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森
从Nono有记忆那天开始,Ningbo就一直悬浮在宁波上空。
宁波的冬天几乎没有雨,城市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覆盖。Nono早晨背着箩筐去割菜,回来时身上都是湿漉漉的。太阳升起得很晚,落下得很早。宁波塔的影子一点一点变短,又一点一点拖长。黄昏时他们中有谁问起晚上吃什么,另一个一定会说,涮火锅吧。
“我不喜欢香菜的气味。”诺诺说, “不过你喜欢的话可以放一点点。只能放一点点哦。”
诺诺曾在电台工作,负责发布即时路况信息。她是乘坐第一班地铁的人,土生土长的宁波女孩。 “早安,宁波。”这是她每天的开场白。
诺诺的声音很具有欺骗性,清甜柔和的声线总让人误认为她是一个甜美快活的时尚女孩。其实诺诺既不甜美也不时尚,她是人群中最不起眼最默默无闻的那种女孩子。
后来她的双腿被噬生因子腐蚀。她做了截肢手术,又装上了假肢。
后来,Nono被带到诺诺身边。
宁波升空那天,升空区外到处是等着见证历史的人。所有的屏幕上打出了“永远的宁波”的字样。整个升空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中途天空被完全遮蔽,仿佛末日降临。但渐渐地,天空城变小了,远离了,变成了一座飘浮在空中的岛屿,从宁波塔的上方缓缓移过。基座下复杂的散热装置发出炫目的光芒。热气喷射过的地方,留下了云朵状的烟雾。
黄昏徐徐降落,世界空了下来,一片寂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众生岿然,无所依傍。
“我叫诺诺,你叫什么?”诺诺的眼睛反射着窗外最后一抹亮光,轻轻地说。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给我取一个名字。”
“让我想想看。”诺诺说。
她一直没有给Nono取名字。直到一年后有一天,她忽然说: “我想叫你Nono。”
宁波升空计划,确切地说,是A-CNNingbo升空计划。在宁波升空之前,上海、广州已经先一步悬浮海迁,内陆的大城市也陆续升空。这是一场逃亡,代表着与植物化之间的战争,以人类的失败告终。
最初,农民发现农田周围出现了大片大片难以根除的杂草。道路两边的树开始疯长,在空中结成浓密的树荫。蔬菜大棚里的菜蔬一夜之间会把尼龙薄膜撑破。麦子和水稻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樱桃树从来没有结过这么硕大红艳的果子。
通过卫星地图,人们看到了森林和草原在迅速扩张。非洲草原的一些部落最先被植物吞没,南美雨林中的村落和小镇在短短几个月之间被树木侵占,更多的植物从四面八方向城市席卷而来。
随着生命力旺盛的植物而来的,是动物的大量繁衍。鸟群遮天蔽日地飞过城市上空,公路上开始出现鹿和熊,老鼠从下水道里爬出来,成群地窜上街头,黄昏,无数的红蜻蜓飞过广告牌。
人们拔除花坛里不断膨胀的花卉,把树成批成批地砍掉,用无人机喷洒除草剂,甚至点燃整片的树林。但是没有用。燃烧过的树丛像报复一般迅速生长,一小撮苔藓会在短短几天内把整面墙壁、整座房子腐蚀。住房的各个角落会长出藤蔓、叶子,早晨起来,门会被爬山虎封住。人们被逼着一次次逃离,从乡村到城镇,又从城镇躲进城市。
诺诺的哥哥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有一段时间他抱怨手上很痒,一抓就是一片红疹。季节已是初冬,蚊子却出奇多。他怀疑是被毒蚊子叮了,去检查时发现,医院里挤满了相同症状的人。
哥哥比诺诺大三岁,有一个做新闻记者的女朋友,准备半年后举行婚礼。他大大咧咧又没心没肺,是电子竞技的狂热爱好者,张口闭口不离支持的团队。
诺诺一直嫌弃哥哥丑,他有一张小丑似的大嘴巴,笑起来半张脸都是牙齿。周末他们会在一起组队打全息游戏,诺诺疯疯癫癫的脏话都从中学来。
哥哥病势汹涌,很快陷入了昏迷。在ICU住了十多天,没能活着出来。
然后是诺诺妈妈。妈妈发病时隔离措施已经出台,她住进了一所由学校改造成的临时医疗站,诺诺每天只能通过手机和她视频说话。她活了半年,因为皮肤大面积溃烂和器官衰竭而死。
网络上各种各样的流言都有:新型超强病毒,生物实验发生泄漏,核辐射,外星生物攻击……
科学家发现,所有被感染的人,基因里都出现了RuBP,这种光合作用的蛋白酶,只应该存在于植物中。这种来源不明的感染物,后来被命名为噬生因子。
截肢手术后有一段时间,诺诺一直躺着。病房人满为患,她只能躺在走廊里。走廊的一侧有一扇玻璃窗,可以看见远处的宁波塔。
