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燕,叶 子
(华东师范大学 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所,上海 200062)
近年来,有关未来学校理论与实践的讨论日益增多[1]。然而,大多数的讨论要么基于零散的经验,要么提倡依赖现代技术对教育未来进行乌托邦式的改造,鲜有研究是采用未来学的方法开展系统的讨论[2]。本文认为,一种未来学视角的未来学校研究可以帮助我们摆脱经验的局限;多学科整合的未来研究范式,也可以帮助我们超越将未来局限于一种时间概念、现象或即将到来的事实这一传统框架。回溯未来学的学科发展史,我们可以简略地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来的未来学研究划分为三种研究范式[3]:一种是偏向于实证-量化的预测式研究,其倾向于从概率意义上去描绘“未来的内容是什么”;第二种则是文化-解释取向,其否认“客观性未来”的存在,承认未来的文化属性,强调历史文化对于多种-复杂的未来场景的意义构建;第三种范式则是批判-后现代主义,偏向将未来自身看成是一个生产过程,而非结果,强调权力和主体对形塑未来的重要性。相比起前两种范式更倾向于将世界看成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确定性的存在,第三种范式则试图通过揭示和批判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于未来的种种想象与看法及其背后所潜藏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来进一步勾勒可替代的未来(alternative future)。在此,主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得到重视。
本文将要介绍的因果层次分析法(Causal Layered Analysis,CLA(1)为行文简洁,除标题外以下正文皆用CLA指称因果层次分析法。)便是偏向于第三种范式的一种未来学研究方法。该方法是由澳大利亚学者、UNESCO未来学教席教授苏哈尔·伊纳亚图拉(Sohail Inayatullah)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最早提出。之所以选择这种方法,除了CLA本身被誉为继德尔菲法之后最为全新、重要的未来理论与方法之外[4],还因为该方法将未来研究本身视为学习之旅,十分强调文化、个体在未来实践中的重要性,这与教育学领域中一贯持守的“复杂性”“主体性”未来教育立场不谋而合。接下来,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讨论:首先,我们介绍了CLA产生的背景与理论基础,分析其话语生产的语境;接着,我们从四层次、五工具箱描述了CLA的基本内容,解读了其内涵与实现路径;最后,结合未来教育议题,讨论了CLA对未来学校构建的可能性贡献与启示。
苏哈尔·伊纳亚图拉(Sohail Inayatullah)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于巴基斯坦的第二大城市拉哈尔,成长于外交官家庭,从小便随父亲游历于各国。这样的特殊经历不仅让他经常穿越在不同文化带来的冲击中,也使他对各类政治派别观点争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苏哈尔在七十年代末留学夏威夷大学时,毅然选择攻读政治学专业,师从当时政治学、未来学的领军人物吉姆·达特(Jim Dator),并在此期间参与政府、法院的未来规划工作。
