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凡倬, 张继晓
(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北京100083)
乡村是国土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推进现代化、城镇化的重要区域。乡村人居环境一直是国家关注的重点。党的十九大以来,我国从”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的衔接”阶段过渡到“全面推进乡村振兴”阶段。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的《关于做好2022年全面推进乡村振兴重点工作的意见》中提到“扎实有序做好乡村发展、乡村建设、乡村治理重点工作,接续实施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提升五年行动,深入实施村庄清洁行动和绿化美化行动”[1]。乡村环境治理是一项系统工程,若只关注局部区域,分散地设计改造,则较为被动片面,不能解决乡村环境欠佳的根本问题。本文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流观”空间感知与审美方式为理论基础及实践指导,以乡村全局环境为视角,以环境问题审视方法为手段,对乡村内外场域进行全面走访、分析、研究,并提出更宏观、整体的环境设计范式,以期更好地推进乡村人居环境治理。
“观”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关于自然哲学与人文实践的一项重要组成部分。一个民族对世间万物的观察方式是由多种因素共同决定的。古代哲学典籍《周易》最先以“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与地”和“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作为观察世界的方法。这种由原始易学中诞生的动态观察万物的思维,在不断的运用和发展中逐渐演变为一种中式哲学体系下的艺术审美观照方式——“流观”[2]。据考证,“流观”一词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屈原《楚辞·九章·哀郢》中:“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在此语境下,“流观”意为向四周往复地环顾、观览[3]。《离骚》中提及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其意为游移地环视着四面八方,也隐喻着“流观”。这说明以“流观”方式观照客体时,主体的视线是游走不定的,是不聚焦于某一点的,同时,也对客体进行多方面的仰观俯察。以科学的角度分析,“流观”是指人类在游走过程中,主动或被动选择物象后投射在脑神经里的一种受思维习惯影响的非现实主义的表达。这种表达方式服从于意识的主观感知及感觉。由于没有干扰到主体的基础思维模式,这种表达方式逐渐演变为由本能引发的生活观察方式。这种观察方式不仅能够脱离客观物象的桎梏,对现实世界进行宏观的、系统性的审视,还能塑造一种独特的审美思维[3]。综上,在中国传统历史文化发展中形成的“流动式观察”的观照方式,经过不断诠释和吸纳,逐渐成为中国人观照世间万物的思维定势与审美习惯。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流观”以游动视角下的全局观、空间游动中的体验感,以及内心主观感受的代入为主要内涵,运用于不同时代的诗、画、园林等领域。其中,古代造园中的借景、会景、框景等就源于”流观”视野。受此影响,西方也逐渐重视动态的观察方法。19世纪以来,随着数学和自然科学的发展以及人类文化其他领域的开拓,西方对静态的理性批判方法进行了思辨,提出以动态的文化批判来取代静态的文化批判。著名的西方哲学家卡希尔曾说过:“任何形式不仅具有一种静态的存在而且还具有它本身的动态的力量和生命。”[4]类似这样的哲学思想在第二次信息革命的助推下,传递到全世界不同文化背景的地区。东方的哲学智慧在与世界发展有机衔接,产生共鸣,这也证明了中国传统文化孕育出的哲学智慧的主流性和现代实用性。