与其说那是一座塔,不如说那是一根巨大的烟囱,笔直地伸向云端。几十年前,正处在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宁波在打造“未来之城”。有人提交了一份和时间旅行有关的提案,提出了这样一个假想:要进行时空跳跃,需要一个稳定的空间。如果我们无法从技术上做到时间旅行,至少可以建造这样一个空间,等待未来人的到来。
这个后来被许多人嘲笑的想法,在当时却获得了普遍的认同。一些企业和互联网公司出了钱,时间塔被建造了起来。市政府有意要把时间塔做成宁波的地标,将它命名为宁波塔。最后一块金属被焊死后,塔身就完全封闭了,只能用机械阀门从塔内部打开。
那时候,宁波塔并不是宁波的中心。但是城市建设像一张饕餮巨口,在短短十余年间,把宁波塔周围的土地都吞噬了。高楼林立,街道纵横。许多年过去了,巨塔的门始终没有打开。有人抱怨塔身太重,把地基压沉了,每次下雨这块地都会积水。有人认为应该把这个地块重新规划,把塔推倒,建造更多的商品房。后来政府折中了一下,依傍着塔身建起了几层观光平台和玻璃栈道,建起了高速电梯,把它改造成一个观光景点。
游客云集而来又作鸟兽散。渐渐地,不再有人提起宁波塔原本是一个时空穿越通道。人们只会指着它开玩笑说,你看,它是不是很像一根烤串?
诺诺小学时有一次春游,学校组织去宁波塔。
那是一个雨天,孩子们乘高速电梯到达最高一层观光平台,从空中俯瞰宁波。经过许多年一环一环的建设,宁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就像一个镶嵌在地面上的日晷,宁波塔就是那根指向太阳的晷针。观光平台是全封闭的,因为距离地面数百米,空中寒风呼啸,雨点密集地扑打在钢化玻璃上。
很多年后,诺诺学会了得体地与人相处,学会了流利地应答,学会了在自己不愿意的时候果断拒绝。但在小时候,诺诺只是个别扭腼腆的小丫头,学习成绩很一般,也不好看,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要好的朋友。
在半空中,这种孤单的感觉特别深刻,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说话,她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很冷,每一块玻璃都像结了冰,整个平台是一个透明的冰窖。那座塔孤零零地站着,看起来冷漠又悲伤的样子。
父母离婚时,爸爸要了哥哥。妈妈是不是也更想要哥哥?诺诺不知道。为了让母女俩有一个自己的家,妈妈拼命工作攒钱买房,每天很晚才回家。诺诺从上小学开始就自己去学校,自己回家。她自己梳头、洗澡,自己买早餐,自己热晚饭,自己睡觉。
直到成年,她都害怕一个人在家看着夜幕降临的感觉,暮色会唤醒她心底难以摆脱的恐惧: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呢?她会不会永远不回来了?要是妈妈死了,我该怎么办呢?人为什么会死?死后人们到哪儿去了呢?出生之前我们又在哪儿呢?人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这座塔为什么会被造起来?时空穿越者真的会来吗?如果他们永远不来呢?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止痛,诺诺彻底放弃了治疗。和她同期感染的人都在坚持化疗和服药。开始那几年,电视台和各大门户网站每天都会播报疫情,后来不播报了,死亡成了常态。
鸟类和哺乳动物的身上也出现了变异。再严格的隔离都没能阻止疫情蔓延,在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口后,人们抛弃了大陆,漂流到海面上和天空中。
城市升空后,所有基因里出现RuBP病变的人被留在了地面上。噬生因子携带者解除了隔离,诺诺重新去电台工作。
早安,宁波。我是你们的朋友诺诺,今年24岁,噬生因子感染者,病龄3年。我想骑自行车,我想谈恋爱,我想吃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想活到100岁。
上天空城前,爸爸和诺诺道了别。
玻璃倒映着诺诺的脸,是一个薄薄的影子。玻璃那一头是爸爸的脸。两张脸虚幻地重叠在一起。
对诺诺来说,爸爸一直是个陌生人。他们之间的信息是靠哥哥来传达的。诺诺过生日,只有哥哥会给她送礼物。哥哥总是送两样,一样算是爸爸的。妈妈很少提起爸爸,只说过一句:他只对钱有感情。
爸爸一直是意气风发、交游广阔的模样,但那一刻他眼睛发红,憔悴而虚弱。诺诺不是很明白,那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自我感动的表演。
也许只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
爸爸给诺诺留了一笔钱,帮她定制了Nono,AI批量生产的最新型号的服务人。
