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珮
“一排旧房子前面,一面国旗在山风里飘得很厉害,旧房子里传出一阵读书声……”这是小说《凤凰琴》中关于乡村小学的经典场景。1992年,作家刘醒龙发表叙写乡村教师命运的中篇小说《凤凰琴》。对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相当数量的中国乡村教师而言,这部作品曾让他们“抱头痛哭”,却又是不忍搁下的枕边读物。
《凤凰琴》及其续篇《天行者》,被认为是一部完整展现20世纪后半叶中国乡村教师命运与中国乡村教育史的文学作品。《凤凰琴》的发表对当时全国200万民办教师转正工作起到了推动作用。
而今,在《凤凰琴》发表29年后,湖北诞生了一个“凤凰琴村”。
2021年11月,在乡村振兴的建设高潮中,湖北团风县上巴河镇张家寨和螺蛳港两个行政村正式合并为凤凰琴村。
张家寨村,是刘醒龙的故乡。凤凰琴村,这个与他的文学作品同名的村名,是两村合并之后,由当地的村干部、村民代表投票选出的新村名。
为什么想到以一部文学作品来命名新的村子?第一个提出这个想法的是上巴河镇政府二级主任科员范秋轩。尽管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事情,范秋轩对当时乡村教师人手一册《凤凰琴》的画面仍记忆犹新。“我当时去一些村里的学校,每到一所学校,都能看见老师的抽屉里有一本《凤凰琴》。”
2020年底讨论合村并组后更名的问题,范秋轩率先提议改为“凤凰琴村”,“这部作品有影响力,我把‘凤凰琴村’的来历讲给村民听,他们也很赞同,希望借助文化知名度,把家乡建设得更好。”
刘醒龙出生在湖北的江边小城黄州,1岁多的时候,便因父母工作调动去了100公里之外的英山县。再次回到故乡时,他已30多岁,那次,他同父亲正在小山上走着,找寻长辈的墓地。突然不远处有人喊父亲的小名,那人指了指另一处山头,用乡音告诉父亲,墓地在那边。
“那一年,父亲在芭茅草丛生的田野上,找到一处荒芜土丘,惊天动地地跪下去,冲着深深的土地大声呼唤自己的母亲……”正如刘醒龙所写,“乡土看似有根,实在是一种漂泊。这样的漂泊者对于故乡的梦想与怀念,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
正是这次寻根之旅,让刘醒龙和故土在精神上有了更深的连接。此后,刘醒龙每年清明节都去张家寨村祭祖扫墓。
61岁的刘爱国是新组建的凤凰琴村的党总支书记,也是之前张家寨村的老支书。“新村名经过了村民投票,村里直接参与投票的有200多户。”刘爱国给刘醒龙打电话,告诉他新的“凤凰琴村”挂牌了。电话那头的刘醒龙有许多难以名状的感动。
“随着乡村的进步发展,不再是用简单的村、寨这类原始的文化符号来给一地留下标记,而是用某一种文化热点,或是有更广泛意义的文化符号作为家乡的标志,说明村民在文化品位方面有了更高追求,我为这样的乡村深感欣慰。”刘醒龙说。
刘醒龙的中篇小说《凤凰琴》首发于1992年,开篇便用班主任激励张英才的口头禅“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也胜过活在界岭的清泉边”,凸显了“界岭”这一端与那一端的巨大反差。
回忆创作的初衷,刘醒龙说,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民办教师非常普遍,几乎每个村办一所小学。他的高中同学当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当民办教师。最终,他将这些相熟的人、事、物,熟悉的乡村生活面貌,勾勒成小说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
▲ 凤凰琴村总支书刘爱国(左三)、凤凰琴村驻村干部陈慧仟野(左四)与村民合影
刘醒龙写作《凤凰琴》时,全国还有200万民办教师。《凤凰琴》的发表及影视改编,让民办教师群体受到关注,对民办教师转正工作起到了推动作用。
许多读者都从《凤凰琴》和《天行者》中找到自己启蒙小学的影子。刘醒龙曾说,界岭小学的原型地是黄冈市英山县的父子岭小学,在当地被称为小界岭。小界岭以北之水汇入巴河,小界岭以南之水流入浠水。凡山岭分水之处,总有地名被惯称为界岭。百川千山,界岭无数。正因为有如此多的界岭,界岭小学之名也拥有了普遍意义,更能凸显出其文学典型。