在中国,乡村既是自然资源、农业资源的存量空间,又是承载血缘和地缘秩序的乡土社会,兼具物质基础与社会本质双重属性。近些年,随着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到“建设美丽乡村”再到更为全面的“实施乡村振兴”的战略转变,乡村人居环境的治理越来越受重视,但许多地区乡村人居环境欠佳。受农地分割、山林阻挡及交通不便等因素的影响,许多乡村处于较为独立且割裂的发展状态,因而在乡村内外部环境整治时,会出现片面或是局限的问题[5-6]。当前,学界中虽有关于传统园林意境营造、空间布局等方面的研究,但较少运用“流观”视角对现代环境进行审视与研究,对中国传统美学、哲学以及环境观的当代应用与延续,缺少探索和实践。因此,本文以“流观”视角审视乡村环境与空间,能更宏观、全面地发现问题,并对乡村环境设计提供新的方法及解决思路。
本文将研究区域划定为既有普通乡镇共性又有自身典型性的南昌市新建区石埠镇。石埠镇位于江西省南昌市西郊,全镇面积约有6 213 hm2,共有12个行政村及1个居委会。石埠镇距离市区约20 km,正处南昌市半小时经济圈的中心地带,被列为南昌市大都市核心区副中心。全镇共有山林约300 hm2,名山两座,总体形成“山在水中,水在山中,人在山水中”的山水格局,自然生态环境优美。镇内有320国道、昌铜高速等,道路四通八达,交通便利,具有“对外门户、对内枢纽”的双重优势,且历史源远流长,名胜古迹诸多,文化底蕴深厚。
近年来,石埠镇所在的新建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工作,每年给予每个乡(镇)1 000万元专项整治资金,统筹开展美丽宜居示范建设,特别提出加大320国道石埠段示范区打造,对昌栗高速、沪昆高铁、320国道、石流公路等主要道路的沿线房屋统一进行立面提升,使得石埠镇对外形象得到极大提升[7]。此外,还对村镇街道进行拓宽,使所有行政村通公交、自然村通水泥路。本文为了避免地域范围过大而导致研究空泛,将“流观”的场域限制在紧邻镇政府的石埠村。石埠村西面(村入口)靠近镇政府,东面是大片农田,门口有交通要道,是石埠镇建设时间最久、投入最集中的一个村,是典型的新农村微缩样板,具有研究价值。
“流观”空间感知方法需要沿着合理路径进行感知。作为串联石埠村所有场域的指引,路径在“流观”过程中的作用是引导观察者游走于村内各个重要空间单元,使观察者通过自身的运动变化走近客体,感知空间与环境,并将信息串联以筛选出关键信息。路径空间的感知根据运动状态大致分为动态感知和静态感知,动态感知是感知的常规状态,而静态感知依附于动态感知。为了确保村内空间感知的整体性,在重要区域驻足并深入观察时,观察者的目光和观察视角应始终保持游动[8]。路径设置时应考虑形态、尺度、材质,以及色彩、光影等客观因素,还可吸纳各种通行元素,如巷道、楼梯、台阶、天桥等“线性”元素构成的通道,以及如广场、田地、前庭、后院等“面状”元素构成的场所,并通过必要选点串联成一条贯穿全村的观察路径(图1)。
图1 村内流观路线设置
1.起始——入口空间。路径的起始点一般对应村入口。村入口是村的门户,对观察者的游历行为起到引导作用。同时,村入口也是村内、村外空间的衔接,一般体现村内环境的最佳状态,使观察者能对场地的现状有一个初步的印象和预判。
2.过程——村内道路。村内道路将村内所有关键节点串联,承载了空间中最基本的交通流线功能,并使相邻空间的信息得以连接。观察者的活动习惯、出行路线、对空间通达性的感受都与村内道路息息相关。观察者在游走时,能够方便地感知到各类区域及各种环境下的信息,并整合成对村镇的系统性认识。
3.停留——公共空间。公共空间的特殊之处在于其需要相对静态的停留和观察,以便观察者发现问题。公共空间具有复杂且多元的属性,是物质空间和社会人文两个维度的汇聚点,是观察村民日常生活与行为发生的空间环境。对村内公共空间进行观察时,人们从游走运动转为驻足感受,从动态感知转为静态感知,对空间所传递出的信息能更深入且全面地感知。
4.结束——与外部空间的衔接。对于路径结尾来说,应着眼于与外部空间的衔接部分,综合考虑村入口与村外人行道及公路的交界环境。这个区域与村外开放、复杂的公共环境直接关联,是独立统一又相对私密的场域。
综上,本文对石埠村的空间进行划分,匹配其相对的空间属性,并通过路径进行串联,尝试设置一个能够完整观察石埠村全貌的观察路径,以便更好地分析石埠村的人居环境建设问题。