达特曾任世界未来联合会(World Futures Studies Federation)第一届的秘书长,后任该研究学会主席,是最早在高等院校开设未来学课程,推进未来学学科化的学者[5]。作为未来学研究的奠基性人物,达特从一开始就批判了战后基于计量、实证数据的预测式未来研究范式。在他看来,预测式的未来研究遵循数据化的分析逻辑,对社会(如同对待机器一般)的内部组织与工作机制做出精确计算与分析,从而判断社会整体可能性的发展动向。在此,研究者实质上是把人类社会视为一部稳定的、永不停步、持续向前滚动的庞大机器,将未来看成是即将兑现(will be)的具有确定性的“这个未来”或“某一个未来”(The Future)[6]。显然,这种对“这个未来”的追求夸大了现在对未来的决定性作用,忽略了社会变迁本身的不确定性与复杂性。同时,他提醒人们尽管数据本身是“客观”的,但因其基于的前提假设、数据偏好、路径分析等差异,未来预测的结论也常常会呈现出相互矛盾的现象。比如,当时关注科学-技术发展的未来预测家指出,人类正从一个工业社会走向后工业社会,因此勾勒的未来基调整体是正面的、充满希望的积极未来。但同一时代,那些关注人口、环境与资源等数据变化的未来预测家则表示,人们即将迎来地球的毁灭和悲观的未来,人类的出路在于逃离地球,开发更多的太空资源与生存空间。在达特看来,最糟糕的莫过于,秉承未来是可预测的未来学家们都坚信自己所拥有的数据是客观、实在且权威的,因此相互间并不乐于倾听对方,甚至有时刻意地忽略了关于未来预测的其他可能性与未来想象。达特指出,并不存在一个外在的、预设的确定性未来,未来是事件(Event)、趋势或新兴事物(Trend & emerging issues )、意象与行动(Images & actions)[6]等相互之间互动的结果。这是一个充满复杂与对话的过程。虽然,不存在“预测未来”(predictive future),但我们可以预见有哪些“可能未来”(possible futures)是可以供我们选择的“替代性未来”(alternative futures),基于对不同替代性未来的权衡,我们可以共同构建出一种偏好的未来(preferred future)。因此他指出,“未来研究不是去试图预测‘一个未来’,而是去解释或澄清关于未来的各种想法,或者说人们所持有的各种‘未来意象’(images of future)”[6]。这种以对“未来想象”为对象走向未来的思维,将个体预期(想象)与社会变迁相关联的研究思路使达特的未来学自成一体,并发展为独具特色的“马努哈学派”(The Manoa School)。
作为达特的弟子,苏哈尔深受其研究范式的影响,也主张未来研究超越预测“特定的‘事实性’未来”[3],而着眼于不同替代性未来的构建与分析[3]。然而,在如何构建可替代性的未来(alternative future)时,师徒二人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达特基于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尤其是“人类创造了工具,尔后又被工具所塑造”这一观点,认为人类社会的变迁在很大程度上是与“技术”互动的结果。在他看来,技术变化是引起社会变迁、环境变化的重要推动力。反过来,一旦技术塑造某种价值观、行为实践过程和制度机构,其自身也被赋予了生命力。因此在帮助人们构建特定情境下的可替代性未来时,我们需要去认识到这些技术是如何作用于社会行动、文化信念、主体决策等方面[6]。因此,达特热衷于使用“新兴问题分析法”(emerging issues analysis)去构建可替代性未来。比如: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达特就深入地探讨了基因技术发展、机器人发明、人工智能的兴起可能引起的新的权利意识、政府治理与伦理价值等问题[6]。但在苏哈尔看来,对“未来意象”的深度分析(由内入外)是走向可替代性未来的重要路径。所谓的未来意象是指主体持有的关于未来的各种想象,这些想象本身可能是饱含着情绪的(恐惧或乐观)、是易变的、个体化的,但也有可能是集体的。仅仅专注于当前社会现实的“横向”断面的分析不足以深入“未来意象”的深层内涵,因为一切关于未来的想象不仅受当时社会发展的影响,也根植于文化与历史当中。未来并不是中立的、客观的,而且是充满着利益偏好、政治意味的竞争场所,一切关于未来的想象都潜藏着不同的世界观与隐喻[7]。未来的实践如同福柯眼中的知识生产,都带附着权力的影子。他指出,当时的未来学研究充满了西方霸权,而第三世界只不过在重复、消费着由强权国家所设定的未来。非西方国家如何走出这种“过时的未来”成为了他观察的另一个起点。