整个城市到处是公共服务人。无论谁需要帮助,招呼一声他们就会过来。只有少数人买得起这种高级的仿真服务人。
按照东方人的理想审美,Nono的身材显得纤瘦又矫健,面容间于清纯的少女和清秀的男孩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中性感,眼神却属于一头在海洋中巡游的鲸。他的生化皮肤摸起来和真实的皮肤没有什么两样。体温比人体高一度半,是一只柔和的猫咪的温度。
服务人天生带着亲和力,是为了最私人的需要设计的。但是诺诺不喜欢Nono。她总觉得Nono不会笑。
服务人当然会笑。他们懂得宽和地笑,亲切地笑,温柔地笑。那是经过万千数据分析、计算,经过心理学美学原理加工制作出来的笑容,能唤起人的信任感和愉悦感。
那是假的。假得很真的模样。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诺诺总是这么说。
Nono于是走到门外,轻轻地把门掩上。
留在地面上的感染者像往常一样生活着。之前预想的骚乱并没有发生,宁波前所未有的宁静。农民继续收获谷物和蔬菜,工厂的流水线继续生产物资,码头继续装卸货物。交警还在指挥交通,学校还在正常上课,诺诺每天准时说: “早安,宁波。”
整个城市都是病人,连医护人员都是病人。久病成医,大家会默契地互相帮助。
有些人会选择生下携带噬生因子的孩子,有些人则选择不生。人们已经学会了不去干涉和评价别人的选择。
死亡病例每天都有,但是死亡率在缓慢降低。研究人员发现,那些积极治疗的病人往往死得很快,而那些从一开始就放弃治疗的人反而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好像人体对外来的基因攻击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拼死抵抗后,逐渐适应了这种变异。
诺诺经常会感觉疲劳,下班搭地铁时经常会睡过去,隔一段时间总会发烧一次,听力下降,手足会控制不住地抽搐。但总会有那么几天,一切都很好,就像有太阳的秋天,红澄澄的柿子的味道。
整个宁波的柿子树被砍光了。不止树,所有绿色植物成了洪水猛兽。新闻媒体每天号召大家清除所有看得见的植物。每个休息日诺诺都会去参加义务的灭植劳动。
她喜欢植物,从小就喜欢。小时候换过许多出租房,因为生活不稳定,妈妈从不让养花草。有一次搬到新的出租屋,窗台上有一盆前租客留下来的栀子花。她心里默默地高兴了很久。花期过后,那盆栀子花不知不觉就枯萎了。雨水落在花盆里,钻出了许多细细的小草。有的小草有指甲盖大小的圆形叶片,有的像兔子的尾巴一样毛茸茸的一簇。在诺诺眼里,这不是一盆杂草,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更让她惊喜的是,其中一种草开出了黄色的、像微型向日葵那样的花朵。花瓣凋谢后,从花盘上长出了白色的绒毛。风一吹,那绒毛就飞了出去。
在宁波最美的春天,花一茬接一茬地盛开,紫荆、杏花、桃花、樱花、海棠,开得云蒸霞蔚。在河边跑步,像穿行在一卷锦缎里。初夏的时候,她总是会在散步路上捡到绿色的紫色的果子。
而现在,植物正从四面八方向宁波涌来。最外围的房屋和道路已经沦陷,不管水泥钢筋还是玻璃瓷砖,都没能逃过被植株破坏吞噬的命运。隔板被顶穿,墙壁被拧歪,商城内部被草木填满,大楼被腐蚀得塌陷。每一寸空隙都填满了绿色,到了开花的季节,又大又鲜艳的花朵气势汹汹绽放开来,像无数张妖艳的脸。
人们发明出了一种粉碎性的除草机器,可以人工操作,也可以自动运行。数十万台除草机全天24小时不中断地铲除植物,用射线杀死潜藏在土地中的植物种子和孢子,但宁波的地域仍在缩小,仍有无数绿色从细微的地方迸发出来。
Nono总是跟着诺诺到处跑,小心地跟着她,又不过分接近。他们建立了基本的身体指标共情,如果诺诺感到不舒服,Nono会第一时间感应到。
诺诺病重的时候,Nono会给她洗澡、换衣服、喂饭、装卸假肢,把她从房间抱到卫生间,又从卫生间抱到卧室。
诺诺从小养成的习惯,任何事情都不能依赖别人。哪怕最亲近的人都不行。一点点都不行。总之,就是不行。
有时候一点点受挫,洗碗时失手打碎了盘子,站在街头突然看不清东西,播音时连续念错字,都会让她惊恐到自闭,脑海中无声叫嚣着: “完了,我又搞砸了,我又弄得一团糟了。我怎么这么笨手笨脚?我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
Nono会无声无息地过来,帮她收拾地上的狼藉,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或者,只是陪在她身旁,轻声说: “不要紧。”
她不可能不依赖他。她的生活一直自己扛着,直到Nono一点一点把这重量转移到他身上。
哥哥其实从来记不住诺诺的生日。是诺诺自己提醒他,哥,三天后是我的生日,你打算给我买什么礼物?
