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先航 邱善运
作为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金融创新工具,委托贷款在金融管制背景下应运而生,成为我国正式金融制度安排的重要补充方式(Allen 等,2005;钱雪松等,2013)。根据中国人民银行的数据,委托贷款从无到有,发展十分迅速。截至2020 年末,委托贷款存量余额为11.06 万亿元,是2003 年的21.6 倍,同比增速最高超过60%。然而在制度监管缺位情况下,委托贷款的过热化扩张带来了脱实向虚、信贷定价扭曲、期限错配、风险传染等金融风险隐患问题(林琳等,2016)。为此,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于2018 年1 月发布《商业银行委托贷款管理办法》,填补了委托贷款监管的制度空白,强化了对委托贷款风险管理和服务实体经济的目标要求。
基于此,一些研究考察了企业委托贷款的特征(钱雪松和李晓阳,2013)、运作方式(Allen 等,2019)及经济后果(余琰和李怡宗,2016)等问题,但在委托贷款的影响因素方面,相关研究还较少。钱雪松等(2013)考察了企业间股权关联对委托贷款的影响,并于2018 年进一步探讨了正规信贷周期如何影响了委托贷款。这些研究为理解我国委托贷款的形成提供了重要参考,但都只关注正式制度的作用,没有考察非正式制度对委托贷款的影响,而在我国这样一个正式制度尚不完善且历史文化源远流长的新兴市场国家,文化等非正式制度会对微观主体产生重要影响(Allen 等,2005;陈冬华等,2013)。本文将采用我国上市公司数据,实证检验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影响。
按照文化经济学的概述,文化是在种族及社会群体中进行代际传承且相对稳定的风俗习惯、信念、价值观等(Guiso 等,2006),具有众多维度与表现形式,而本文所聚焦的文化,是以信仰为核心、根植于中国传统价值理念的崇拜形态、具有传承性与广泛影响力的文化传统。陈冬华等(2013)指出,基于我国情景下的文化研究可以促使我们更加深入地思考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交互作用的机制。作为一种重要的非正式制度,文化传统在人类行为和经济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Williamson,2000),相关研究探讨了文化传统对个体和公司行为的影响,如公司治理(陈冬华等,2013)、会计信息环境(Haniffa 和Cooke,2002)、财务决策(Adhikari 和Agrawal,2016)、风险偏好(Hilary 和Hui,2009)、社会责任(Brammer 等,2007)等,但尚未有针对委托贷款的详细研究。在理论上,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存在两个相反的影响效应:信任效应和风险规避效应。前者可以通过隐性的道德伦理规范和行为标准增进个体及组织的信任水平,而信任能够降低市场的不完备程度,促进经济契约的达成并防范事后的道德风险(Alesina 和La Ferrara,2002),从而有助于委托贷款的形成;后者反映了文化传统与风险规避之间的天然联系(Miller 和Hoffmann,1995),出于对风险和不确定性的规避,文化传统会减少个体的风险承担行为,从而限制委托贷款。因此,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影响是一个有待检验的实证问题。
本文手工整理了我国上市公司2010—2018 年的企业委托贷款数据,实证检验了文化传统对企业委托贷款的影响及其内在作用渠道。我们发现,文化传统显著抑制了企业的委托贷款规模,体现了文化传统的“风险规避效应”,这一结果在考虑内生性问题之后依然稳健;具体到贷款契约层面,在文化传统越强的地区,企业委托贷款的笔数越少且利率水平越高,越需要约定担保事宜。我们还发现在双方信任水平较低时,文化传统未能促进委托贷款的发放,排除了文化传统的“信任效应”。我们进一步分析了文化传统影响委托贷款的内在渠道,发现贷款提供方风险承担程度的降低以及对接收方风险的防范是两个影响渠道。最后,我们还考察了外来文化冲击和正式制度的作用,在外来文化冲击及正式制度较为完善时,文化传统的作用会被弱化。
