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院书库值夜手记(六)

2022-10-12 01:29文字伊凡
音乐爱好者 2022年7期
关键词:上音音乐学院小提琴

文字_伊凡

第六夜:音乐学院的“三驾马车”

每年孟春,杨花落尽、子规啼啭时分,恩师都会和他的同学们一起去福寿园拜谒贺绿汀院长。今年我有幸与之随行,一路上听他们回忆国立音专的往事,感受弥漫于其中的师生浓情。

确实,在国立音专江湾校区和漕河泾校园生活过的校友,几乎都有着诉不尽的深情故事,毕竟那是属于他们的青春岁月。在那艰苦又纯真的年代里,他们与老院长、老教授朝夕相处,如沐春风,目睹了前辈们为重建音乐学院所付出的辛劳。要知道,贺绿汀于1949年10月接到担任上海音乐学院(以下简称“上音”)院长的任命时,学院的老师们大多都已零落四方。一批年老的学者已陆续退隐,而年轻的仍在海外深造,外来的教授大多也已回国在各地执教,他面对的几乎是一座“空城”。

01 丁善德(左)、贺绿汀(中)与谭抒真

02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立音专的学生在漕河泾校区琴房排练

就以作曲系而言,继萧友梅、黄自、谭小麟几位教授逝世后,犹太作曲家弗兰克尔(W.Fraenkel)、许洛士(J.Schloss)等也都陆续回国。新招进来的学生们“嗷嗷待哺”,作曲系的教学任务迫在眉睫。1949年秋,从法国巴黎音乐学院学成归来的丁善德勇担大任,一人包揽下了作曲系对位、复对位、赋格、曲式与作曲、配器五门课的教学工作,成为了作曲系的主任。丁善德在法国巴黎音乐学院师承加隆(Noël Gallon)、莉莉·布朗热(Lili Boulanger)、托尼·奥宾(Tony Aubin)、阿瑟·奥涅格(Arthur Honegger)等名家,同时又身揣“对位”“赋格学”“作曲”三张文凭,他积极地投身到了教学之中,为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学科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与此同时,原上海工部局乐队的首位中国演奏家谭抒真出任上音副院长兼管弦系主任。谭抒真琴艺首屈一指,教学细致耐心,对人彬彬有礼,亲切和蔼,深受学院师生敬重。面对当时学院一穷二白、没有弦乐器的窘况,谭抒真勇于开拓,首创了乐器制作室。他找来木工、漆匠、雕刻师,与师傅们一起拆解小提琴,并教会他们如何制作小提琴的琴面、琴头、背板等各种部件,拼装起了几百把小提琴,免费给学生使用。

01 亨德尔《乌得勒支和平欢乐颂》,上音图书馆藏

02 瓦格纳《帕西法尔序曲》袖珍总谱,上音图书馆藏

03 莫扎特《小提琴奏鸣曲集》,上音图书馆藏

04 谭抒真与李翠贞录制的舒曼《D小调奏鸣曲》唱片(中国唱片公司制)

自此,贺绿汀院长与丁善德、谭抒真两位音乐大师共同组成了足以在我国乐坛驰骋的“三驾马车”。凭借他们德高望重的声名,上音迅速吸引了海内外许多音乐家的目光,开启了漫长的建院之路。

我们为贺院长以及簇拥在他四周的丁善德、周小燕、桑桐、陈铭志等前辈们的安息之地献上了鲜花。他们仿佛还身处在那个椭圆形办公楼的会议室中,共同商讨着该如何建设新生的上音。

晚上恰好又是我在书库值班。翻开目录卡,一眼就看到了福建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音乐系、沪江大学音乐系、华东师范大学音乐系等院系调拨到我院书库的书目,难怪许多学生常常会问,“乐谱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外校图书馆的印章?”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随着全国院系大调整,东南各地有音乐教育资质的系科,如百川汇流般地集结在“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上音1952—1956年曾用名)之中。面对这些纷繁复杂的支流,贺绿汀院长首先确立了它们奔流的方向——重建教学秩序、健全系科并设立多个机构,例如成立音乐工作团与学术委员会、重建附属少年班、恢复音乐研究室等。此外,贺院长还不断网罗世界各地的音乐人才,为上音注入新鲜的血液。

贺绿汀院长是同届师生中德高望重的大师兄。他积极与当时在欧美等地的老同学们取得联系,一封封书信漂洋过海,一次次劝说情真意切,他殷切希望他们能够回来报效祖国。海外学子们深埋心底报效华夏的拳拳之心被唤起,一批批优秀的音乐家热血澎湃,他们排除万难,踏上了归国的征程。

当时,苏石林(Vladimir Shushlin)的三位高足都收到了贺院长的邀请。随后,周小燕回来了,高芝兰回来了,葛朝祉也回来了。要知道,他们当时在国外已小有名望。周小燕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就登上了巴黎国立大歌剧院的舞台,被誉为传奇花腔的“东方夜莺”;毕业于美国曼尼斯音乐学院的高芝兰出国前就是上海俄罗斯歌剧团最早担纲歌剧女主角的中国歌唱家,饰演过多部歌剧的女主角,如《茶花女》中的薇奥莱塔、《弄臣》中的吉尔达,《浮士德》中的玛格丽特等;葛朝祉则是获得法国巴黎音乐学院毕业考优秀等级的佼佼者。

