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欣
(三亚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海南三亚 572000)
方氏为炎帝八世孙雷之后,雷辅佐轩辕黄帝为左相,封于方山,后世以地为氏。雷的裔孙显公、千期公相继望于河南。西汉末年,河南太守纮为“避新莽乱”,携家眷至歙之东乡丹阳。其子方雄“以祖父荫”拜为尚书,累官至西河太守,有子三人:方侪、方储、方俨,皆仕于东汉。方储以贤良方正第一封黟县侯,赠尚书令,为洛阳开国公。至此,支分派衍,蔓延天下,“江南盖半其苗裔”[1]传八世至方操,方操仕于晋,为谏议大夫,后迁兵部尚书,封上虞县开国公。又十二传至方杰兴,于后唐长兴元年(930年)从桐江之白云徙居歙邑之堨村,“三迁而至灵山”,历后唐、宋、元、明,传至方信有十七世[2]卷四:方氏文选。灵山方氏家族以方杰兴为灵山“百世不迁之祖”,其子方周为灵山“百世不迁之宗”[2]卷三:世家小传。
灵阳方氏家族代有闻人。北宋方旻为朝散大夫。南宋方伯起为太学上舍生,方桂森登宋咸淳辛未进士,授从政郎、仁和令,有政声[3]卷一:修谱表,明代方信英敏好学,博通于子史百家,以明经入应天府学生员,改本郡府学生员,补以廪禄,以例入太学生[4]小传。
方信一生撰述宏富,纂有《金陵志》《徽州府志》《皇明文苑》等书[4]小传。尽管上述著作大都亡佚,然《新安志补》却流传至今。需要注意的是,方信一生编修过四部族谱:《新安宋氏宗谱》《竦塘黄氏统宗谱》《新安许氏世谱》《灵阳方氏谱》,这一现象在徽州颇为罕见。其原因大抵与其家族修谱传统有关。灵阳方氏家族修谱情况的梳理详见表1。
表1 灵山修谱人物表
从表1可见,灵山方氏家史之编撰始于唐代始祖方杰兴,自此而后,代不乏人,修谱不辍。从灵山方氏一脉来看,其修谱传统颇为明显。这一修谱传统根植于深厚的家族情怀,表现为家谱的接替续修。续修家谱要在前人纂修的基础之上完成。为了保证家谱内容之真实,主事者先是采摭故家文献,而后相互参订详加考辨。正如方在明在凡例中写道,“宗谱事实小传,自雷祖而至望公,参以茶坡(淳安宗人)事迹而订正之。自望祖而至杰兴公,敬遵旧谱,一字不敢增益”[5]凡例。同理,方信在修谱时也网罗家族故实,在稽考旧谱中实现家史的创作。
灵阳方氏家族修谱氛围之浓厚,直接影响着家谱作品之质量,也关乎修谱者在家谱领域中的发展。每一次修谱皆是对修谱者的技能、品性的淬炼。在此过程中,修谱者的谱学修养逐渐提升,治谱精神得以延续。并由此形成了谱学的世家传承,产生了方桂森、方信、方在明等谱学家。
方信的家谱编修理论成就及其特色主要体现在家谱著述之中,这里以《灵阳方氏谱》为中心,参以其他诸谱,相互印证,管窥其治谱特色,总结其谱学成就。
《灵阳方氏谱》共四卷:谱系图,谱志,世家小传,方氏文选。是谱是方信在嘉靖年间(1522—1566年)为本宗所修家谱。乡进士郑绮在序中说:“予观其列统图、各图,示五宗也。志地里者,示桑梓也。志丘墓者,示孝思也。志祠庙者,示祖功也。志贵戚者,示门望也。传文学者,作士向也……且得东莱吕氏之系法,族疏者,虽贵必削;族亲者,虽微必录,好古之心,不亦渊乎。”[2]序从郑绮的论述可知,该谱不论是内容采撰,还是体例酝酿,皆说明了方信治谱之谨严,体现了其经世致用之思想。值得深思的是,郑绮所论是否溢真?这里,仅从家谱体例、家谱取材、家谱考辨三个方面作一考察。