本文的研究贡献在于:第一,本文将委托贷款影响因素的研究从正式制度拓展到文化传统这一非正式制度范畴,为理解委托贷款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视野。现有关于委托贷款的研究更多关注委托贷款的经济后果(钱雪松和李晓阳,2013;Allen 等,2019;余琰和李怡宗,2016),对其影响因素的研究相对缺乏,尽管有少量研究从股权关联(钱雪松等,2013)和信贷周期(钱雪松等,2018)等正式制度角度进行了探讨,却并未涉及非正式制度因素。本文从文化传统出发,探究其对委托贷款的影响,为我国情境下委托贷款的形成提供了非正式制度方面的解释。第二,本文深化了文化传统与公司行为的研究,将相关研究拓展至公司委托贷款行为,并识别了文化传统影响委托贷款的“风险规避效应”及内在渠道,为理解文化传统的经济后果提供了新的思路。基于文化传统的普遍影响,一些研究探讨了文化传统对公司治理(陈冬华等,2013)及公司财务行为(Jiang 等,2015)的影响,但对企业委托贷款的影响尚未涉及。本文实证检验了文化传统对企业委托贷款的影响及其内在渠道,丰富了文化传统经济后果的相关研究。
基于文化传统对微观经济主体影响的双重性,我们分别从信任效应和风险规避效应两个角度分析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影响,并提出相应的研究假设。
从社会学意义上讲,文化传统具有文化与制度两个最基本的属性,前者为人类追求的价值观提供了一般性遵从轮廓,后者形成了隐性的非正式约束和规范机制(Stark和Finke,2000),二者通过信仰效应与组织效应提升了信任水平。Guiso 等(2003)、辛宇等(2016)为文化传统与信任的正向关系提供了证据支持。文化传统产生的个体与组织间信任是非正规金融产生与运作的重要条件。张博等(2018)基于儒家视角发现强调诚信和宗亲制度的儒家文化,可能是支撑民间金融历史延续的重要机制之一。辛宇等(2016)的研究表明了地区文化传统对民营企业获取民间创始资金具有积极的影响。
作为一种典型的金融创新机制,企业委托贷款行为面临着因借贷双方信息监督及风险防控问题而难以达成交易的困境(钱雪松和李晓阳,2013)。在我国信用评级机制尚不健全情境下,信任在降低由于借贷双方信息不对称所产生的交易成本、促进契约形成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刘凤委等,2009)。浓厚的文化传统有利于提升个人与组织的信任程度和促进委托贷款契约的达成。企业所在地的文化传统越浓厚,越有助于塑造社会资本,对个体与组织的影响越强烈,也越容易形成信任、向善、利他的文化氛围(辛宇等,2016),这种潜移默化的文化影响会强化企业或个人对第三方的信任水平。对委托贷款而言,文化传统的信任效应能够为委托方提供稳定的心理预期,降低由于信息不对称所产生的交易成本(Williamson,1975),从而促进委托贷款契约的达成。
一方面,金融契约是完全的信任密集型(trust-intensive)契约(Guiso 等,2004)。对于贷款发放者而言,其主要目的是通过让渡资金的使用权来获取未来的回报,而一个重要的保障机制是发放者相信借款人不会逃避债务,因此贷款发放者越信任借款人,贷款合同越可能达成(Qian 等,2019)。特别是对于委托贷款,受托人只负责按照契约条款对贷款代为管理,贷款的风险则由委托方自己承担。相对于银行等专业金融机构信贷业务,委托贷款业务中,企业对借款人的信息调查、风险识别等均存在不足,此时文化传统所带来的信任程度提高将有助于贷款契约的达成。另一方面,文化传统会形成隐性的道德伦理规范和行为标准(Miller,2000),由此形成的基于信任的社会关系可以作为抵押品或保证,降低违约风险,促进交易按照约定的契约进行(Biggart 和Castanias,2001)。因此,文化传统的信任效应将有助于委托贷款的事前达成以及事后保障,助推委托贷款的发放。据此,我们提出本文的第一个假设(H1)。
H1:保持其他条件不变和信任效应下,文化传统能够助推企业委托贷款的发放。