01 高芝兰

02 左起:周小燕、谭抒真、李翠贞与蔡绍序,照片摄于1961年5月26日第二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演出后

我还记得,学院的校史资料室里收藏着一台英国布林斯梅德(Brinsmead)牌的古董三角钢琴和一架小型立式钢琴,它们都是当年钢琴系主任李翠贞教授留给学校的纪念。李教授才华横溢,音乐天赋极高,她二十岁参加入学考试时,就能按考官查哈罗夫的要求背谱完整演奏贝多芬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中的任意一个乐章,也能在随意指定的调上演奏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作为查哈罗夫的高足,当年她仅用了一学期就拿到普通学生几年才能取得的全部学分,破例提前毕业。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深造期间,因无力购买昂贵的乐谱,她只好每日到书店把谱背熟,晚上回家靠着记忆练琴。

李翠贞自英国回来后,曾任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上海国立音专键盘系教授兼系主任,后又成为了上音的首位钢琴系主任,音乐学院的钢琴教学骨干几乎都出自她的门下。傅聪曾提起自己年少时获得过李教授指点的经历,他的许多英国朋友都赞叹过李翠贞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英国威格摩尔音乐厅(Wigmore Hall)举办的那场独奏音乐会。后来,因身体和家庭原因,李翠贞一度请辞,赴香港与家人团聚。但在学院的档案室中,至今还留存着贺院长挽留李翠贞回沪的三封书信。正是在这样的恳求、关怀和动员下,李翠贞克服了家庭和生活的困难,归来执教。

除了李翠贞之外,另一位钢琴教授吴乐懿也是贺院长亲自写信邀请回国的。1954年,还在法国巴黎音乐学院跟随有“二十世纪钢琴教母”之称的玛格丽特·隆(Marguerite Long)学习的吴乐懿,接到了贺院长的亲笔信,贺院长甚至还拉上了李翠贞、范继森这些钢琴系的老教授们一同寄信,为留学海外的音乐人才介绍国内学院的情况。我的恩师同我讲过吴乐懿回国后第一次在漕河泾礼堂演奏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的盛况,那经久不衰的掌声,仿佛表达了全院师生对她归来的祝贺。

刚于美国芝加哥音乐学院毕业不久的夏国琼,也是在贺院长的精心安排下得以回国留校任教。巧的是,夏国琼在美国芝加哥音乐学院的老师是圣-桑的嫡传弟子、原法国巴黎音乐学院的教授伊西多·菲利普(Isidor Philipp),他与中国钢琴乐派的“领路人”齐尔品师出同门。

就这样,钢琴系陆续组建起来了,以李翠贞、吴乐懿、范继森、李嘉禄等几位教授为支柱,上音钢琴系博采众长,兼收并蓄了俄、英、美、法等不同钢琴学派的理论体系。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钢琴家终于开始在国际钢琴舞台崭露身影,周广仁、傅聪、顾圣婴、刘诗昆、殷承宗、李名强、李瑞星、李名铎等越来越多的中国钢琴家,汇聚为一片光芒,上音钢琴系也名声大噪,为世界乐坛所知晓。

陈又新与朱雅青录制的格里格《G大调奏鸣曲》唱片(香港艺声唱片公司制)

早在国立音专时期,贺院长的另一位学友陈又新就曾活跃于学界。和谭抒真一样,他们都是国立音专弦乐组主任、意大利小提琴家阿里戈·富华(Arrigo Foa)的弟子。陈又新曾与吴伯超、谭小麟等人一起参加了黄自组织的“上海交影乐团”,与陈洪、丁善德合办过《音乐杂志》,抗战时还与丁善德、劳景贤办过上海音乐馆,组织能力尤其出众。陈又新赴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深造,获小提琴演奏硕士学位后,贺院长立即去信催请他与留法同学张昊早日回国任教。1952年,继谭抒真之后,陈又新回国出任上音的管弦系主任。

陈又新上任后,请回了上海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演奏家窦立勋来校任教。窦立勋是国立音专小提琴专业八年制的高材生之一,他钻研、提炼的“窦氏小提琴教学法”培养出了许多教学和演奏的全才。另外,谭抒真还请回了国立音专的校友郑延益归国任教,郑延益奠定了中提琴专业的深厚根基,在他的指导下,上音的室内乐重奏组从无到有,屡获国内外大奖。

历经谭抒真、陈又新、窦立勋、郑延益、王人艺等教授的悉心钻研,上音管弦系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小提琴教学体系,成就斐然,培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代杰出的小提琴演奏家。

我搀扶着恩师,迈着缓慢的脚步,彼此带着惋惜又敬重的心情,端详着镌刻在每块墓碑上的光辉业绩。听师长们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我不禁泪满眼眶。

回到书库,我看着一张张照片、一叠叠档案,念念不忘。余生也晚,未能躬身于建院初期那个唤起人们激情并让人甘愿为此放弃一切、忍受一切的理想年代,先辈们所留下的福祉,吾辈永远心存感激。借着他们的学术成就所长存的光芒,我们定将步伐更稳,也定将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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