苏哈尔这种对“去殖民化的未来”的文化关怀,很自然地将他推向了批判理论与后结构主义,而其中加尔通的深层文明密码(deep civilizational codes)学说[8]则直接促使着苏哈尔从最初关注未来的本体论批判转向对未来的认识论层面,并构成了苏哈尔未来研究的第二大理论基础。加尔通作为挪威著名的政治学家、和平学创始人和国际和平运动的积极推动者,因成功地预言过柏林墙倒塌和苏联解体而闻名于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加尔通来到夏威夷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在此与苏哈尔结识,成为其博士论文的第二导师。在加尔通看来,尽管微观史学的兴起打开了人类生活的多样化图景,但宏观历史的研究仍然是未来国际关系构建的重要指导思想。宏观历史的任务就是通过发现历史中的文明与创伤(civilization, myth and trauma syndrome, CMT综合症),去解释民族形成的身份以及行动逻辑与未来行动趋势[9]。他以“文明”的形成为关键词,对比了美国与罗马崛起的历史,指出尽管两者在时间、空间上存在着差异,但两者在崛起的过程中对待自然、他者、女性等问题上呈现出相似的处理方式,因此两者分享着共同的文明。而与之相反,印度文明、中华大儒家圈文明则遵循着另一套文化解释框架。他将这种内在的、文化、历史与社会因素称之为“深层文明密码”(Deep Civilizational Codes)。因此,他在与德国学者容克(Jungk)共同编著的《2000年时的人类》(Mankind 2000)中,呼吁构建更具有国际性、民主化的未来学研究。
在苏哈尔看来,加尔通的深层文明密码学说提醒着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暂时性的、表面的技术变迁、社会问题层面上,而应当深入历史-文化内部去分析不同的未来意象。简言之,从关注横向的社会问题转向更深层的制度文化、宇宙观(cosmological perspective)、世界观。在此,社会问题并不是平面的,而是纵向垂直的,是根植于历史、以神话或创伤的方式得以表达的。其二,在理解历史-文化时,也需要超越官方设定的立场,关注非官方文化途径的文化密码破译。这类非正式的文化密码常常根植于日常的行动之中,并总是通过人类实践活动被体现出来,因此应当关注其动态性和多主体参与性。
达特抛弃预测式未来,而强调差异性的未来意象,使苏哈尔的未来研究从一开始就跳出了“未来的图景或趋势是什么”这一框架,而着眼于“是谁以怎样的方式构建着不同的未来景象”,这些不同的未来景象是基于怎样的世界观、价值观,相互间的张力又应当如何去应对。加尔通的深层文明密码则使苏哈尔更加关注各种未来意象潜在的文化意义和差异,即支撑未来景象的基本动力系统是什么。简言之,其在认识论上突破了从现在推导未来的线性路径,走向“以未来为起点的走向未来”的思维模式;在方法论上,强调将未来意象本身“问题化”,纵向挖掘不同意象背后的假设,以未来意象来影响当前的行动模式。譬如,在经典的未来研究中常常会将人口的增长趋势视为影响未来景象的重要指标。但在苏哈尔看来,对未来研究同样重要的是去质疑,“人口”为什么会成为历史发展过程中决定未来的重要指标,不同的文明传统(西方、儒家、印度)又是怎样去定义人口?是否有可能将社区或人作为一个集体概念,又或者将消费能力作为决定未来的重要指标。此后,苏哈尔又吸收了后结构主义的观点,整合运用福柯的系谱学、权力观,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四层次五大工具箱”的因果层次分析法(Causal Layed Anlysis)。