其一,在家谱体例上,方信借鉴了史书编撰之法①。他说:“家有谱,犹国有史、郡有志,体制不一,存乎其人。如《史记》诸史书有表,而《三国志》无表……固各有体。苏谱、朱纪止系五世,下注事实,不嫌其烦,后世谱系,非止五世,事实宜略。今宗谱上自雷祖下至我裔,总括祺祯礼族,统系伯川伯祥两房,世计一百四十九(兴翁世次十七),图计五十有余,理难烦琐,窃仿吕氏谱系,参以苏氏谱意,简易明白,先系统图以见大宗,后系各图以见小宗,合前后图而五宗之道昭矣。”[2]凡例在方信看来,家谱体例不是一成不变的,应当择取史书编撰之法。如“今仿《史记·世家》体例,作方山雷世家”,又如“仿《史记》孔门传体作小传”[2]卷三:世家小传。在世家小传中,他以正史体例为例法。在世系编写上,他将志书中的“图”运用到谱书中,以“统图”见大宗,以“各图”见小宗,通过“图”的方式,使“理难烦琐”的世系变得“简易明白”。兹以“伯起翁七孙谱系统图”“昌翁房谱系图”为例[2]卷一:谱系图,具体如图1和图2所示。
图1 伯起翁七孙谱系统图
图2 昌翁房谱系图
要之,方信取法于史书编撰之法,有利于家谱体例的创新,推动了徽州谱学的发展。其“体制不一,存乎其人”之论,足见方信之学识、见识及胆识。
其二,在家谱取材上,方信参考了正史、方志、家谱等资料。尤其是在卷二谱志中,方信大量使用志书及谱书资料。例如,在“地里志”中,“灵山,周回数十里,山产灵芝、香草,上有灵坛……盖国初丞相李善长,元季壬辰尝藏修此山灵金庵中,后携幼子居定远,见《府志拾遗》。山上有灵山庙,以祀甘露王,又有灵金尼寺,倶载郡志”[2]卷二:谱志。文中,他在介绍灵山时,以《府志拾遗》等志书为参考。再如在“丘墓志”中,他写道:“学堂后山,桂椿公与配许氏墓。在本里,此莹翁乞养鲍氏子,无嗣。信按,旧谱云:‘森翁长子祖翁继椿公。安得以本宗嫡子舍所生父母,出继异姓之理。报德庵记,须当斤正。’”[2]卷二:谱志这里,方信对旧谱记载颇为怀疑,其以人伦之角度推断嫡子出继异姓可能有误,可见他在修新谱时取材于旧谱资料。
其三,方信重视家谱考辨②。他指出,“今纂谱,盖于谱牒散逸之馀,残篇断简之中,考订欠精恐讹,他日高明者修纂,妄撰辨讹二事,此信之罪三也”[2]凡例。不难看出,即便是“谱牒散逸”“残篇断简”,方信也未放弃对家谱作考辨。在宗谱辨讹二事中,他指出,“按,旧谱云:雷四十八世孙相,出《周礼·夏官》篇,将以方相氏为此相乎,抑亦以为相之裔乎?夫方相氏者,乃夏官中之秩官尔,非姓方名相,亦非相之后裔。为此官也,如《周礼·秋官》篇中有司寤氏,司者,守也,非姓也;寤者,觉也,非名也。知此,则方者,方隅也。相者,视也。氏者,如周礼乡士矢人之类是也。余见雷世家中”[2]凡例。可见,他在修谱过程中发现旧谱存在的讹误,从字词本意来推断其正确与否。“司寤氏”之司寤,其意为守、觉,非姓名,以理性分析来纠正旧谱之谬误。另外,他在封方山雷世家中指出,“信按旧谱,自夏商以前至雷,各名下皆有字,殊可疑也。夫字起于周,人冠始字,五帝时,安得有字?故信削其字不录”[2]卷三:世家小传。文中,方信对旧谱可疑之处“五帝时有字”持“阙疑”之态度。总之,《灵阳方氏谱》是方信在考辨旧谱的基础上完成的。