文化传统是影响个体与组织风险水平的重要因素。Miller 和Hoffmann(1995)指出,文化传统越浓厚,信仰者的风险厌恶倾向越强烈并呈现较高水平的风险规避特征。Li 等(2013)发现,在集体主义与和谐主义的国家文化下,公司的风险承担水平较低。此外,Hilary 和Hui(2009)、金智等(2017)基于文化传统的不同维度的研究发现,文化传统越浓厚,公司财务行为越趋于保守,表现为更强的风险厌恶行为。此外,这一影响还体现在企业更高水平的现金持有、更低的财务杠杆水平、更积极的社会责任履行以及更强的关系型投资倾向(Brammer 等,2007;Hilary 和Hui,2009;Jiang 等,2015)。有别于一般经营性活动,企业委托贷款反映了金融管制背景下企业培育新兴业务、谋求短期高投资收益的目标诉求(钱雪松和李晓阳,2013),是一种高风险高收益的经营活动。委托贷款的接收方大多为因缺乏抵押担保、财务与信用评级等银行认可的“硬信息”而被正规金融机构拒之门外的中小微企业,其生产经营活动的不确定性加大了委托贷款违约风险。钱雪松等(2020)的研究表明,我国委托贷款的整体违约率为10.09%,远高于同期银行业金融机构的不良贷款率。
在风险规避效应下,文化传统会通过影响个体和组织的风险态度和财富观念,从而影响企业委托贷款行为。从个体层面来看,在文化传统影响下,个体的风险规避倾向及机会主义行为会减少(Emerson 和Conroy,2004),从而弱化了其从事委托贷款这一高风险高回报经营活动的动机,表现为委托贷款行为的减少与违约风险防范意识的增强。此外,文化传统会通过文化形成影响企业风险承担。文化传统这一非正式制度对于企业的文化塑造与认同具有重要影响,企业所在地文化传统越浓厚,微观企业主体的风险厌恶倾向越明显(Hilary 和Hui,2009),企业从事委托贷款的可能性越小。
此外,文化传统还会通过影响信仰者的财富观念,弱化其从事委托贷款行为的动机。文化传统会塑造信仰者风险规避的财富观念。例如,儒家宣扬“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佛教主张节制欲望,提倡“秉持佛法,躬行中道,不堕两边”的金钱态度。在这一文化氛围影响下,文化传统会弱化个体(尤其是作为决策者的管理层对委托贷款高收益回报的盲目追逐),从而抑制企业委托贷款活动。综上所述,我们提出假设H2。
H2:保持其他条件不变且在风险规避效应下,文化传统会抑制企业委托贷款的发放。
本文以2010—2018 年A 股上市公司数据为样本来源,数据包括两部分:一是委托贷款数据。我们根据上市公司披露的委托贷款公告,手工逐条整理收集委托贷款契约数据(委托贷款的金额、期限、利率、是否抵押担保等)与接收方企业特征数据(接收方企业名称、注册时间、与贷出方是否存在关联关系等),并借助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天眼查、百度搜索等渠道补充完善借贷双方的基本信息和财务信息。二是贷款提供方企业的财务数据与文化传统的数据,来自国泰安(CSMAR)和万得(Wind)数据库。在进一步剔除金融行业、ST、ST*或PT 及相关财务数据缺失的样本之后,我们得到2149 个样本观测值。此外,模型中所有连续变量均进行1%的缩尾处理。
借鉴陈冬华等(2013)、徐细雄和李万利(2019)等的研究,本文构建如下基本模型:
其中,因变量EL表示委托贷款,我们首先考虑了委托贷款的规模(EL_Size),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贷款的契约特征,包括贷款的笔数(EL_Count)、期限(EL_Duration)、利率(EL_Interest rate)、担保情况(EL_Guarantee)。自变量Culture表示企业所在地区的文化传统。考虑到我国行政区域内习俗、传统等文化特征的差异性,我们借鉴陈冬华等(2013)的做法,利用上市公司周边的寺庙数量来衡量文化传统的影响。如果上市公司注册地附近存在影响力较大的寺庙,则上市公司受到的文化传统的影响越大。我们采用上市公司注册地100 千米范围内寺庙数量的自然对数来度量文化传统,并选取不同的半径范围进行稳健性检验,数据来源于国泰安数据库。