苏哈尔指出,既然我们关注的是通过澄清各种不同的未来意象去发现更多替代性未来的可能,进而构建偏好性的未来,那么如何理解“未来意象”便是核心。在他看来,未来意象总是需要投射成现象来呈现。然而“现实现象”并不是透明的、显而易见的,而总是根植于文化和历史的密码之中,我们就要通过表面的“现象”层层深入其背后的一连串的社会性因果、历史因果和文化因果关系,才能更深入地挖掘具有变革意义的替代性未来,应对其内在的张力。因此,他从横向扩展与纵向深入两个维度,认为“现象”至少应当有四大层次,并借助基于后结构主义的五大工具箱层层递进[10]。
1.表象层面
苏哈尔认为,解读未来意象的第一层应当从“可见的现象”出发,他将其称为表象层(Litany)。Litany原为宗教用词,指那些被反复吟诵的祷告文,后被整体论未来学者斯劳特(Richard Slaughter)借用于未来学中。苏哈尔沿用该词,意指那些一再重复,反复被述说的陈词滥调,也就是被重复化、仪式化的“社会现实”或未来意象中的典型场景。在苏哈尔看来,社会现实是由人为构建的,是一个物化的过程,也最终是以重复、不可更改的事实、话语表征呈现在人们面前。与此同时,这些最为表层的内容也以最易被人观察的方式呈现出来,似乎让人们觉得这就是一种社会事实,是无庸置疑的观点或议题。
表象层面至少具有三个显著的特点:其一,它反复被人提及,因此出现的频次十分密集;其二,它常常通过媒体、广告等官方媒介而公之于众,并常以夸张甚至歪曲的方式出现;其三,它所表达的内容往往是具体的,甚至是量化的,因此最易被公众“看到”且理解,是权力的直接表现。简而言之,表象层面往往与“常识”有关,给人带来“无力”改变和恐惧的感觉。对表象的分析或解读无需过多的专业知识,对于未来研究的实践者而言也是最简单的一步。
2.系统结构
在描述和解读了基本的表象层后,接着参与者需要对“表象层次所讨论问题或议题之所以形成的社会脉络、背景等系统因素”进行探讨和分析。这些层次主要是从当前社会的结构出发,探究其经济、文化、政治和历史等动力机制。此时,分析的数据或资料来源要求系统性的、量化的数据,且大部分是由官方发布的权威数据。系统层面的分析主要是寻求表层议题所在的社会结构、制度等的文本意义,其目的是从整体上去观察表层议题的合理与不合理之处,以及支撑其实践合法性的依据。有趣的是,正是这些有力的系统性证据,会让研究者或未来策划者产生无力改变的感受。
3.世界观层面
具有变革意义的替代性未来往往产生于第三层的分析。苏哈尔看来,第一层与第二层更多的是正统的、官方的归因,可以为现象提供理由,但却不足以解构问题和衍生新的可能性。因此需要深入到第三层面,即世界观的差异,“将背景性数据放置于意义当中去理解,深入阐释其所在的社会结构和不同的权力关系”[11]。在他看来,拘泥于问题或意象原有的内在观点,并不能呈现其深层的因果关系,应当看到不同利益相关者如何去思考或构建现象,而这些观点或想象又如何去制造着相互间的差异与冲突。也就是说,在第三层次,我们可以观察到同一现象后的不同利益代表方的声音,也可以观察到不同权力之间的分配关系。在此,苏哈尔指的世界观至少包含四个层面的意义:1.利益主体方,也就是不同成员、组织和机构之间利益差距;2.意识形态,时代发展中主流话语的价值观(如是否以经济至上,效率至上,还是社会生态至上等);3.文明圈的价值观,即因根植于文化传统而带来的差异,如西方文明,东方文明,儒家文明等;4.认识论的世界观,即人类认识处于何种阶段。通过不同水平、主体的世界观反思,我们便可以开启更多可替代性未来的可能,并在对话中寻求共同认可的偏好性未来。
4.隐喻或神话