方杰兴是灵阳方氏谱的草创者,其后修谱之人皆为守成者。方信在继承前人谱学遗产之上实现了家谱编修,正如他在谱中所云:“苏氏谱序云:‘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注事必详者,详吾所自出也,谱吾作也。’然今日之谱信不敢曰:谱吾作也。实曰:吾诸高祖作也。何也?洪武宣德中,高祖与从高祖欲作而未果者,今继诸祖之志,以代诸祖之作耳。故自诸祖作谱时,视之德明翁以上,又诸祖之父之高祖也。诸祖之心,岂不欲详其所自出。是以小传之作,止于诸祖之父,以至诸祖之高祖者,明此谱乃诸祖作,非信作也。”[2]凡例在方信看来,家谱不是他的著作,而是“继诸祖之志”“代诸祖之作”。事实上,他是在延续家族的修谱传统,并以实际行动证明家谱是由诸祖所作:在传中详载本宗,对本宗的记述止于十二世。在传后指出,“作传止于此者,准苏谱例,继吾高祖、伯叔、高祖作谱之志,以明非信之作也。其诸传事实,或据旧谱,或据所闻,当烦而烦,当简而简,非有私意于其间也”[2]卷三:世家小传。可见,他并未“抄袭”旧谱,而是“因袭”旧谱。
除了吸收旧谱优点外,他还作了一些创新,表现为:旧谱并非不可损益,其未载之事,新谱应酌情添加。如“旧谱无地里、丘墓、祠庙、贵戚四志。然地里,先人所居,祠庙,先人所营,丘墓,程篁墩(程敏政)谱例甚重,贵戚,门望所关,皆不缺,故志之”[2]凡例。又如“旧谱无文学、列女、忠义三传,今立之”[2]凡例。以上论断说明,方信不是因循守旧之人,其审时度势、创新精神皆可从上述论断管窥大端。总体看,《灵阳方氏谱》是继承与创新之下的产物③。
方信挚友郑绮在序中说:“余闻之同年探花雉山公言:好古者,修《金陵志》,有良史才。验之,今日信然。”[2]序此外,《新安宋氏宗谱》前序中对宋氏宗谱之评价,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方信谱学修养之深厚。“《宋氏宗谱》十卷,太学生方子好古之所编纂……余观其凡例,斟酌篁墩谱例,参以己见,谨而严也。观其世系表,准汉、唐、宋三史,欧苏谱体,雅而正也。观其谱考,准马端临通考,详而核也。观其录,家藏词翰选忠孝节义,典而则也。昭穆明焉,亲疏联焉,劝惩寓焉。支分派别,远有端绪。错综经纬,若指诸掌。诚得古人作谱之法哉。”[6]由此观之,方信的谱学修养颇受时人之推重。
方信在志书领域之贡献多有闻见,而其谱学成就为时人所鲜。方信应邀为新安许氏、宋氏、黄氏修谱,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其修谱技艺获得时人认可。令人费解的是,《灵阳方氏谱》刊刻不久,族人埋怨之声不绝于耳,方在明云:“嘉靖癸卯(1543年),裔孙太学信公复纂其略。支分派别,多遗阙耳,难乎其为据。”[5]卷一:灵山修谱人物表又言,“大学信公修谱未究真,传疏脱亦有,及有关世教文翰一切遗之,因题其谱曰略”[5]卷一:凡例。这即是方在明于万历年间(1573—1620年)重修家谱之缘由所在。清代《歙淳方氏柳山真应庙会宗统谱》中亦有评价,“其略于前谱,间缺未征其实,而派别支分率多不载,难乎其为善本也”④[3]卷一:灵山修谱人物表。让人困惑的是,方信为他族修谱无不认真负责,更何况为本宗修谱,毫无理由不倾注心血,况且其治谱之严谨,深得欧苏修谱之要领,明白“作谱之法,能信以传信,疑以传疑,不妄加伪名,以补世数者”之道理[7]。既然如此,为何遭至宗人批评责备?