Controls 为一系列控制变量,由于委托贷款涉及提供方和接收方两方企业,所以我们同时控制了提供方企业和接收方企业的特征。前者包括提供方企业的规模(Size)、成立年限(Age)、资产负债率(Lev)、盈利能力(Roe)、现金流水平(Cfo)、所有权结构(First)、企业价值(TobinQ)、董事会规模(Board)、股权集中度(Cocen)等变量。基于数据的可得性,后者包括接收方企业的规模(Size_Rec)、成立年限(Age_Rec)、产权性质(State_Rec)、是否为上市公司(List_Rec)、与提供方企业关联关系(Guanxi)等公司特征变量。我们还控制了提供方企业所在行业(Industry,按证监会2012 年行业标准,其中制造业按两位分类)及贷款发放年度(Year)变量。以上变量的具体定义参见表1。
表1 变量定义表
表2 为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由表2 结果可知,上市公司提供的委托贷款规模EL_Size 的均值为18.125(原值约为7410 万元),其中最高额为40.84 亿元(对应EL_Size 的最大值22.130),最小额为50 万元(对应EL_Size 的最小值13.122)。委托贷款笔数(EL_Count)的均值为1.961、期限(EL_Duration)的均值为2.734,从原值来看,委托贷款平均笔数为11.776 笔,平均期限为近17 个月。EL_Interest rate 的均值为1.279,最小值最大值分别为-6.150 和17.940,表明委托贷款利率平均超过同期银行贷款利率1.279%,最小比同期银行贷款利率低6.15%,最高比银行贷款利率高17.94%。EL_Guarantee 的均值为0.320,表明有32.0%的委托贷款约定了担保事项。文化传统(Culture)的均值为5.107,原值的平均值为269,意味着样本公司周边100 千米之内平均有269 座寺庙,最大值为7.574,最小值为0,表明上市公司所在地的文化传统氛围存在较大差异。对于企业层面共同拥有的变量结果来看,相较于提供方企业而言,接收方企业的规模更小、成立年限更短,且绝大多数为非上市公司。
表2 描述性统计
为了直观地观察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影响,我们按文化传统的样本中值将总样本分为两组,比较贷款变量的差异。从表3 的结果来看,在文化传统较强的组中,委托贷款的平均规模为17.987,而在文化传统较弱组中,平均规模为18.263,高于文化传统较强组,二者差异为0.276,且在1%的水平上显著。从委托贷款的契约特征来看,在文化传统较强组中,委托贷款的笔数(EL_Count)均值为1.700,显著低于文化传统较弱组的2.221;而在委托贷款的期限(EL_Duration)、利率(EL_Interest rate)、约定担保可能性(EL_Guarantee)方面,文化传统较强组中的均值都显著高于文化传统较弱组的均值。以上结果表明,提供方企业面临的文化传统较强时,委托贷款的金额较少、频率较低、要求的利率水平较高且更有可能约定担保事项,表现出了文化传统“风险规避效应”的初步特征。
表3 单变量分析
我们进一步采用普通最小二乘法对模型(1)进行回归以考察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规模的影响。从表4 可见,文化传统(Culture)在4 列回归中的系数分别为-0.157、-0.092、-0.055 与-0.060,且至少在5%的显著性水平上显著。这表明上市公司所在区域的文化传统越强,企业提供委托贷款的规模越小。这一结果与假设1 不符,但支持了假设2,即文化传统具有“风险规避效应”,显著抑制了企业的委托贷款。从其第4 列的系数来看,公司注册地的文化传统水平每增加1 个百分点,企业提供委托贷款的规模会减少6 个百分点,而EL_Size 的均值约为7410 万元,这意味着委托贷款平均会减少444.6 万元。
表4 文化传统与委托贷款规模
控制变量方面,从提供方企业特征来看,规模较大、成立年限较长、盈利能力较强、市场价值较高的企业会更多地提供委托贷款,这与Allen 等(2019)的结果基本一致,但现金流多的企业反而会减少委托贷款的规模。从接收方企业特征来看,规模越大的企业获得的委托贷款越多,而成立年限较长、已上市、与提供方存在关联关系的企业获得的委托贷款越少。
续表4
以上结果可能面临内生性问题,为验证结论的可靠性,我们遵循Larcker 和Rusticus(2010)的路径对结果进行内生性检验,即分析内生性的来源,并逐一加以排除。在内生性的三种形式中,反向因果关系在本文的模型中可以被忽略,因为作为微观的企业行为,上市公司的委托贷款难以对当地历史悠久的文化传统产生直接影响,所以本部分我们只考虑另外两种形式的内生性即测量误差和遗漏变量的影响。