苏哈尔指出,尽管分析的视角可以帮我们更好地“理性”地认识到表象层的原因所在。但在真实社会当中,事物的归因往往不具有理性意义上的连续性,甚至常常会出现断裂的现象。这时我们就需要借助于深层文明密码,通过不同的叙事、故事、寓言甚至神话来理解。这种话语方式可能不具有科学逻辑或非理性的成分,其本身是一种迷思或形而上的概念,但却往往蕴含着深层的文化意蕴,是隐喻的存在。隐喻中蕴含着情感的诉求,隐喻是对表象的一种凝练,是一种无需反思的语文。隐喻本身包含着普适性、图像性,是植根于文化当中的。因此,隐喻对于理解不同文化对未来的诉求具有重要的意义。最好是用日常习语、不言而喻等词语或图像来表达,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在场的人便能很好地理解。隐喻原本是文学当中的一种修辞手法。将隐喻作为一种重要深层文化,便是承认了“隐喻本身的文化性与心智结构”之间的深层关联。在此,隐喻不再只是修辞,也不是文学的表达,而是“一种思维方式,是我们思维、语言、行为、历史、文化的基础”[12]。在此,语言便不再是符号化的,而是直接参与了现实的构建。语言的隐晦性,远大于其表达性与透明性。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层意义不一定是以文字的方式,也可以以图像等多种方式表达出来,最为重要的是其“符号”象征意义。为了更直观地描绘四个层次,苏哈尔借用了冰山图形予以说明(见图1)。
图1 CLA的冰山示意图
总的说来,通过CLA四步骤的分析,我们可以理解未来意象形成的外在因素,并深入其内在想象部分,结合理性与非理性的方式进行整体式的解析。但是在具体的操作中,我们应当如何使不同层次的分析更为深入呢?苏哈尔认为福柯的后结构主义可以帮助我们摆脱这一困境。苏哈尔指出,自后结构主义提出以来,学者仅仅将其定义为认识论上的转变,很少有学者将其转化成方法论或具体的方法指导。因此,苏哈尔试图将原本抽象的后结构主义从纷繁的话语当中“解救”出来,进行“方法论”的转化[10],这也成为他对未来学最为突出的贡献之一。此后,他将后结构主义的核心思想凝练为“五大工具箱”:解构(Deconstruction)、系谱(Genealogy)、距离感(Distance)、替代性过去未来(Alternative Pasts and Futures)、知识重组(Reordering Knowledge)[11]:
解构,作为后结构主义的核心概念,其指向的是对权力的追问,即在知识形成的过程当中,不同的“谁”如何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因此,需要主体批判性地看待事物,并将其分解成不同的成分,追问:在这一过程当中谁拥有着知识建构的特权,谁占据着经济、社会和文化等领域的特权,谁在此过程当中是沉默者?对于未来研究而言,解构的工具箱可以促进我们去追问:当前的未来意象,满足了谁的想象?哪一种未来具有优先性?这一优先的未来具有怎样的基本假设?
谱系学,作为基本的后结构主义的基本路径是其第二个工具箱。谱系学从纵向历史层面去追问哪些话语持续性地胜出以构建当前的现实?这些话语是如何在历史当中行走并胜出的?因此,关键不在于历史的真象是什么,或者历史事件的连续性问题是什么,而在于“这些话语如何成为现实,为人所关注?”对于未来研究而言,未来的系谱学是什么?
距离感为第三个工具箱。这里的距离感是指研究者要有意地与现实拉开距离,允许思维的想象对现实的批判。对于未来学研究而言,就是要去大胆想象现实当中未曾出现的未来的各种样态,甚至是乌托邦。从而帮助研究者在现实、想象未来当中构建一种完美、或近或远,完全不能实现等的方法思考。其根本的追问是:怎样的未来愿景使得当前现实是可见的?这一愿景在历史、当前、未来是否可能存在?
第四个工具箱是,替代性过去未来。在苏哈尔看来,未来学研究有时过于推崇未来的可靠性和正面性,因此,我们需要去重构“问题化的未来”“问题化的过去”。历史并不代表事实,而是历史中某一话语的胜利。其追问的是:哪一种未来的阐释是被人们所追捧的?哪些历史的存在使得当前成为了一个问题?怎样的未来可能仅仅是延续着当前?
