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与三希堂

撰文＝傅申

我在收集乾隆的题跋、收藏资料的时候，时常碰到丙寅年，这个丙寅年是乾隆十一年（1746）。我常常说，其实乾隆皇帝才是故宫博物院的院长，是创办人。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故宫博物院，很多画，很多器物都是他收集来的。在所有历代皇家的教育里面，我认为清代的皇家教育是很齐备的，来训练这些未来的继承人文武双全。所以，乾隆在做皇帝之前已经是“皇帝先修班博士后”毕业，青年才俊。

再讲一个故事。在乾隆12 岁的时候，康熙在圆明园的牡丹园里见到乾隆，康熙觉得他相貌端庄，很清秀，就要他背诵古文。见小弘历朗朗上口，于是康熙皇帝夏天的时候就把他带到行宫——避暑山庄，亲自教育。所以乾隆从小对康熙皇帝非常尊敬，乾隆觉得他的祖父当了61 年皇帝，他自己绝对不能超过，他只要60 年就可以。后来他的确遵守了这个诺言。

在五六十岁的时候乾隆还不断用诗文记录这件事情。虽然我们觉得他遵守这个诺言，但是你想想看，康熙皇帝在不到70 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乾隆皇帝登基的时候二十五六岁。他要再做60年，就是说他一定要活到85 岁，才能遵守他的诺言，所以，他的理想是要长寿，要活得很久。可是回顾历史上所有的皇帝，很少有活到七八十岁的，所以在乾隆的内心里面，他期望自己长寿，能够到乾隆六十年以后禅位，这一点是他内心的想法，别人没讲过，我把自己放在乾隆的位置想到的。

三希堂

乾隆在上书房的老师蔡世远有《二希堂文集》，这个与乾隆后来的“三希堂”相关。在《乐善堂文集》中，乾隆还给他老师的《二希堂文集》作了一篇序。

《御制三希堂记》里面有一段：

“吾之以三希名堂者，亦非尽为藏帖也。习闻之蔡先生名其堂日二希，其言曰: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或者谓余不敢希天，余之意，非若是也，尝慕希文（范仲淹）希元（德秀）之为人，故日二希。”

乾隆说我之所以叫“三希堂”，不全部是为了收藏法帖，他的老师蔡世远曾经把他的堂号叫“二希”，“二希”是什么意思呢？“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因为他老师谦虚，他说不敢“希天”。另外，他敬仰范仲淹，范仲淹的字是希文，希元是真德秀，真德秀和范淹两个人并称为“二希”，所以叫“二希堂”。

对页清 郎世宁《乾隆皇帝弘历观画图》（局部）绢本设色 立轴原作尺寸：136.4×62cm故宫博物院藏

上图：（图一）晋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纸本册页 水墨23×14.8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下图：（图二）晋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局部

“三希堂”里面最有名的一件藏品，当然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图一）。有乾隆自己亲自题签，并说“上上真迹，内府宝藏 ”。“三希”之一《快雪时晴帖》一共只有三行，乾隆认为这是王羲之亲笔的真迹，所以放在“三希堂” 之首。

看这个《快雪时晴帖》，就知道乾隆是收藏家里面最用功的，而且最勤快，没有一个收藏家题这么多。他在《快雪时晴帖》的右边写了一行小字：“天下无双，古今鲜对”（图三）。“无双”当然是最好了，“古今鲜对”即古往今来也很难有与它相比的。“神乎技矣”（图四），这是册页的引首，当然这个字写得不算好。

这就是乾隆丙寅年的题跋（图五），内容是：“乾隆丙寅正月摹是帖一过得句五章，用题册首。”丙寅年的正月，就是过年的时候，他临摹了《快雪时晴帖》，临摹的时候又诗兴大发，所以一下子又增加了五首诗。

上图：从左至右依次为：（图三）乾隆御题；（图四）乾隆御题引首；（图五）乾隆御题

他还作画，这张画得不错（图六），一看就是仿云林，一河两岸，有枯树和竹子，还有一个没有人的亭子。这一张画其实就画在一张旧的纸上，因为帖本身只有一页，所以早期装裱者，除了赵孟頫的题跋之外，还有在古纸上盖了很多收藏印，这里有元朝的收藏印，也有明朝的收藏印。乾隆画了这张画，后来都题满了，找不到地方题了，就另外加些小纸贴在上面。

这图的最右边有“王羲之快雪时晴墨迹三希堂所刻与快雪堂帖相等”，最左边是别人题的。左上角有“乾隆丙寅年新正几暇”，也是过年那一天，“几瑕”就是“万几之暇”。因为看到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爱此侧理”，“侧理”是一种古代的名纸。“辄写云林大意”表示他喜欢这张纸，所以画了这幅仿云林风格的画。完整的题记是：“乾隆丙寅新正几暇，因观羲之《快雪时晴帖》，爱此侧理，辄写云林大意。”并铃印“乾隆宸翰”（图七）。