1. 测量误差
以上我们对文化传统的定义是采用上市公司注册地100 千米范围内的寺庙数量进行度量,可能存在测量误差。为此,我们借鉴陈冬华等(2013)的做法,一方面考虑寺庙影响力的差异问题,采用上市公司注册地100 千米范围内重点寺庙数量来度量文化传统(Culture,重点寺庙数量的自然对数);另一方面,采用不同半径范围内的寺庙数量来度量文化传统,我们分别考虑了150 千米和200 千米(Culture和Culture,上市公司注册地150 千米和200 千米范围寺庙数量的自然对数),数据来源于CSMAR数据库。从表5 的结果来看,三个新的文化传统变量均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负,表明在考虑文化传统的测量误差之后,文化传统与委托贷款的负向关系依然存在。
表5 考虑测量误差的回归结果
2. 遗漏变量
为了检验表4 中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影响并非由一些难以观测的遗漏因素引起,我们借鉴Cornaggia 等(2015)的基本思路,通过人为地随机指定文化传统所匹配的上市公司,然后重新对模型进行回归,观测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影响。如果在这种虚拟的安慰剂检验(Placebo Test)下,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负向作用依然显著存在,就意味着表4 的结果是由一些难以观测的因素导致;相反,如果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作用不再显著,就可以推断表4 的结果不会受到难以观测的遗漏因素影响。
我们对以上随机指定和回归分析的过程进行了500 次的模拟,结果见图1。从图1中可以看出,模拟的回归系数估计值集中分布于0 附近,标准差为0.021,而表4 中文化传统的回归系数(图中垂直线)在500 次模拟中均位于99%的置信区间之外,这意味着基准回归的结果并非由遗漏变量所引起。
图1 安慰剂检验的系数分布
为进一步检验“风险规避效应”,我们还考察了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契约特征的影响,包括委托贷款的笔数、期限、利率水平与担保情况。其中,对担保情况采用Logit 模型回归,其他均采用OLS 模型。从表6 的结果来看,Culture 对EL_Count 的回归系数为-0.064,且在1%的水平上显著,表明文化传统强的地区,上市公司的委托贷款笔数较少。Culture 对EL_Interest rate 和EL_Guarantee 的系数分别为0.215 和0.440,且均在1%的水平上显著,表明文化传统较强的地区,上市公司委托贷款的利率较高,要求有担保的也较多。但值得注意的是,Culture 对EL_Duration 的回归系数并不显著,这意味着文化传统并不会对委托贷款期限有显著影响。这进一步佐证了文化传统的“风险规避效应”,即文化传统强的地区,提供方企业会降低委托贷款发放的频率,并为这一高风险活动索取更高的回报与担保要求。
表6 文化传统与委托贷款契约
以上结果我们验证了文化传统的“风险规避效应”,为进一步排除文化传统的“信任效应”,我们基于借贷双方信息不对称程度对样本进行分组,分别考察文化传统在两组中的作用差异。如果在双方信息不对称程度较高时,文化传统能够促进委托贷款的发放,那么就意味着文化传统的“信任效应”是存在的。反之,可以认为文化传统的“信任效应”并没有显现在委托贷款中。
我们从三个角度来度量双方的信息不对称程度,即委托贷款交易双方交易频率(是否首次交易)、是否存在关联关系及地理邻近度。理论上而言,当交易双方存在多次交易、存在关联关系抑或二者在同一省份时,双方的信息不对称程度较低。相反,如果是首次交易、没有关联关系或者不在同一省份,则不对称程度较高。我们将分别按照以上三个方面对总体样本进行分组回归,以考察文化传统的“信任效应”。