表1 因果层次分析法的五大工具箱
重组知识,构成了第五个工具箱。解构主义不仅为人类提出问题,也需要解决问题,而其最终的目的是使知识得到重组。这一维度的工作与解构和谱系学十分相似,但其更加关注某一类特定知识的秩序问题。在未来学研究当中,我们可以追问:这些知识的秩序在不同的文明传统中、性别中和认识论中是如何的?在这一秩序当中,谁是他者?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在四层次分析的每一步都完全对应使用五大工具箱,而是指在分析的过程当中我们需要依赖于五大工具箱去追问、质疑,以使归因更具深度性。总体而言,CLA是基于对未来意象的全景式还原与批判的基础上,开创更多具有变革性的替代性未来。在理论上,其兼顾了实证取向的数据,文化意义上的阐释以及后结构主义的权力批判。在方法上,其具有系统性,通过五大工具箱确保了方法的可操作性。因此,CLA既是一种未来学研究方法论与又是一种具体的实践方法。
近年来,伴随着世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先后分别出台的《回到教育的未来:OECD关于学校教育的四种图景》《一起重新构想我们的未来:为教育打造新的社会契约》两份报告的发布,有关未来学校的构建话题已然走向教育研究的前台,构成了当前教育领域中不可回避的话题。尽管,两份报告都试图从跨学科、跨文化的角度勾勒出关于未来学校的多种、甚至相互矛盾的畅想,但两份报告又同时表明了相同的态度,即我们无法仅基于抽象数据、某一趋势预测技术勾勒出一个确定性的未来学校,学校的未来构建必定是基于共同远景基础上的复数性未来[13, 14]。这样的未来学校观,无疑为我们开展未来学校话题赋予了更多的空间,但同时也增加了难度。如,我们如何去正确研判时代变化,并确定合理的未来远景?如何去处理传统教育与想象未来之间的张力?如何去勾勒并回应未来学校构建中的利益相关者的冲突等问题?在此,CLA都可以为我们提供可借鉴的方法支持。
未来学校的构建首先需要回应的问题是,未来的学校在何种程度上不同于当前的学校。这种基于“差别”的思考起点,需要回应教育传统与教育未来之间的张力。当前,有关未来学校的两个基本共识是:未来教育必定以学习者为中心,以信息技术为驱动。回归当前教育现实,就要求对已有教育体系进行系统性变革。尽管疫情的到来已倒逼着学校内部全面拥抱信息技术,加速数字化转型,但变革所遭遇的困难与问题也是不可回避的。如大量硬件设备投入却缺乏对软件(教师)培训的预算,线上教学模式对主体缺席的回避等等。这不只是单纯的资金投入的问题,而是我们在何种意义上能去处理好传统教育与想象未来之间、历史的壁垒与涌现未来之间的张力的问题。
CLA要求对现象的表象、系统结构、世界观、隐喻这四个层面展开深入的分析,从本质上是要求我们正视冰山之上的显性事物,深度挖掘其产生原因及内在动力机制。在苏哈尔看来,如果不正视这些显性的存在,对其进行系统性的回应,那么未来只是对当前时间意义上的延续,抑或是陷入对他国过时未来(the used future)策略的简单移植。这里所指的过时未来,一方面是指那些我们曾经一直致力于,但实际上对于变革现状无济于事的行为模式,它不仅让我们原地踏步而且成为我们通往想象未来的绊脚石;另一方面也是指在追求未来愿景的路上,发展中国家总是忽略自身的文化与历史,毫无批判地追随西方设定的社会发展模式,而这些模式在西方或弃用多时。为了避免或远离过时的未来,就必须正视历史的壁垒、文化意义、未来想象之间的张力。