发信息给哥哥的时候,诺诺删删改改,换了七八种措辞,俏皮的,撒娇的,礼貌的,装作不经意的……最后想想还是算了。心里想着删除,手却下意识地一滑,信息发了出去。
那个生日,诺诺收到了人生第一束鲜花,第一个生日蛋糕和第一个全息游戏账号。
“可我不会玩游戏,也没时间玩。”
“你不会我教你啊。你没时间我帮你练级,等练得差不多了,我们组队一起玩。”
是那个游戏账号让他们的联络变得频繁起来。诺诺总是有一堆操作问题可以问,而哥哥对电竞永远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游戏账号上有好友生日提醒。所以后来的每个生日,诺诺都能收到礼物。
哥哥那种直男气场爆棚的IT男,送出的礼物往往不是女孩子会喜欢的:银雕骷髅头的手链,蝙蝠侠诞生150周年的限量手办,摇滚音乐会的门票……每次诺诺都会收好。
那个骷髅头手链,诺诺第一眼看见就觉得丑到不能忍,后来给了Nono。永远整洁简素的Nono身上多了那么一串非主流的手链,好像乐曲中夹杂了一个不和谐音符,有了一种跳脱感,居然挺好看的。
在城隍庙旁的一家小食店里,诺诺吃到了全宁波最好吃的桂花汤圆。雪白的汤圆一个个丰润细滑,人工干燥的桂花还保持着金黄的色泽,光看配色就让人幸福满满。
面馆的老板脸上有噬生因子导致的皮肤硬化,双手戴着手套,动作迟缓,有一种仪式化的郑重。这家店每天只在网上预售20碗桂花汤圆,多一碗都不行。
最后一次抢购成功,汤碗端上来的时候,老板双手撑着柜台说: “这是最后一碗了。”
“我运气真好。”诺诺说。
老板又说了一遍: “最后一碗了,明天店就关门了。”
钟表在墙上滴滴嗒嗒地响,整个城隍庙很寂静,一半以上的店都关门了。诺诺说: “老板,谢谢你。”
老板说: “唉,也谢谢你。”
诺诺缓缓咀嚼着汤圆,呼吸着桂花的清香,半晌,她对Nono说: “你想尝一尝吗?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Nono不需要吃东西,但是他有和人类相一致的味觉感知系统。诺诺第一次开启和Nono的感官共情。这样,她吃到的每一口滋味,Nono都能吃到。
那是Nono第一次尝到食物的滋味。热气吹拂着脸的感觉,汤圆被咬破时芝麻馅滑过舌头,甜香在万千味蕾之上绽放,那种感觉让他情不自禁浑身一颤。
吃的感觉太美妙了,系统找不到哪一种表情可以来表达这种愉悦。Nono的脸上只有一片原始的惊喜,初生的婴儿一般。
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他们一起吃遍了宁波的牛肉面馆、生煎包子铺、海鲜店。
衣柜里长出了叶子。新闻号召大家清除家里所有木制家具。诺诺和Nono一起把家里的木壁板和木柜子都清除了,连筷子都换成了塑料的,但是墙壁上还是不停地长出绿色来。
有专家说,人身上的每一粒皮肤屑都带有植物基因,也就是说,人所在的地方都会长出植物来。
轨道上长满了植物,地铁终于还是停运了。地铁一停运,好像一条滚滚流动的血脉静止了。
人们正逐步往市中心撤。诺诺和Nono搬离了妈妈千辛万苦才买下的房子,住到了宁波塔下的一间小阁楼里。撤走前,诺诺特地去敲了邻居的门,问他们要不要帮助。那对夫妇六十多岁,经常问诺诺有没有男朋友,问她要不要一起打麻将。夫妇俩笑着说不了,我们老了,就不折腾了。这里挺好的。
在北欧、南非和北美,有一些地方的情况不是那么糟糕。许多人离开了宁波。爸爸从天空城联系诺诺,每次都问她要不要离开宁波,他会安排。她拒绝了。再后来,机场也停运了。
他们有足够的食物,每个收获季,收割机会从空中自动收割粮食,处理,烘干,脱粒,包装,供应给宁波市民。肉食一直很充足。一些日用品会从天空城送下来。
宁波塔周围还有一万多人生活着。城隍庙已经被树林淹没,在天空城上,人们重造了天一阁、城隍庙、日湖、月湖,只是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卖桂花汤圆。
诺诺每天早晨都会和Nono一起去树林里采各种野菜野果,世界好像倒退到了原始时代,一切噪声,一切喧嚣都沉寂了,只有人面对着浩瀚的自然。
每次去树林,回来诺诺总要睡上很久,睡得像一棵树。她不再动不动就感到紧张和恐惧,甚至也不再感觉到疼痛。她只是接受,接受这个世界的改变,接受自己。
她不知道森林是在吞噬她,还是在治愈她。或者是一边吞噬,一边治愈。
