书和市场书并不矛盾,让我大胆去做。最后成书的效果,从出版社方面来看还是相当满意的:从外审、编辑到主编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总编甚至成了第一个跑去要纸质成品书的人。为了使这本书能有提高大众旅游能力的效果,我每一节都写了“评价与建议”,力求体现应用人类学的风格,追求“应用”价值最大化。用本书的序作者保继刚老师的话来说,“这本书,无论是旅游者还是旅游研究者,都能开卷有益”。我说这么多,只是想说明学者可以做这样的一种嫁接和桥梁。
:“行走”,无论是对日常还是人生,意义非凡,毋庸置疑。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国人居家防疫,深刻体验了不能行走带来的痛苦和对未来自由的向往。网上流传着一个幽默说:居家防疫者数日在“房地产面积”,连“公摊面积”也去不了,偶得下楼,便觉“幅员辽阔”。行走,关乎空间,探索行走与空间的关系,有助于人们建构出独特的空间意识;行走,也关乎地方,促进行走与地方的互动,有利于多元内心情感的释放。这在本质上都是一种关乎生命权益的表达和提升。不能行走的对应面是停留,停留常常使人陷入困顿。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作为研究者的我们,根本不需要问“是否”要面向公众做传播,而是要问“怎样”才能更好地履行这样一种传播义务。
:就像郭老师所说,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是公众对于“旅游与行走”的意义和实践还有诸多不识或误识。我的另一位书序作者厉新建也认为:“休闲能力、旅游消费技术的不足成为影响人们获得高质量旅游体验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既然看到了问题,我们还是可以把行走的体验以更生活化的方式去叙述和解剖,促成更多的旅行者实现“更本地化的看见和参与”。我的著作就是这样一种“桥梁式”的尝试,力图接近公众,“雅俗共赏”,以鲜活的叙事、描述和反思、评价来启示如何做好能力建设。其中,有我作为行走者的弯路和失败,也有作为背包客的隐忍和乐观。借这个机会,我建议所有做行走和旅行研究的学者,都应该把自己置于更广阔的公众平台上,在公共媒体上发声,更多地参与政府合作项目,把“科普化”“社会化”作为自己的紧要职责之一。
:从更宏观的层面来说,让旅游与行走的学术讨论面向公众、走向公众、服务公众,也是社会发展本身的趋势要求。国务院印发的《“十四五”旅游业发展规划》为新时期旅游业绘制了清晰的发展蓝图。目前,旅游业虽经历了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但蓬勃发展的势头仍难以阻挡,人们出游的热情仍“生生不息”。中国旅游业面临一个将旅游理性发展和普惠发展新理念应用于解释和解决现实问题的大好时机,也面临旅游业提升多样化、多元化的发展时期。促进大众旅游能力的提升,让更多的人积极行走,走得通畅、走得愉悦,需要多主体行动起来,加快旅游业增长从资本要素驱动向高素质要素驱动转变,加快向科技创新驱动和空间体验诉求的现代化驱动转变,加快行走的空间哲学指引和行走的空间行动合力向前,建设更加开放包容的现代化旅游业发展体系。国家旅游愿景实现的终极目标,就是要让多元主体相对自由地享有现代空间权益。因此,面向公众讲述“行走”哲学和意义,规避“行走”悖论,有利于提升大众行走的现代能力,有利于更好地实现现代空间的权益,这也是国家从容走向世界的基础。
:我想知道,黄旭老师也持类似的态度吗?
:如果Andy Warhol没错的话,我们都可以拥有出名的15分钟。作为研究者的我们,不是不能畅销,而是畅销之后的结果难以预料。这不是简单的“名利双收”,更可能是头撞“南墙”的毁誉参半。公众的口味需求总是变幻莫测的,正如网络民意的反转再反转。说到这里,我想援引Martin Heidegger的一则轶事:“最近我接到赴柏林大学讲课的第二次邀请。其时我离开弗赖堡,重返山上小屋。我倾听群山、森林和农田无声的言说,还去看望了我的老友,一个75岁的农民。他已经在报上看到了邀请消息。猜猜他说了些什么? 慢慢地,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不加任何掩饰地紧紧盯着我,双唇紧抿,意味深长地将他真诚的双手放在我肩上,几乎看不出来地摇摇头。这就是说:别去!”