1.乡村人居环境呈断层式状况。村镇交通主要分为村外道路、村内道路。随着乡村振兴的推进,村镇公路的通达性有了显著提升,能满足村民出行、外人到访、路人通行的基本要求,也能满足大型运输工具通行等实际需要。沿着“流观”路径考察,可发现村内外的交通问题。随着设定好的路径,从村入口出发,发现总体道路走向清晰,通达性及地面质量较好,但村内交通与外部交通过渡生硬、转折突然。步入民房集中的生活区,发现铺装材料强度较低,未整治程度较高。在调研走访中,村民也普遍反映村内道路具有易破碎、易塌陷、易积水等问题。深入村庄内部,道路状况更是急转直下。部分道路与村内生活空间产生冲突,如道路部分面积被违建民房占用,使得道路光照受影响,地面潮湿泥泞,狭窄曲折。这不仅会影响私家车辆进出,也难以保证消防通道的畅通。这种占用公共区域以至道路被截断、通行不通畅的状况比较严重。由于全村的交通流线没有得到合理梳理,每条路基本无法相互连通,到了与农田交界的区域就到了尽头,造成无路可走的局面。而村民因为进出不便,往往将生活垃圾丢弃、堆积在道路与农田的交接处,造成了该区域脏、乱、差的环境状况。可见,以“流观”路径作为串联,从村口到村内再到边缘区域,交通可达性参差不齐,以至于村内不同区域环境状况差异较大。从空间分布上看,区域之间没有明显的过渡,整个环境呈现断层式的形态,这给村民生活带来较大影响。
2.村内功能空间分割破碎。跟随“流观”路径观察全村后发现,村内各功能空间呈现较为破碎的分布状况。村内有大量自建房,这些建筑在建造时往往依据村民的个人喜好及经济状,并未考虑环境因素,多存在盲目攀比、过度取材等问题。有些甚至未按程序办理审批手续,造成村内土地利用程度不合理的情况。近年来,随着乡村振兴事业的推进,村内的部分不合理空间被梳理出来,成为了公共区域。这些公共区域疏通了村内流线,规制了每户之间的距离与尺度,提升了人居环境的舒适度。但农户占用公共空间的现象仍然存在,导致一些零散、无用、消极空间的产生。这些空间被村民用于堆放杂物、围合种菜,影响了村容村貌,甚至引发了一些邻里间的冲突。
当前,地方政府对于乡村治理主要分为2个方向:以乡村制度治理为导向的社会治理和以空间规划为引导的环境治理。前者希望通过人本治理来间接解决乡村环境的问题,后者则优先改善人居环境,提高村居空间认同感,提高村民环境保护自主性。这2种思路分别在不同场域进行了实践,但受多重因素的影响,治理结果与设想有所差异。
1.着重“门户”区域的整治,忽视内部环境的整治。出现断层式的环境状况,源于治理意识与原生环境2个关键因素。(1)村民及政府的治理意识出现偏颇。村民更关心自己的空间是否满足自己的生活需求,对村内的公共环境不够重视。且乡村经济发展前景与城市相比还有所不足,基础设施不配套,大量青壮年劳动力选择离开乡村到城镇发展,从而导致部分乡村呈现空心化现象[6]。政府在进行村镇环境整治时,受时间和经费限制,优先整治靠近市政主道路的乡村风貌,而忽视村内其他区域的环境整治。如位于江西景德镇的东埠村,村内有一条河穿过,曾是古时候重要的海上交通要道。政府针对这条河及沿河古街进行了“修旧如旧”的整治,并在主要街巷招商引资,同时举办了一系列文化节加以宣传,一度红极一时。但随着游客的深入游玩,发现远离古街的村内区域并未得到改良,旧民房遮挡新建筑,石板路与泥土路交错,且住宿环境不尽如人意,可玩性较弱。这导致东埠村口碑日益下降,客流量逐月减少,村内商铺陆续关门,古街因无人维护成为摆设。(2)乡村原生环境的制约。空间规划缺失,导致乡村呈现出参差不齐的乡村风貌。现代乡村基本由自然村转变而来,由于先前缺乏法律规制,村民个人用地面积大小不一,且户均面积基本过高。此外,自发圈地的民宅选点缺乏统筹规划,布局散乱,朝向不一,建筑风貌也不成体系,导致其余地块基本呈破碎状态,治理存在一定难度。
2.偏向独立的节点设计,忽略整体环境的治理。在现有的乡村环境改造落地项目中,大多数是以分散的节点设计的方式进行的。设计者试图以针灸式的方法唤醒乡村活力,激发村民的环境保护意识,但忽略了对整体环境的治理,导致各个被改造的节点关联性较弱,且分布散乱,功能辐射区域仅限于周边几户人家,不能串联成一个系统的整体环境活化区域,持续性不足。如江西省浮梁镇寒溪村将废弃的乡村库房改造成美观实用的公共空间,并放置相应艺术装置,以达到反差的视觉效果;或是运用乡村原生材料搭建构筑物,以打造富有场地记忆的艺术空间。仅以节点的营造来看,寒溪村试图用以“点“带”面的方式来提升村镇整体环境,从而激活乡村活力。但通过走访与调研发现,这些被改造过的区域分散在村内各处,缺乏整体串联,且主客视角错位,基本依靠一年一度的艺术节来吸引游客到访,对本地村民的生活改善起不到持久的作用,且缺失本土文化韵味,后期维护成本较高。