从表7 的结果来看,文化传统(Culture)与委托贷款(EL_Size)的回归系数在交易双方首次交易、不存在关联关系及不在同一省份时显著为负,这与总体回归一致。更重要的是,Culture 在交易双方非首次交易、有关联关系及处于同一省份时,并没有表现出显著性。这意味着在双方信息不对称程度较高时,文化传统并未能促使委托贷款发放的增加,这表明在影响委托贷款的发放方面,文化传统的“信任效应”并无显现,进一步排除了假设H1。
表7 文化传统与委托贷款:信任效应的检验
文化传统之所以会影响企业委托贷款行为,在于文化传统的“风险规避效应”弱化了企业从事委托贷款的动机。这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文化传统弱化了提供方企业的风险承担水平,其从事高风险行为的动机较低;第二,文化传统强化了提供方企业对接收方企业的风险感知与防范,从而抑制其委托贷款活动。以下分别检验这两个影响机制。
为考察提供方风险承担这一影响渠道,我们参考现有研究,采用两种方式度量企业的风险承担。
其一,参考John 等(2008),采用前瞻3 年期内经行业均值调整的资产回报率标准差衡量风险承担(Risk_SD),标准差越大表示企业的风险承担越大。其计算方法如下:
上式中,ROA 为公司资产回报率,Adj_ROA 为经行业均值调整的资产回报率,行业基于证监会2012 年分类标准,其中制造业按两位分类。EBIT 为息税前利润,ASSET为公司总资产。i 表示第i 个公司,j 表示前瞻3 年中的第j 年,m为前瞻第j 年中m 行业的公司总数,k 为行业m 中的第k 个公司。
其二,参照Coles 等(2006)和Bartram 等(2012)的研究,采用股票收益的年度波动率进行度量。借鉴钱先航和徐业坤(2014)的做法,同时采用股票日收益的波动率(Risk_Day)和周收益的波动率(Risk_Week)度量企业风险承担,波动率越高表示企业的风险承担越大。
由表8 可知,无论是对企业盈利的标准差还是股票收益的波动率,文化传统(Culture)的回归系数均为负,且至少在5%的显著性水平上显著,表明文化传统弱化了提供方企业的风险承担水平,是“风险规避效应”的作用机制之一。
表8 文化传统与提供方企业的风险承担
为检验其机制,我们需要验证文化传统对不同风险水平的接收方企业的委托贷款的作用差异。如果当接收方企业风险较大时,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作用有显著的抑制作用,就可以认为文化传统能够促进提供方企业的风险防范,从而减少委托贷款的发放。
借鉴Allen 等(2019)的做法,我们采用接收方企业的产权性质与规模特征表征其风险水平。在我国,相对于民营企业,国有企业具有隐性担保机制,当接收方企业为国有企业时,其风险较小;相对于小企业,大企业的抗风险能力较强,风险较小。我们分别以接收方企业的产权性质(State_Rec)和规模的中值(Size_Rec)为准,分别将总样本分为两组进行回归分析。
从表9 的分组结果来看,文化传统(Culture)在接收方为国有企业时系数为负,但并不显著,而在接收方为民营企业时显著为负,Chi-squared test 显示两个回归系数存在显著差异;此外,文化传统(Culture)在接收方为大企业时不具有显著性,而在接收方为小企业时显著为负,且存在显著差异。这充分说明,当接收方企业为民营企业或小企业时,文化传统会促进提供方企业基于风险防范的考虑减少委托贷款的发放,是“风险规避效应”的另一个作用机制。
表9 文化传统与提供方企业的风险防范
伴随着我国的改革开放和国际化浪潮,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力不可避免会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金智等,2017)。可以预期,在此过程中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作用会因外来文化的冲击而有所变化。为此,本文从地区和企业两个层面考察外来文化的冲击,前者以地区对外开放程度为代表,后者以企业高管的海外背景为代表。
我们参考金智等(2017)衡量地区对外开放程度的方法,使用20 世纪80 年代我国率先开放的沿海城市所在地区来度量。具体而言,若公司注册地位于深圳、珠海、汕头、厦门、海南、大连、秦皇岛、天津、烟台、青岛、连云港、南通、上海、宁波、温州、福州、广州、湛江、北海、营口这些经济特区或沿海开放城市的所在省级行政区域内,则认为所在地区的对外开放程度高,否则为开放程度低。对于高管的海外背景,若公司董事长或CEO 为非中国籍或有海外工作或学习经历时,则认为公司高管有海外背景,否则为无。