:我个人的最终选择也许跟你一样——“别去!”但是背后所考量的东西可能要复杂许多。我猜想,这里难免会遭遇到一个长期以来困扰旅游学者的身份切换问题——你的学术研究所蕴涵的独立性、前沿性、批判性,并非都能“翻译”为公众所容易理解的东西;而公众主观上所迫切需要的东西,说不定在你看来都是一些常识,毫无专门讲述、苦口婆心的必要。甚至,我自己经常发现,不要说公众,当我自己在考虑下一个旅游目的地或者安排旅游行程的时候,也都是向来会不假思索地把它当作是最不需要思考的“技术实务”,而只有在时过境迁以后,才偶尔产生“心血来潮”似的追忆、回想,点燃“灵魂的激情”。那么,我们真的能够相对准确地理解并且有效地响应公众吗?
:无须掩饰,我所期待的无意识“行走”难免和人群格格不入,似乎没必要得到公众的响应。然而,这并不是说“行走”者不需要同路人,正如这次笔谈本身就是召唤。Baudelaire召唤了Simmel,Simmel召唤了Benjamin,Benjamin 召唤了Debord,Debord召唤了汪民安,而正是汪民安的《感官技术》召唤了我的“行走”。《感官技术》是一本畅销书,而我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最后,我想用下面这段话结束我的思考:
“步行一直是人类文明星空中的星座之一,这个星座的三颗星是身体、想象力和广阔的世界,虽然这三者都是独立存在的,但正是它们之间划出的线——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行走——使它们成为星座。星座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文化的杰作;在星星之间画线就像人类想象力所走过的路。这个被称为‘行走’的星座有一段历史,是所有那些诗人、哲学家和革命者,以及乱穿马路者、街头流浪汉、朝圣者、游客、徒步旅行者和登山客所走过的历史,它会一直存在;但它是否有一个光耀的未来,取决于这些连接的路径是否仍然被旅行。”
:对于学术研究是否需要响应公众的问题,我是这样理解的——学术研究本身并不是完全根据公众需要作出响应的,因为学术研究要响应的更多是科学问题,而公众需要或者政府倡议未必都是科学问题,所以才需要学者论证研究。但是,一旦学者对某些问题进行了科学的研究,那么经过科学论证的方法或结论可以得到应用,响应公众需要,或者为政府提供决策咨询。现实中的问题往往是,公众或决策部门并不一定完全清楚学者在做什么,也并不一定完全清楚这些研究结论可以如何应用。但是学者本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看过也现场听过谢彦君老师关于工业旅游中的“具身障碍”的研究成果,有非常完整的理论架构,而这一学术成果完全可以应用指导于工业旅游的开发和规划——这就是我所说的,只有学者本身才能理解并架起这座“桥梁”的真实意义及其价值所在。对于行走和旅行的研究者而言,这种嫁接本该是最容易发生的,因为行走来自于“祖国大地”,行走出自脚下的丈量和实践,其凝练出的科学问题及其研究结论,也必然可以回馈于“祖国大地”,服务于普通民众。
:学术研究主张价值中立,但学者自身确实会坚持某种立场与态度。我赞同“行走”是一种日常现象,是提炼于日常实践或旅游实践的概念或范畴,但“行走”与大众旅游毕竟是有区别的,笼统地谈论响应或不响应,似乎意义不大。例如说,与“行走”相对应的“不行走”也是一种日常现象,当我们在大肆讨论“行”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长期忽略了“不行走”。事实上,“行走”之意义某种程度上是与“不行走”相关甚至是由“不行走”定义的。在“行”大行其道的时候,“不行”不就更显现出其坚守与价值吗? 根据福柯的话语分析理论,学术亦有其话语或“权力”;对某种范畴或现象的研究,本身就在“诉说”着什么。因此,对“行走”的研究以及对“不行走”的(不应有的)忽略,事实上关涉研究视角、价值判断甚至社会立场问题。