良好修谱条件,是家谱能否编修成功的重要因素。倘若在“谱牒散逸”“残篇断简”的条件下修谱,那么编修一部令人满意的家谱是不现实的。方在明在修谱时也遇到类似的困难,他坦言:“自汉长史至唐始祖杰兴公,虽曰文献足徵,然掇拾于断简残编之中,未能必无散逸补掇之病。”[5]重修灵阳方氏世谱引是故,方信所修家谱“间缺未征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再者,他对家谱中存疑内容持“阙疑”态度,最终造成了“派别支分率多不载”之现象。应当说,宗人对方信所修家谱之评论,掩盖了其在谱学上的贡献。因评判标准不同、立场角度不一,而作出的评价亦不相同。由于客观条件而造成家谱失误难以避免,他采取“阙疑”态度实为纂修一部“信谱”。从今人之视角,重新予以审视,宗人之批评未免太过苛刻。此乃可谓,草创难,守成亦不易。
方信是徽州家谱体例创新发展的划时代人物。嘉靖以前,众多谱学家对家谱体例进行探索,历经宋元,至明中叶逐渐完备。方信的不拘一格、独识心裁,使家谱体例创新发展达到顶峰。自此而后,徽州家谱体例因袭前人颇多,创新发展鲜少。尽管人们对方信所修家谱存在争议,但丝毫不影响其在徽州谱学史上的地位。方信的严谨作风、善于创新的治谱精神,对徽州家谱编修具有指导意义。
注释:
① 《竦塘黄氏统宗谱》《新安宋氏宗谱》凡例中亦有所体现,以下试举几例:“各派世系之表,朱书旁注,一二三四五字,世次以便观览,准史记年表之例。”“范晔作东汉书,子黄琼传在前,父黄香传在后。今编各房文字但照文,类如传与传类,序与序类,而其中或少者文字在前,长者文字在后,准范晔作东汉书及唐宋史,弟传居先,兄传居后之例。”(黄氏谱)“谱世系表,表系五世,准欧苏谱例。下注事实,准史记年表,唐书世系表例。每图冠以小序,准宋史宗室表例。”此外,方信受徽州学者程敏政影响颇大,在修谱时参考援引程敏政所定之义例,如“子孙无问隐显,有作过不睦,侵祖墓,鬻谱牒,毁先祠,婚姻不计良贱者,并黜之不书。准竦塘黄氏耆英之意,亦准篁墩(程敏政)修谱之例”。再如“编文次第,准篁墩编《新安文献志》例”。(宋氏谱)方信创新发展家谱体例,由此可见一斑。从目前研究来看,像方信这样创新家谱体例之人,在徽州绝无仅有。
② 方信的考辨功力之深无需赘言。为说明其对家谱考辨的重视,兹举几例,“谱有讹误者,作《谱辨》以置编首”,“旧谱于各房徙居久未会者,其派多有颠倒错乱,脱落世次,今照各房来会之谱,参互考订世次,务徙善本。”(宋氏谱)
③ 宋人方桂森的《汉歙丹阳河南方氏衍庆统宗世谱》,经由其裔孙方士贵洪武年间续修,于明代再次刊刻。从该谱凡例来看,方信修谱凡例与其多有相似之处。如“元刻踵宋史宗室世系表,有十世、有八世、有六世,体制不一。然史但取记事无论世次多寡,谱书为辨昭穆大宗小宗之义,宜准欧苏”。又如“仿欧阳修谱例,以五世为一图,每图再书于后图之首。其实每图具四世,而前后两图相则为九世云”。我们知道,方信在修谱时不止一次强调准欧苏谱例,大抵受到旧谱影响。
④ 方信在《歙西竦塘黄氏统宗谱·凡例》中云:“欧阳公之作谱例,仅谱十七世,而中间七世犹亡其名。苏老泉之作谱法,仅谱五世。自五世以上,乃云失其世次。岂二公博闻洽记,不迨今时作谱之人耶?盖二公者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宁阙无伪,修词立诚,此作谱之大例大法也。”正是基于上述认识,故而方信在修谱时宁缺毋滥。据《灵阳方氏谱·凡例》记载,“兴翁以下,旁支无后及无可考者不系,馀皆系,防冒认也”。可见,为避免冒认,方信对“旁支无后”“无可考者”的世系皆不录,从而造成了“派别支分率多不载”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