我们分别按以上两个层面对总样本进行分组回归。从表10 的结果可知,Culture在地区对外开放程度高时并不显著,而在对外开放程度低时显著为负,且Chi-squared test 显示两个回归系数存在显著差异,表明当企业所在地区受到的外来文化冲击较大时,文化传统的“风险规避”效应会被覆盖,其对委托贷款的抑制作用也难以显现。同时,Culture 在高管有海外背景时不显著,而在高管无海外背景时显著为负,且Chisquared test 显示两个回归系数存在显著差异,这意味着当企业高管有海外背景时,其受到的外来文化熏陶会弱化中国文化传统的影响,使得公司委托贷款的发放不会受到文化传统“风险规避效应”的影响。
表10 文化传统与委托贷款:外来文化冲击
作为制度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均会对经济主体的行为决策具有重要影响,二者存在替代抑或互补的关系(诺思,2008;徐细雄和李万利,2019)。作为一种非正式制度,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作用是否会受到正式制度的影响?参考徐细雄和李万利(2019)的做法,我们将总样本按企业所在省份的市场化水平和法律保护水平分组,然后分别进行回归以考察文化传统的影响差异。
具体而言,采用王小鲁等(2019)发布的中国各省份年度的“市场化总指数”和“市场中介组织的发育和法律制度环境指数”,以样本中值为准将样本分为市场化水平高和低、法律保护水平高和低两组,分组检验正式制度的影响。表11 的结果表明,文化传统(Culture)只在市场化水平低及法律保护水平低的组中显著为负,在市场化水平及法律保护水平高的样本组中并不显著,且Chi-squared test 表明两组系数均存在显著差异。这一结果反映出,当正式制度不完善时,文化传统能够发挥替代作用,抑制委托贷款的发放,反映出二者之间的替代关系。
表11 文化传统与委托贷款:正式制度的影响
委托贷款的快速发展及其风险隐患引发学界和监管部门的重视,如何理解委托贷款的形成就成为题中之意。尤其是在正式制度尚不完善的国家中,非正式制度对于贷款契约的签订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性。从非正式的文化传统视角出发,本文以我国上市公司的委托贷款为例检验了这一问题。本文手工收集了我国上市公司2010—2018年的委托贷款数据,以公司所在地100 千米范围内的寺庙数量来度量当地文化传统,考察了其对公司委托贷款发放规模、笔数、期限、利率水平及担保情况等的影响,识别了相应的作用渠道,并进一步考察了外来文化冲击及正式制度的作用。
实证研究表明,文化传统显著抑制了企业委托贷款行为。在文化传统越强的地区,企业提供的委托贷款规模会越少;从数量上看公司注册地的文化传统水平每增加1 个百分点,企业提供委托贷款的规模会减少6 个百分点。同时,文化传统还会使得企业提供的委托贷款频率更低、要求更高的利息回报且更大概率约定担保事项,体现了文化传统的“风险规避效应”。影响机制检验表明文化传统能够弱化委托方企业的风险承担水平,强化委托方企业的风险防范,从而降低委托贷款的发放。进一步的检验表明,文化传统对委托贷款的负向影响在存在外来文化冲击及正式制度较为完善时变得不明显,凸显了外部环境的重要性。当然,本文还存在一些局限:首先,本文没有区分不同文化传统特征对企业委托贷款行为影响的异质性;其次,明晰非正式制度对企业间委托贷款影响的全貌还应综合考虑对接收方企业及委托贷款借贷双方企业间行为互动的影响。
本文的结论意味着作为一种重要的非正式制度,文化传统能够通过“风险规避效应”抑制企业委托贷款的发放,这不仅从理论上拓展了委托贷款影响因素的研究,而且为监管部门有效防控委托贷款风险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本文的结果提示监管部门可以有针对性地利用非正式制度实施差异化的监管策略,同时结合当地外来文化及市场化环境等进行调整,更加有效地防控委托贷款风险,促进经济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