以当前未来教育中常常涉及到的信息技术问题为例加以说明。新冠疫情的爆发无疑助推教育领域进行数字化转型。即使对现代信息技术持保守态度的国家(如德国)也无一例外地都卷入了教育数字化竞赛当中。当前,确保每一位青少年儿童拥有一台专属的电子信息设备,在许多国家已然实现,也成为考量教育质量与公平的基本参数。但经历了疫情期间的短暂繁荣之后,回归线下课堂,信息技术似乎又重回历史,遭遇了戏剧性现象:学生在家沉迷于电子产品,到校则全面禁用,甚至设计专门的储存柜用于锁存。尽管学校层面投放了大量的资金,但这些资金往往用于设备购买或管理平台的设计,很少直接服务于学生学习的教与学的变革。如何去理解这一现象,并走出这样的死循环呢?基于CLA去认识并剖析当前的现象,分别构建出三种未来(过时未来、替代性未来、偏好性未来),从中寻求深层次的原因,探索可能性的路径。
表2 未来学校中的“技术”问题[15]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技术广泛地应用于教育只是事物的表象,其深层的意义还涉及人与技术之间的互动。在过时的未来当中,学校与技术的关系是被动的,学校与家长的关系也是被动的,在此,学校是否将学校视为一种城堡。官方教育部门及学校管理者是这座城堡的守护者,而城堡外则是由家长、公众和媒介构成的狼群,时刻包围着教育。城堡中的主体随时像一群待战的士兵一般(随时可以为国王效劳的)。在“我才是管家”这一隐喻中,城堡内外有着严格的界线与主权关系。苏哈尔指出,我们完全通过尝试隐喻的方式去重构未来。比如:即使学校是城堡也可以想象成一座玻璃式的城堡,使学校公开透明化,也可以尝试转化学校外部的“狼群”(即家长、学生等),将他们变成一群可训化的伙伴,邀请他们共同投入到未来的建构当中。总之,通过这种对隐喻的彻底厘清与变革,可以更好地帮助我们远离过时的未来。
在苏哈尔看来,未来的研究与设计本身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而不是专家视角的预测。因此,未来研究与设计本身就是未来素养习得的过程。他将未来素养的习得过程分为四层:第一层是零环学习,其特点是学习者有意地去避免不确定性,缺乏对教育的反思,将未来视为当前的延续,是静态型学习;第二层是单环学习,学习者利用未来思维优化当前,并对当前的情境作出细微的优化,是工具型学习;第三层是双环学习,学习者试图去剖析和挖掘各种有关“未来”的假设,并提供一种有效的行动,其涉及的是学会学习或元认知的学习;第四层是行动者反思在未来行动的过程中的归因,行动者需要聚焦叙事和隐喻,这可能会妨碍或阻挠未来愿景的达成,是批判型学习。正如苏哈尔所言,“计划未来是远远不够的,未来关乎的是一种祛除弊习、反思的学习过程”[15]。例如:基于有关“社区学习”的讨论,可以以因果层次法进行直观化的表述(见表3)。
表3 社区学习[15]
在未来景象当中,我们畅想的是一种社区的教育可以为我们的人生问题(具体的问题,或人生的困惑)提供答案,是一种终身的教育。那么在系统制度的设计上,则需要我们对学习的时间与内容进行重新定义,即时间是弹性的,内容是随着问题的浮现而针对性地展开的,其背后的教育观则是基于学习成果或收获的,而其基本的教育隐喻是,教育总是能够产生新的知识,并且通过不断的学习生成基本的关于人生或社会的共识。值得注意的是,通过直观的对比,我们也更容易观察到现状与远景之间的差异,并以远景为起点,重新制定相关的行动策略。
图2 CLA四层次的关系图
在OECD与UNESCO先后发布的有关2030未来教育与未来学校的宣言报告中,两者都不约而同地指出未来学校的构建必须建立于全球合作的基础之上,是共同努力的结果。尤其是UNESCO的《一起重新构想我们的未来:为教育打造新的社会契约》报告,则更直接地提出了社会契约这一概念,以教育的共同愿景为出发点,敦促全球共识的构建。报告指出,“教育的利益相关者应当开展全球与区域上的合作,以确立共同的教育目标,为教育面临的挑战提供可行之策略”[14]。在此,基于社区与学校、管理部门与家长,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对话视为十分重要的内容。CLA强调世界观与隐喻在构建新型未来的重要性。