这后面有他上书房的老师梁诗正的题，也是在“丙寅春正”，乾隆自己画了画之后，还作了诗，还要这些词臣们作诗题跋。

乾隆皇帝题的密密麻麻（图八），你看这三方印，这方“明昌御览”是金章宗的印，但是这个印是假的，还有贾似道的“秋整珍玩”也是假的。这些题跋，先题的较大，后来每一次要题的时候，就要找一个地方来题，这些空隙都满了，没有地方题了，再加一块纸裱在上面。你看这里是“丙寅长至”，“长至”是夏至。

左下：（图六）乾隆在《快雪时晴帖》前作画

右下：（图七）乾隆御题

左上：（图十四）乾隆御题“妙”

右上：（图十三）《快雪时晴帖》卷尾张若霭画

左下：（图八）乾隆御题

右下：（图十一）乾隆和馀清斋主人吴廷的题跋

他不但画了那一幅仿云林的画，又画了这一张仿钱选的《羲之观鹅图》（图九）。“近题钱选观鹅图之作，春日斋居清暇，展阅此帖，辄复书之。” “书”什么呢？写他“近题钱选观鹅图之作”，他在此又抄了一遍，所以我们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钱选《羲之观鹅图》（图十）上面也能看到这首诗。

这题也是丙寅。丙寅这一年，他很仔细地临摹了钱选的《羲之观鹅图》。其实，乾隆皇帝早期学画是学宋画，多临摹工笔花鸟，后来可能觉得工笔画实在太费时间，做了皇帝以后没有那么多时间画画了，所以他说我现在就“信笔为之”，用自己的笔法来画画。

这是《快雪时晴帖》上古人的题跋（图十一），是天启二年馀清斋主人吴廷题的。这是“三希堂”印，其实在丙寅年之前，《快雪时晴帖》已经在清宫收藏。“三希堂”的成立是后来的事情。

这里有丙寅年春二月的题跋（图十二），又题“王右军快雪（时晴）帖，千古妙迹，收入大内养心殿有年矣”，“予几暇临仿不止数十百过。”你看他非常用心，他说平时有的时候临仿《快雪时晴帖》不止数十百过，我们现代人有这么用功，这么用心去临摹吗？当然这个帖是比较短，所以要临几十遍相对也比较快，但是我发现他后来有了“三希”之后，时常有三个帖一起临的事情。

左上 ：（图九）乾隆在《快雪时晴帖》上作钱选《羲之观鹅图》

右上：（图十）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钱选《羲之观鹅图》

这是“乾隆丙寅春月张若霭奉敇画”（图十三），是乾隆皇帝命令张若霭画在《快雪时晴帖》的最后一页，等于是封笔了，“乾隆丙寅春月，臣张若霭拜手敬识。”

画完之后，乾隆还在他的画上题一个“妙”字（图十四）。刚才我们看“三希堂”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的时候，上面乾隆皇帝写了一个什么字？“神”字。你想，如果你是张若霭，皇帝给你题一个“妙”字你心里是不是非常高兴？当然高兴了。所以乾隆皇帝有时候非常懂得笼络，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自然去笼络他的大臣，所以这些宫廷画家替他卖命。

现在讲《中秋帖》（图十五、图十六）。《中秋帖》封面，他亲自题了一个小签条，然后说“御府宝笈神品”，也是“神品”。又题了“神韵独超，天姿特秀”的小字，这是张怀《书估》里面的一句话。所以，他对古人的诗论、书论等都很熟悉。我顺便讲一下，乾隆眼力很好，七八十岁还拒绝戴眼镜。

“至宝”这两个大字引首其实写得不错，不是一般人能够写出来的，因为我过去受前辈的影响，时常觉得他的字不好，其实要写到他这个水准也不容易，而且他自成一体。

下图：（图十五）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王献之《中秋帖》

上图：从左至右依次为：（图十六）王献之《中秋帖》局部；（图十七）乾隆御题；（图十八）乾隆在《中秋帖》后隔水上作画；（图十九）董其昌题跋

这个题跋（图十七）说：“大内藏大令墨迹，多属唐人钩填，惟是卷真迹二十二字，神气如新，洵希世宝也。向贮御书房，今贮三希堂中，乾隆丙寅二月。”刚才是正月，现在是二月，他把《中秋帖》放在“三希堂”里面也是在这一年。而且左上角有乾隆的这些小字“如印印泥”，这字其实是很小的，他六七十岁还能写蝇头小楷。

