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彩霞
朱彦夫是幸运的,在70多年前的长津湖战役中,他成为二五〇高地争夺战中唯一的幸存者;朱彦夫是不幸的,战争让他失去手脚,重度残疾。绝望过,颓废过,挣扎过,最终,他站起来了。
这一生,他只围着三件事打转:枪杆子、锄杆子、笔杆子。但每一件事,他都干得惊天动地。2022年3月,朱彦夫入选“感动中国2021年度人物”。
1933年,朱彦夫出生于山东省沂源县张家泉村。14岁,他参加了华东野战军,因为作战英勇,16岁火线入党。
抗美援朝时期,朱彦夫所在部队受命入朝。1950年12月,他们抵达长津湖地区,穿着薄棉衣,啃着冻土豆,在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严寒中艰难行进。经过昼夜不停的急行军后,他们到达二五〇高地,准备执行任务:阻击美军陆战一师。
美军物资充足,装备精良,而此时朱彦夫所在连队已经断粮两天,很快,他们迎来了更严峻的生死考验。
在敌机的一轮轮轰炸下,前沿阵地不断丢失。趁着炮火停息的片刻,朱彦夫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指导员。指导员郑重托付:“你若活下来,要把战士们的壮举照实记录成文,传给后人。”尽管生死难料,尽管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在那个特殊时刻,朱彦夫只有答应。
最终,连队冒着严寒与敌人血战数天,全连仅朱彦夫一人生还。战斗期间,手榴弹落在他的身边炸响,他的身体飞起来又落下去……等朱彦夫在长春第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醒来,已是93天后。经历了47次手术的他活过来了,但人已成了个“肉轱辘”:无手无脚,断腿残臂,左眼失明。
这时的朱彦夫还未满20岁,万念俱灰之际,他偷偷攒安眠药,被照顾他的护士发现了;他想爬桌跳窗,睡梦中的病友被惊醒,一把扯住了他。护士流着泪说:“你一口一个姐姐叫我,你执意这样,你对不起我这个姐姐啊!”医院的马政委火冒三丈:“你还算个党员吗?你可是举起拳头宣过誓的人!”朱彦夫举起残臂,那上面,没有拳头。马政委一把抱住他,两个人泪流满面。
哭完了,朱彦夫开始学着自立,上百次的练习,能自己吃饭了;上千遍的训练,会安装假肢了。几个月后,他“站”起来了。
“虽然无手无脚,可我依然是个战士!不能为国效力了,但绝不能再给国家增加负担。”1956年,朱彦夫决定:放弃特护待遇,回家。尽管,他的家乡张家泉村是有名的“讨饭村”。
“与其腐烂,不如燃烧。”靠着抚恤金和自学的文化,朱彦夫回到村里开图书馆、办夜校。两只残臂夹着粉笔,没写几个字就大汗淋漓;两里远的路程,他撑着拐杖、拖着假肢,风雨无阻。在泥里摔过,在雪里滚过,换来的成绩是,村里有百余人学会了识字、写字、算账。
只有24岁的朱彦夫,让乡亲们彻底信服了,他被推选为村党支部书记。挑起这个担子谈何容易,别人弯个腰就能做到的事,对他来说都要伤筋动骨,更何况是要带领这个“讨饭村”脱贫致富。
朱彦夫首先把目光放在几道大沟上,可当他提出“沟上填土造地,沟下建起涵洞”的设想时,大伙儿都面露难色。“不干,沟还会一年年荒下去;整起来,就是咱村的粮囤子。我这个残废都不怕,你们还怕啥?”朱彦夫的话,掷地有声。
当年冬天,村里人热火朝天地开工了。朱彦夫每天第一个到工地,他让村民吹起军号,为劳动的人们鼓劲。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多年的荒沟变成了一块块“小平原”。
之后,朱彦夫又瞄上了荒山。有人劝他在家指挥就行,他说:“光蹲在家里指手画脚能干好?我不当这种窝囊书记!”可是,上山不易,下坡更难,假肢掉下来,他就干脆把假肢挂在脖子上,还发明了四种走法:站着走,跪着走,爬着走,滚着走。
摸爬滚打中,新的蓝图已经在他的心中绘就:“山顶松树带帽,山下林果缠腰。”这次,再没有人提出质疑。梯田、苹果园、花椒园……几年后,一个个梦想变成现实,而朱彦夫身上的伤,从来没有断过。有人说他是“钢人”,他说:“我是个有血有肉的追梦人。”血肉之躯,自然能感知疼痛,每当这时,朱彦夫就大声唱歌。他在日记里写道:“呻吟和唱歌同样是声音,却天壤之别。唱比叹好,笑比哭好,这是验证革命意志的试金石。”
荒山变成了良田、果园,水井有了,地活了,村子活了。
1971年,朱彦夫又开始为架电奔波。他奔走于上海、南京等地采购材料,断腿处经常被假肢磨得鲜血淋漓。为了省下住宿费用,他甚至卸下假肢当枕头,就睡在马路边。
7年时间,4万里行程,1978年,张家泉村成为全县第一个通电的村子。朱彦夫用一副重残之躯,托起了整个村庄。
1982年,一场大病之后,朱彦夫辞去了村支书职务。当他受邀作报告时,只觉峥嵘岁月浮现眼前,指导员的托付响在耳边。
“有生之年拿不下这本书,我就枉为曾经的志愿军战士!”从此,朱彦夫“走火入魔”。他先从学习基础知识开始,理论书籍、小说名著,一遍遍通读。起初,他用残臂翻书,劲小了,翻不过去;劲大了,书页被撕坏了。后来他改用舌头翻,嘴唇翻,不是书被口水浸湿,就是嘴唇被磨得生疼。
两年后,他终于在心中拟好了故事大纲。他把被子铺到断腿上,再把纸夹放到被子上,弓背低头,咬着笔开始写作。可朱彦夫往往“拱”好半天,才能“拱”出一个字,每天只能写出十几个字;他又尝试把钢笔绑在右边的断臂上,嘴、臂交替,这样,每天能写出上百个字;再后来熟练了,一天能写五百个字。一个姿势累了,他就再发明创新,美其名曰“衔笔跪书”“断臂抱书”“绑笔腕书”。
从动笔开始,朱彦夫翻烂四本字典,“啃”下百余本中外名著,用了半吨稿纸。1996年,朱彦夫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极限人生》正式出版。拿到新书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在书的扉页上郑重写下战友们的名字。点燃了书,他跪倒流泪:“指导员,你交代的任务,我终于完成了……”
这一年,他已经63岁了。
不久后,在一次报告会上,朱彦夫突然中风。病情稍有好转后,他又继续投入创作,1999年,《男儿无悔》面世。两部自传体小说的出版引起极大反响,他被称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
尽管半身瘫痪,但朱彦夫坚持锻炼身体、阅读、写作。如今,89岁的他依然按战士的标准要求自己。离家不远处,就是一座军营,每天清晨,军号声一响,他就准时起床。坐在轮椅上,他戏称自己是“编外哨兵”。
一朝入军营,终生是战士,他无手无脚,却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