3.乡村设计手法同质化,地域特色不鲜明。随着乡村人居环境整治工作的大力推进,一些优秀的乡村整治样本在实践中得以落地,并在流媒体的传播下成为了乡村改造范本。一些乡村照搬范本村的设计思路,盲目模仿,照搬模式,缺乏自我定位,丧失本土特色,以至设计同质化,形成了“千村一面”的景象。其原因主要在于乡村建设者缺少对于场域的深入调研和情感共鸣,对本土文化挖掘力度不够,认识场所优势条件的能力不足,缺乏创新性的设计思路及本土性的设计取向,盲目迎合现代审美,导致乡村独特且珍贵的地域特色在不知不觉中丢失。
“流观”究其根本是一种基于全局观的观察方式,观察者通过全局观察,收集全面有效的空间信息并进行整合提炼。在“流观”视野下,本文从全局角度对乡村治理进行范式设计,主要从乡村道路疏通、消极空间激活、乡土韵味保留等3个方向入手,以“点—线—面”的结构为基础进行串联,使乡村朝着环境友好的趋势持续发展(图2)。
图2 乡村整体环境设计范式
1.以“点”通“线”:疏理并连接村内交通流线。乡村道路整治是乡村环境治理的重要一环。村外道路隶属于更宏观的城市规划层面,对于乡村起到衔接都市圈的作用。村内道路的整治直接关系乡村通行的流畅度,是提高村民幸福感的有力举措。这就要求设计者注重村入口的流线设计,协调好村外道路与村内道路的衔接,使村内道路与国、省、县道更有效对接,形成更便捷的交通路网。梳理村内交通流线,应以全局的眼光审视村内交通的现存问题,排除影响治理推进的人文干扰,并通过政府介入的方式予以疏解。摆正主客视角,以村民的生活实际需求为治理导向,创造交通便利最大化。同时,注重治理的经济性,如在人群较为集中的居住区块加宽道路,设置多条岔路,方便路人通行及分散通行压力;在部分居住人口较为零散的区域,只需提供必要的交通道路。此外,从细节处发掘影响道理通达性的点位,疏通点位及周边的交通,再将村内流线进行合理串联,以最便捷的道路联系更多的空间,使设计与改造的时间成本及经济成本得以降低。总之,乡村道路治理应贯彻“改造自然、民意满意、治理适度、初次有序、合理避让”的设计原则,最终达到以“点”通“线”的效果。
2.以“线”串“点”:连通并激活村内消极空间。消极空间散落在村内各处,影响乡村的正向发展。 乡村消极空间之所以形成,主要原因如下:(1)功能设计未能契合村民的实际需求,造成空间的荒废。这种情况一般出现于乡村的活动设施场地。村内老人多,青壮年及儿童少,高强度的活动设施并不能满足老人的生活需要,导致活动设施被闲置进而荒废。(2)道路不通畅,到访人流较少。部分村民占用这些空间,使得这些空间的公共功能被私人功能覆盖,成为消极空间。鉴于此,应深入调研村民的实际需要,协调空间的功能设置。通过人与空间的互动,增强使用者对空间的认同感,使空间得以持续使用。同时,注重消极空间的交通可达性,以“线”串“点”,连通消极空间,以增加空间的利用率。
3.以“点”带“面”:文化介入以提高村民认同感。随着村内通达性的改善及消极空间的激活,村内的各类空间及资源有效利用率大大提升。整合这些分散的资源和空间,应以全局的视角整体分析,运用统一且系统的治理逻辑将村内的建筑、景观、设施等不同类别的乡村人居环境要素串联,以“点”带“面”,使得乡村整体人居环境得以提升。要善于挖掘乡村中可以激发村民共鸣的元素:如历史文化名村有村民共同认可的历史背景、名人乡贤;以农业见长的乡村有统一的产业发展故事;就算最为普通的乡村,也有血缘、家族的纽带。设计者可通过提炼这些共识部分,转“无形意识”于“有形元素”,并注入到乡村的人居环境改造中:如将手工艺品中的典型纹样运用到村内标识牌的设计中,将传统建筑的精华部分运用于人居环境的空间改造中,将乡贤故事运用于文化景观的塑造上,等等。这样的设计举措不仅有助于空间整体的视觉协调,还能提高乡村的辨识度。这些都有利于提高村民自觉保护村内环境的意识,从根本上对乡村环境及社会进行有效治理[9]。
多元因素导致的治理片面制约着乡村的长效发展与有效振兴,南昌市石埠村便是典型例子。本文以“流观”的动态感知方式探析乡村空间,以村内道路为游走路径对石埠村进行走访、调研,并在不同空间与场域发生感知,得以多视角地探寻其存在的问题。笔者结合乡村现状,分析在乡村治理意识偏颇及原生环境制约下发生的乡村断层式环境状况、整体环境治理不良、乡村建设同质化等问题,从“流观”本质的全局视野出发,提出相关的乡村全局设计范式,并为认知乡村环境风貌、发现乡村问题提供一种新的观察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