乾隆不但题，而且画。他在《中秋帖》后隔水上面画了一枝梅花，题“三希堂制”（图十八），后面有董其昌的题跋（图十九）。

乾隆也作了一首“拟中秋帖子词”。“乾隆丙寅八月拟成此词，既命内廷词臣属和 ”，要词臣们都要和他的诗，“适抚大令中秋帖”中，他又临了一遍《中秋帖》，“因录于卷后，际此良时，实获心赏，并志之，以纪几余雅兴，三希堂御笔。（图二十）”。乾隆丙寅，即乾隆十一年，这时候还很年轻，所以这个字精神比较好。后来慢慢到老年的时候，就慢慢颓唐，八十几岁的时候，当然人书俱老，手也抖了。

下图：（图二十）乾隆御题

上图：（图二十一）丁观鹏在《中秋帖》卷尾作画

《中秋帖》后面还有词臣作画（图二十一）。“秋色评分，梧梢月上”，其实这个月亮在画上好像有的，是谁画的呢？是丁观鹏，他有题记说：“乾隆丙寅春暮，赐观王献之中秋帖真迹，令臣观鹏绘图卷尾，秋色平分，梧梢月上，臣辄拟议此景，伏维前贤……”主要是因为“秋色平分，梧梢月上”这两句诗，所以他画的景致以此为主。乾隆丙寅的春天，也是同一年的春天。

他在另外一个帖上写“王珣伯远帖真迹，御府珍秘神品”。又是“神品”，这是王珣的《伯远帖》（图二十二、图二十三），大家都很熟悉。

这个引首“江左风华”写得很好，气度很大，笔画很饱满，不像现在流行书风写得轻飘、左倒右歪的。

下图：（图二十二）晋 王珣 《伯远帖》纸本手卷 墨书25.1×17.2cm故宫博物院藏

上图：从左至右依次为（图二十三）晋 王珣 《伯远帖》局部；（图二十四）乾隆御题；（图二十五）乾隆御题；（图二十六）乾隆在《伯远帖》后隔水上作画；（图二十七）乾隆在《伯远帖》后隔水画作上的题跋

“唐人真迹已不可多得，况晋人耶！内府所藏右军快雪帖、大令中秋帖，皆希世之珍。今又得王此幅，茧纸家风，信堪并美！几余清赏亦临池一助也。御识。”（图二十四）“乾隆丙寅春月”，跟《中秋帖》同时，“获王此帖，遂与快雪、中秋二迹并藏养心殿温室中，颜曰三希堂，御笔又识 ”（图二十五），所以“三希堂”的名号主要是因为得到了这一本王珣的《伯远帖》。因为《快雪时晴帖》本来就是宫内收藏的，这一年收藏了《中秋帖》又收藏了《伯远帖》，于是他把《伯远帖》《快雪时晴帖》《中秋帖》并藏养心殿温室。

《伯远帖》后隔水上还画有这张画（图二十六），画后有一个题跋：“王帖与其昌跋皆可宝玩，即装池侧理亦光润堪爱，漫制枯枝文石以配之。乾隆丙寅春正，长春书屋御识。（图二十七）”就是刚才讲的，雍正赐给乾隆一个“长春书屋”，他就自号为“长春居士”。所以，这个画也是他画的，但是这幅画树石画得比其它作品好得多，不知道是不是他亲笔，因为有时候他是命词臣代笔的。

这个《伯远帖》后面又有董邦达的画（图二十八），画中有一个高士，下面还有一个书童带着琴，这边还有瀑布、流泉等。

这后面还有一个《三希堂歌》（图二十九），是另外一位词臣沈德潜作的。时间也是乾隆丙寅春三月，文中讲到大概的情形。

下图：（图二十八）董邦达在《伯远帖》卷后作画

上图：（图二十九）沈德潜作《三希堂歌》

下图：清 乾隆《临三希帖》卷纸本水墨 94.6×25.6cm

以前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演讲，讲乾隆，后来去探望饶宗颐先生，他是香港文史界的前辈。见面，饶宗颐先生问我最近在作什么研究，我说我最近在作乾隆的研究。因为我的前辈们对乾隆印象不好，将古画题得乱七八糟，字也写得不怎么样，诗也不怎么样，我怕饶宗颐先生骂我，所以我讲得有一点胆怯。结果他跟我讲了一句，他说:“乾隆深不可测！”跟我想象的完全相反。他不但没有骂乾隆，而且对乾隆评价之高，是从来没有听过的“深不可测”！

所以，不要随便批评一个人，乾隆主要的职业是皇帝，要治理天下大事。可是他在书法上所付出的心力非常非常多，所有历史上的收藏家、鉴赏家都没有像他付出那么多。一部《红楼梦》就有“红学”，研究不完。乾隆光诗就有四万多首，里面都是国家大事，要研究乾隆，这个诗集不可以忽略，里面还有其它很多事情，所以将来一定会有“乾隆学”。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郑欣淼院长曾经提出来“故宫学”，“故宫学”当然很庞大，但光是乾隆就可以成为“乾隆学”，一定比《红楼梦》更有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