界岭小学可以视为所有艰苦地区的乡村学校,以及坚守在乡村教师岗位上的中国最基层知识分子的集合。它坐落在每座渴望知识的山脊上。
回忆往事,刘醒龙动情地说,“1983年5月,晚开的杜鹃花开放时,也是我由英山县阀门厂借调到县文化馆的第二个月,和一位副馆长到当时的父子岭乡,推动建立全县第一座乡级文化站。每天忙完工作后,我就往四周的山野信步走一走。那天傍晚,第一次爬上乡政府左侧的山岗,忽然发现半山腰的几间土坯房前,竖着一面国旗,旗杆是用两根松树杆捆扎而成,那面国旗因挂得太久,几乎见不到鲜红的颜色,我知道那肯定就是当地的小学。自此以后,一连七八天,我每天傍晚都要到那道山岗上,那面国旗在晚风中飘荡,在一面葱绿的群山之间格外显眼。”
1992年1月,已经调到黄州工作的刘醒龙在动笔创作时,眼前浮现出那面在父子岭小学和莽莽大别山上飘荡的国旗。于是,《凤凰琴》应运而生。
大别山麓,巴水河畔,湖北团风县十力学校书声琅琅。该校是2009年3月将团风县十力中学和上巴河小学合并而成,是团风县第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从大山里走出去,又回到自己成长的起点任教,十力中学校长孙进回忆起自己的启蒙老师依然感慨万千。
“小时候在村小学上学时,老师们的生活非常艰苦,家里有农田,还要长期奉献于教育。这些最初对于知识的渴望,对于教师这个职业的认识一直激励着我,让我不忘走上三尺讲台的光荣与职责。”孙进说。
学校有一栋四层的教学楼,配有实验室、仪器室、体育器材室、图书室等,每间教室的黑板中间还配有一个多媒体屏幕,此外还有标准化的食堂,以及塑胶跑道。学校老师介绍,放学后孩子们乘坐校车返回,有的回邻村,有的回镇上,家长们到指定地点接送。
2000年以后,随着中国城镇化建设不断推进,农村人口大量转移,农村子女随迁进城,农村师资及学龄人口随之逐年减少,全国各地村级小学也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张家寨小学(又名新兴小学)于2002年因生源持续减少而停办,教师合并到标云岗小学。
在《凤凰琴》成为现象级文学作品的17年后,刘醒龙推出续写的长篇小说《天行者》,并凭借该作斩获茅盾文学奖。从中篇小说《凤凰琴》到长篇小说《天行者》,他将20世纪后半叶中国乡村启蒙教育遥远而模糊的概念,转化为一幅鲜明的全景式图像。
“中篇表达是一段情怀,长篇一定是对命运有所感悟,才能写得出来。”刘醒龙说,长篇小说不是写故事,是书写一段命运、一个时代。带着生活阅历和对人生的体察,慢慢走入历史,才会看得更加清晰。
刘醒龙认为,一群看似卑微渺小,看似普通的平凡人,往往具有很大的象征意义,迸发出巨大的精神力量。在看似做不出任何惊天伟业的地方,怎么实现人生的价值,这是时代交付的命题。
“我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人,有责任、有义务把记忆留下来,把一些小小的变化所包含的内核告诉世人。”刘醒龙说,任何变动总会带来一些连锁反应,比如改村名这件事也许就是一个契机,撬动乡村发展的契机。
站在原张家寨村委会门口,刘爱国指着对面一处宽敞的大舞台说,刘醒龙十分关心家乡建设,村里这块“乡村大舞台”上的对联正是他所作所书,“古今妙戏从无独唱,山水豪情当有对饮”,短短两句话,彰显出这个小村落的文化格调。
“如今村集体在银行有了存款,村民的生活越来越好。”刘爱国自豪地说。
驻村干部陈慧仟野大半年以来一直筹划着全镇行政村布局调整的问题,合并、取名这样的一件件大事拆分成无数件小事,填满了他近期的工作和生活。
“各种声音都有,也有反对的声音,不同意合并的、不同意取新名的,最忙的时候一天接50个电话,还要集中座谈,个别交流。”投票前一晚,陈慧仟野还在螺蛳港村一位老支书的家里谈心,最后一刻才终于做通了工作,让对方破除了心中的忧虑。最终,同意合村并组的得票率高达98.7%。
“尊重历史,尊重民意,尊重未来。”这是陈慧仟野对于取名“凤凰琴村”的看法。在他心里,刘醒龙更像是“村里的种子”,希望借势提升刘醒龙故乡的知名度,大力推动乡村振兴。
“凤凰本就是天生的一对,两个村合在一起,寓意吉祥、美好。”村里的老人黄新元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