如果说CLA的表象层与系统机制层主要是基于一些可见的数据,基于事物本身的话,那么CLA的隐喻部分十分强调叙事本身的意义。在苏哈尔看来,相比于行动的变化,叙事的变化才是构建新型未来愿景的路径,也是真正推动未来愿景是否成真的主要动力。因此,CLA要求不同的利益相关者以隐喻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念,然后用主体自身的语言去丰富隐喻,诉说自己的故事。通过隐喻的凝炼,可以直观地呈现主体是如何去构建现实,也能更好地在不同的故事当中形成对话,形成新的故事与隐喻,即新的可替代性的未来愿景。
在此,我们仍以上面提及的“社区化学习”为例,来说明隐喻的构建有着怎样的意义。从流水线式的社区学习转向以社区共识的形成为目的的学习,要求学校不断让渡其权力,转变教育机构与学生之间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这时就需要教育主体,特别是校长与学生反思自己关于新型社区学习中自身的角色,而校长也需要重新正视社区学习可能带来自身身份的变化。一种可能的隐喻是,学生将教育看成点燃自我成长的“火种”,将自我经验、自我设计视为成长的重要力量。而校方让渡管理权,一改“权威式教学”定位,构建“人生导师”或“生活大师”的形象。由此可见,CLA的四个层次,并不一定完全遵行至上而下的逻辑,也可以以隐喻为起点,自下而上推进。特别是在构建新的未来愿景中,这一自下而上的策略显得十分重要,因为不同的隐喻所伴随的行动策略也会随之而调整。比如,若新的未来愿景中我们把教育看成是“教育即生活”,是基于经历的学习观(世界观),那么教师即为人生导师(系统层),整体式的学习内容(表层)。
经过三十余年的发展,CLA已成为未来学领域最为重要的方法之一,甚至被称誉为继德尔菲法之后最为重要的研究方法之一[4]。CLA试图整合后结构主义、宏观历史、社会变迁理论、复杂理论和神话学等不同概念,超越线性的、表象的未来图景,深入到文化、观念的层面,在不同的替代性未来中寻求通向偏好性未来的可行之路。“未来”并非时间推进的结果,而是历史、文化、不同主体方共同参与的结果,其本身是知识建构的过程。CLA的开放性,使其更具有与其他方法相结合的可能,而不是相互排斥。兼顾理论反思又看重实操的取向,使得CLA的运用十分广泛,具有很强的推广性。该方法已日臻成熟,广泛地运用于教育、管理、旅游、商业等未来研究中。
在未来学校研究与构建中,CLA可以直观地呈现社会文化变迁背后的系统性动力,处理历史与未来之间的张力,满足不同教育利益方的诉求,坚定共同合作的愿景。CLA将未来教育与未来学校的构建本身看成是一种学习过程,强调在变化与复杂的过程当中,提出可行的应对策略。将学习与未来作为未来学校发展的参照系具有启发意义,有助于摆脱工具化、技术式的未来学校构建,使未来学校的构建最大地承载人类丰富的想象力,为每个教育主体的想象力提供现实空间。
由于CLA的方法论基础相对晦涩,苏哈尔也没有对四个层次之间的过渡、关系进行深入解释。对于初学者而言,会因极大简化分析内容而导致实际操作层面归因的主观化与印象化。在使用CLA时,研究者往往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对问题进行多层次的深入分析,容易导致在提出新的行动方案时出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由于CLA并不能预测未来,而是关注“某一未来景象”背后的假设,因此,在具体的运用中,它常常需要依赖于其他的未来学研究方法,如未来三角法(Future Triangle)、情景法(Scenarios)、远景法(Visioning)或新兴趋势法(Emerging Issue Analysis)等,这无疑也限制了其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