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伟强
电影制作技术,和摄影术一样,是外来的影像记录手段与艺术表现形式。120多年前,当发明于欧美的活动影片摄影术引入我国初始,江南由于其独特与优越的地理位置、便利与快捷的水陆交通、悠久的历史与文化遗迹、丰富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再次成为除传统书画技艺之外的影像摹写对象。
江南,由于滨海枕江,内河湖泊又四通八达,是外国游客、境外摄影师到达最早、最多的地区之一;江南,有着众多的历史文化遗迹与自然人文景观,吸引着大批携带电影拍摄器材的记录者;江南,又是20世纪无数中国重要历史事件的发生地,使得摄影记录习以为常;江南,还是中国电影产业的发祥地与外景资源颇为丰富的区域,故事片中的外景拍摄其实也是纪录影片的一种载体;江南,由于经济发达,信息灵敏,加上人们普遍开始追求时尚,使得富贵人家拥有摄影器材、消耗电影胶片成为可能;江南,道路平坦,河湖纵横,即使在没有铁路与公路的年代,陆路水路联运倒也可以四通八达,这样就使电影初创时期携带笨重的摄影器材旅行与拍摄成为可能。所以,20世纪上半叶,江南是被电影胶片记录、留存活动影片最多的区域,没有之一。
在我国拥有、保存与研究早期中国题材电影胶片资源最多的是北京中国电影资料馆,但近十多年来,上海广播电视台属下的上海音像资料馆通过海外与民间两个渠道发现并成功采集了大量的“佚失在海外”和“遗存在民间”的各类纪录影片,其中也包括了一部分江南题材的影片。
中国早期的纪实性影片,大多是由外国电影机构派遣的专业摄影师和旅行者、传教士、外交官、探险家等拍摄的,而且大部分完好地保存在欧美各国的档案馆、图书馆、各类大学和其他专业机构中。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最早的有关中国的影片,是美国爱迪生影片公司摄影师于1898年来华拍摄的一组上海、广州、香港、澳门等地的自然景观、交通工具和社会生活等方方面面的影片,其中有《上海街景》两段和《上海警察》一段,每一段影片都只是30秒左右的短片。上海街景的拍摄地点在外滩“花园桥”(即后来的外白渡桥)南堍的马路上,固定的机位和景别,北向依次拍摄行人、独轮车、自行车、人力车、马车等川流不息的景象,从画面上我们至今依然能真切地感受到上海作为江南大都市的时代风貌与气息。时隔两年之后的1900年,著名战地记者乔·罗森塔尔受英国沃威克公司的派遣也来到上海,同样以固定的机位和景别拍摄了南京路和外滩的人文景观。乔·罗森塔尔拍摄的这段一分多钟影片,收藏在一个名为英国电影协会(BFI)的机构里,在2015年英国威廉王子访华前,经重新修复并复刻成35毫米的电影胶片,装在一个铺满红色丝绒的胶片盒中,在参观上海电影博物馆时作为国礼由威廉王子亲手赠送给中国相关机构。
《东方威尼斯》(1925)中之大运河与拱宸桥
舒新城与家人在杭州西湖(1930)
在英国电影协会(British Film Institute)胶片库里,还有一部拍摄于1925年的名为《东方威尼斯》的短片,摄影师把电影摄影机安置于运动中的船上,镜头从杭州北部的拱宸桥下的大运河开始,一路西行,径直拍摄到湖州市德清县的莫干山脚下一个叫做三桥埠的市镇,影片先是沿着运河,后又拐入市镇内的小河,边行边摄,把沿途古镇上依河而建的各类民居和居民生活尽情收入镜头。
类似早期船上摄影的影片还有一部拍摄于1920年的《苏州》,太湖、运河、河流上的风雨桥、苏州城外的山塘河、地标性的景观黄埠墩和虎丘塔,以及农人与踩水车、渔人与鸬鹚捕鱼、岸上戏耍的孩童……短短两分钟的影片,画面上的信息量却是很大的。
1920年代以后,法国百代电影公司、英美烟公司和商务印书馆影片部,拍摄了大量的自然风景、历史遗迹、人文景观为题的中国名胜电影短片,其中较大部分拍摄于杭州西湖、苏州园林和上海的私家花园。可惜,由于火灾和战争,留存下来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随着摄影机的小型化、便携化和易操作,1920年代末30年代初,个人购置拍摄、放映设备而拍摄私家电影,在上海的一些“有钱有闲”阶层中成为时尚。2012年初,笔者曾从民间市场发现了一批著名教育家、出版家舒新城先生拍摄的电影胶片,其中就有舒先生与家人在杭州西湖、六和塔、岳坟、灵隐、龙井,苏州留园、西园、虎邱,宜兴庚桑洞,上海虹口公园、兆丰公园、佛教会花园等处游玩的影像记录。