Nono腌制了雪菜、萝卜、泡菜,制作了豆瓣酱,收集了一大瓶一大瓶的花椒、辣椒、陈皮……
“你喜欢葱还是香菜?”诺诺问。
Nono会故意说: “香菜。”
诺诺的鼻子微微皱起来: “只能放一点点哦。”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又聊起了宁波塔。一开始是几个人说起,后来网络上几乎到处在聊。
再过几年,宁波塔落成就要一百年了。
有人说,事实证明,时空穿越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有人真的通过宁波塔穿越了时间,在它落成的那一天,穿越者就该来了。
有人说,也许时空穿越就像行走在搭石上一样,必须从一块跳到那一块。比如必须先穿越到一百年前,才能再穿越到两百年前。
有人说,说不定穿越者早就来了。噬生因子就是他们带来的。
春天天气好的时候,人们会到宁波塔上去看风景。浓浓淡淡的绿如锦缎一般铺展开去,上面飘拂着大片大片的花。
如果有人沉睡不再醒来,大家会把死者带到森林中去埋葬。会有无数的花和草从死者身上长出来。
诺诺一直活着。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诧异,怎么,她病了那么久,怎么会一直活着?
她和Nono共享了感官,共享了记忆,共享了所有的一切。如果她死了,Nono会一直存在下去。
“昨晚我梦见自己能变成了一棵树。很多很多人变成了树。我们能互相说话,互相触摸拥抱。我们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彼此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我小时候总想离开宁波,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想去北极看极光,去亚马孙雨林,去巴黎,去罗马。可是现在觉得,宁波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永远留在这里。”
诺诺死后,Nono被天空城政府收购,来照顾三个携带噬生因子的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
男孩和大一点的女孩都长得非常漂亮,鲜嫩得像青草和鲜花。Nono陪他们一起读书,带他们去森林里采果子,在他们玩得太疯的时候设法让他们安静下来。
但Nono私心里偏爱的是那个小一点的女孩,她有被腐蚀得斑驳的皮肤,间于半人半树之间。她心里有许多想法,却又乖得让人爱怜。
Nono每天做各种吃的给孩子们。通过共情,他把各种滋味储藏起来,在闲暇时重温。
在树林里,有时候也在他们的小屋里,他总是能听见一个声音。
树在与他共情,说: “早安,宁波。”
那声音清甜柔和,像一条活泼的小溪,有些话Nono听得懂,有些话他不懂。那是一个甜美可爱的女孩的声音。
诺诺没有死,她成了森林的一部分。
宁波没有死去,它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
Nono每天花一个小时时间与天空城联网,浏览人们的热议话题,阅读宁波的历史。古代,宁波夏时称“鄞”,周时称 “甬”,唐时称“明州”,三江汇聚,古来就是土地肥沃人民富足之地。人们为了留住宁波的记忆,在互联网上建造了一个数码的宁波,只要接通全息影像,就可以进入宁波。
很多人每天挂在网上,去逛鼓楼、天一广场、月湖公园。在这座记忆之城,气味永远清新甜润,宁波话永远清脆爽利,麻将声永远响亮快活。
春天的时候一连下了许多天雨,后来放晴了。清晨,Nono去寻找他监护的那三个孩子,看见他们并排站在宁波塔下。
Nono提醒他们: “吃早饭了。”
男孩说: “嘘,塔里面有声音。”
大一点的女孩说: “我们都听见了,不信,你听。”
小一点的女孩抓着Nono的衣角,轻声问: “是未来人吗?是时空穿越者吗?”
Nono听了听,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他们静静地站着。
如果门真的从里面打开了。也许,也许。
也许Nono会问他们: “欢迎回来,喜欢葱还是香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