这么看来,当前之“行走”乃至旅游研究可能需要回归本体论或认识论层面的思考,需要深入实践的真正“道”的探索、而不仅仅是“术”的雕琢,更不是脱离基本事实的让人看不懂的学术八股。
James Clifford揭露了当代旅行实质上是“在西方的旅行”(traveling in the West)。有鉴于此,我们还需要警惕Edward Said等批判过的学术生产中的“殖民化”或西方化倾向,以避免再次陷入西方学术语境中、避免走入福柯所批判之“秩序”的窠臼。基于行走的乡土性与广泛性,我们在肯定社会发展所催生的新兴概念和研究范畴、积极看待“行走”的同时,需要看到“行走”背后所隐藏的强势文化对于弱势文化的影响,需要警惕“行走”退化为都市人的或都市中的“行走”而非平民大众的“行走”,以免某种特定的“行走”沦落为社会分层的划分标准。唯其如此,才能“将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也才能让行走、旅游研究获得更高层面的体认和更广泛意义的影响。更进一步,我们需要强调学术研究的中国情景和中国意识,需要关注旅游研究的中国情境以及如何在此情境下生产中国学术概念、知识与思想。此非坦途,且任重而道远。
:对我自己来说,担任这样一种本真意义上的“笔谈”的主持人,实在也是一次特殊的“行走”,其中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历险的意味,但也隐藏着不期而遇的领悟与拂面而来的惊喜。
如同上面4位与谈人所提及,“行走”既可以是日常之惯习,也可以是非常之挑战;既支持向内探寻自我,也鼓励朝外拥抱万象;其中既有融入与沉浸,也有交替与反省;因此它既容纳特立独行玩“酷”,也不畏人云亦云跟“风”:“打卡”有何难堪,只要目标不止于“集齐”;它带领人们走入街道纹理、村巷细部、山林深处,从“边走边看”的悠然,到“移步换景”的追随,再到“身临其境”的体察,更到“逸兴壮思”的飞跃;热爱“行走”,乐于“行走”,乃至也能尝试理解和尊重“不行走”,我们也许就可以在据说即将裹挟一切的“元宇宙时代”拥有一个不易妥协的基点。
我们今天利用《旅游论坛》给予的版面来畅谈“旅游与行走”,目的当然不在于迅速取得什么学术共识——那是要经由学术共同体漫长艰辛的努力才能构建起来的现实,而且甚至在构建成功的一瞬又要面临解构与重构。我们的目的,毋宁是激活一个学术概念,打开一个学术话题,酝酿——如果不揣冒昧的话——一场学术争鸣。
古人“欲寄彩笺兼尺素”,而我们今日笔谈则暂以“云笺(间)”交流,只待来日“行游走旅”,问“道”山长水阔。
①这种复杂在“流动的现代性”与时空压缩下的“在野的全球化”时代尤甚,旅行与旅游即为突出代表,因为诚如Bauman所说:“我们每个人……都在移动。即使我们原地不动,我们也在移动。”他甚至提出:“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都在旅途”,“至少从精神上说,我们都是旅行者”。James Clifford则援引Amitav Ghosh有关“每个人都是旅行者”的隐喻,在其影响广泛的:一书中,把旅行(travel)进一步扩展至包括离散(diaspora)、移民(immigration)、迁移(migrancy)、旅游(tourism)、朝圣(pilgrimage)、流亡(exile)等在内的领域,从而揭开移动的谱系雏形,而且提醒我们反思移动时代移动群体之“去地方”(going places,原意应指“旅行”)是如何具有意义的。——张进福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