出生于中国宁波的英国作家谢福芸(霍赛夫人)于1936年第六次来华旅行,其间用自备的摄影机记录了旅行中的所见所闻,仅江南地区就有:上海南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妇女俱乐部、虹桥路上的盲童聋哑学校、宁波的城市景观、南京的金陵女大、苏州的小吃店、温州的教会活动……为这些地区留存了大量珍贵的历史影像。
一部佚名人士拍摄的私家影片《宁波祭祖》(拟名),记录了1937年清明时节,余氏一家人从上海去宁波祭祖的全过程:坐船、乘轿、给乡邻发糕点、别样的祭祀仪式,以及四明山踏青和游览奉化、宁波市区的影像记录。
与此相似的记录江南自然景观、风情民俗的私家影片,这些年上海音像资料馆等机构成功采集的还有名为《杭州湾》(1929)、《富春江纪游》(1933)、《由兰溪回杭州》(1930s)、《闵行:浦滨花园及孙君游艇》(1930s)、《静安寺庙会及涌泉》(拟名,1930s)、《中国快照:苏州乡村》(1930s)等等。
《杭州湾》(1929)中之一景
《通往印溪之桥》(1946)中一景
1946年5月拍摄于江苏省太仓县沙溪古镇的彩色影片《通往印溪之桥》,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完整记录江南水乡方方面面的彩色纪录短片。影片的导演是美国著名的广播记者伊金思,摄影师则是中国教育电影的前辈、金陵大学理学院的教授孙明经先生。拍摄这部影片的初衷是为了援助二战后的中国重建而在美国民间募集资金,但实际上也为今天的我们留存了一组76年前江南水乡古镇的风情风貌。影片伊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船上移动摄影的镜头:横贯沙溪镇区的戚浦河和跨越在戚浦河上联结南北两岸的三座古桥,以及临水修筑的明清时期的民居和水岸埠头。随后画面转到了绵长的沙溪老街:街市上的行人、店牌与招幌,琳琅满目的杂货铺,铺子里正在整理货品的店主……一一收入镜头。人来人往的村口,孤独的古牌楼耐着寂寞直挺挺地耸立在麦田里,仿佛诉说着历史的久远;弯弯的小路,高大的树木,褪色的围墙,与江南民居独有的翘檐,描绘着一幅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景象。田地里耕作的农人,沟渠中捕鱼摸虾的渔民,依靠四通八达的水路跑运输的船民,造屋制船的工匠……影片上这一幅幅画面,叙述着江南人民勤劳、智慧、自给、富足的生活与生生不息的理由。影片拍摄期间,恰逢中国民间传统的端午佳节,印溪乡民在这一天举办了热闹而隆重的民俗活动:和我们想象中的不同,印溪的端午没有赛龙舟,却有舞龙和出街。而这一幕正好被孙明经摄入影片当中保存了下来。
无独有偶,1948年旅美华人电影人翁万戈先生回国探亲访友,在天津、北平等地拍摄了一批彩色纪录短片,其中取材于江南的有《杭州:花园城市》《故都南京》和《扬子江畔一小城——常熟》。江苏常熟,是翁氏的祖居地,也是翁万戈先生十分熟悉的故乡。常熟影片的开头与结尾,都是在著名的风景胜地虞山上以俯视的姿势大全景式地拍摄,远处天际边的长江,近处的山道、牌坊、寺庙、界石、古墓,以及常熟城内的街道、古井、茶馆、行人、小贩,常熟城外的水道、田野、村庄,采摘菱角、耕地、浇粪的农人,造船的工匠,一一收入镜头。晚年翁先生接受电视采访时如是说:“我一回到上海,就回过常熟。在常熟自己拿一个小的16毫米 Bell &Howell 老式摄影机,还要上簧的,花了一天工夫在常熟拍了这部纪录片。言子墓,著名的古迹,我记得我照了,剑门,我跑到剑门去拍了。我拍的电影里头,也稍微有点悲感。我写的英文讲词,目前很多人认为写的就是诗,是一首英文诗。这个诗有点眷恋的意思,就是想家,思乡之念。我这个电影在我制作的时候,在录音的地方,那个录音师是个欧洲人,他也想家。他看了我这个电影落泪了,所以有这个感动力。”
正如翁万戈先生所写的旁白那样,江南,或许就是一首诗、一曲歌谣、一篇美文,或许也是一幅画、一枚相片、一段影像,同时又是一种生活、生活方式与生活观念。
一百二十多年以来,无数个或短或长的江南题材影片,汇集成了一幅江南的历史长卷,即便那时的景物大多已经消逝,但她永远留在了胶片上的影像中,留在了我们的心目中。
《通往印溪之桥》(1946)中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