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勇
图1 南宋李嵩《骷髅幻戏图》
表演核心区是由一大一小两个骷髅组成。大骷髅的体型与成年男子相当,头戴幞头,整个头部是只髑髅骨。身体覆盖透明纱衣,纱衣轻柔,上衣袖口和下摆的皱褶线条流畅自然,透过纱衣甚至清晰可见骨骼的构造。大骷髅坐在地下,两腿白骨裸露;左腿折叠平放地上,右腿脚掌着地;右手支撑在右腿膝盖上,持有一个傀儡表演的工具——架头。架头与小骷髅通过数根丝线相连,操纵它的手脚活动。在悬丝的作用下,小骷髅双手前曲,右腿着地,左腿向前抬起,整个身体作前趋状。观演核心区则由一位孩童和一位年轻女子组成。孩童囟门留着一撮头发,内面穿着红肚兜,约莫两三岁的光景。他俯身前倾,向小骷髅伸出胖乎乎的右手,似乎快要接触到小骷髅时,却被身后的年轻女子制止。这位女子双手前伸,朝孩童做出摇手的姿势;她上身穿褙子,下身穿褶裙,左右手腕处还戴有钏镯,显示来自较为富裕的家庭。由小骷髅和婴孩的互动关系可见,这场悬丝傀儡戏表演的主要观众就是这位天真顽皮的孩童。
综上,《骷髅幻戏图》各种画面元素和信息,传达的是南宋时期一位傀儡艺人拖家带口、冲州撞府讨生活的实景,可谓把“路岐人”真实的生存状态通过画作描绘了出来。
图2 《骷髅幻戏图》局部
以上疑点让笔者想到我国古代社会存在的幻戏。《骷髅幻戏图》展示的应当是一个傀儡戏艺人在赶路的间歇表演幻戏的场景,他将自己幻化为一尊大骷髅,给儿童喜闻乐见的傀儡戏增添了更多奇幻的色彩。如此理解,以上悬疑之处方能迎刃而解。首先,从图像来看,这尊大骷髅的身形、服饰皆与一个成年男子相当,也符合大骷髅为这个家庭戏班男艺人幻化的实际情形。将大骷髅的真身理解为表演区中正在哺乳妇女的丈夫,那么,她与大骷髅紧邻而坐的空间位置关系也就得以合理解释。不仅如此,作为图中唯一在场成年男子的妻子,此妇女不避嫌疑袒胸哺乳,也就无碍风化了;否则,无论我们举出多少宋代社会风气开放的史料,都无法为一名妇女在有成年男子在场的情况下袒胸哺乳的行为自圆其说。也就是说,当我们将表演区的大骷髅真身、妇女和怀中婴孩理解为一家三口的家庭戏班,男性傀儡艺人与身后的乳婴妇女的夫妻关系以及与旁边的盛满日常用品的挑担之领属关系即趋于明朗。其次,将图中的大骷髅理解为傀儡艺人真人的幻化,画面呈现的就是含有悬丝傀儡元素的幻术表演,那么,表演区中乳婴妇女丈夫“缺席”的疑窦亦冰释。他的本体就掩藏在这尊大骷髅之中,骷髅头上所佩戴的男性幞头,也暗示是真身留下的“破绽”。观赏区中的年轻女子是否因为看出更多类似的破绽,而阻止身前的孩童去接触小骷髅,则给看图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再次,大骷髅既为艺人所幻化,那么,作为自然物是不可能如傀儡艺人的存在形态那样来完成一场技艺繁复的悬丝木偶戏表演的,这就为上文所提出图中大骷髅单手提起架头做小骷髅向前趋进的动作,作出合理的解释。不仅如此,大骷髅为艺人的虚幻之象,也意味着小骷髅为木偶实物,故而明清之际的顾景星将之解读为“髑髅者……与儿弄摩侯罗”,可谓深契大小骷髅关系的理解。也就是说,大骷髅“幻象”右手所提小骷髅的实物,呈现的是悬丝傀儡戏的一种静态的表演样貌,或许这也是《骷髅幻戏图》的一个“破绽”。在此意义上,故宫博物院将这幅骷髅傀儡戏图命名为“骷髅幻戏图”,可谓精准地传达出图像的本义。
将《骷髅幻戏图》解释为傀儡戏艺人作幻术表演场景的绘画模拟,尚需图面附属信息的补充支持,其中黄公望在此画上所题【醉中天】小令就是关键的书证材料。
图3 黄公望题画散曲【醉中天】
总上,黄公望这首【醉中天】小令作为目前所见最早解读李嵩《骷髅幻戏图》的重要书证,是正确理解这幅图原义的关键材料。借助这一书证可知,《骷髅幻戏图》是一幅反映民间路岐艺人艰难生活的风俗画,大骷髅就是傀儡戏艺人,他通过表演悬丝木偶戏来娱乐图中的婴童。有意味的是,黄公望在这首小令中卖了一个关子:艺人的表演被画中人所“识破”。“识破”一词透露的是有意“作假”的行为或表演为人所看破,艺人原以为可在人前炫耀的本事,却露出破绽,故有“羞哪不羞”之说。傀儡戏的表演技艺只有高低之别,却无真假之分,显然被人识破的表演不会是傀儡戏,而是另有其伎,即幻术也。
图像兼具视觉直观性和意涵符号化的双重特点,但又受制于物质媒介空间的有限性和画面元素的选择机制,画家往往会以特定人物、典型事物或代表性场景来构建画面形象。故而单幅的人物风俗画难以将行为的动态过程或事件演变的轨迹悉数展示,必然会在择选画面要素的环节省略或隐藏部分信息。如此,要重建更为完整的画面意义系统,则需要研究者通过画作所提供的或显或潜的线索,搜集文献书证来补充相关残缺的信息链,使得解读原画的本义或深层次意涵成为可能。
与《骷髅幻戏图》最具关联性的画作是李嵩以游走乡间货郎为题材的《货郎图》,它们分别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和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及克利夫兰美术馆。
图4 李嵩《婴戏货郎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5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货郎图》
第三张是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货郎图》(见图6)。绢本,水墨淡彩,画中的老货郎起担欲走,目光热切地投向旁边怀哺婴儿的村妇,似乎希望她能购买一点东西。身旁的几个童子缠着妇女,眼睛里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像是在央求母亲给他们买下心仪的玩具。这幅画与台北故宫藏《货郎图》有很高的相似度,将货郎、妇女和儿童之间围绕购买货担上的物品之间的微妙关系精确地表达出来,让人仿佛亲临其境。
图6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货郎图》
图7 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货郎图》
因此,如何更好地“读懂”画作的内容和性质,根据画面的要素揭示出画家本来的意图,是研究者面对的基本工作。当然,实际情况可能更为复杂,很多戏剧图像只是截取戏剧事象的一个片段,画面信息的静止和孤立特点,给画意的还原带来不小的挑战。若要还原其本来面相,需要研究者综合运用历史知识、戏剧知识和图像学理论,秉持审慎的立场和证据意识,论证和建立不同书证之间的内在关联性,通过逻辑分析和信息组合,重建图像意义系统。《骷髅幻戏图》作为一幅名画,画中的骷髅元素令人百般难解,我们通过丰富的书证文献综合考量,认为这幅画只是南宋路岐艺人生活情景的真实写照。至于李嵩为什么将傀儡师幻化为骷髅而不是别的事物,则给后人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值得进一步探索。总之,这一个案启示我们,图像研究应更加重视书证文献的独特价值,注意图像内证、以史证图和以图证图三者的融会,如此所获得的结论才能逼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