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骁
1593年,来自枢机主教萨尔维亚蒂[Salviati]宫廷的“切肉侍者”[trinciante]切萨雷·里帕[Cesare Ripa]出版了随后风靡于世的经典著作《图像手册》[Iconologia]。自此版于罗马出版,到1779年英国人乔治·理查德森[George Richardson]以英文出的最后一版,这一有众多拟人化形象条目的手册在欧洲大陆有近20余个版本流传,对比同时期的其他图像手册,里帕这本较为特殊。里帕《图像手册》与耶稣会学校的发展与扩张有关,它很有可能是一本耶稣会学校用来传达教谕、训练学生记住道德要义的参考书,而非目前学界所认为的,仅是艺术家必备的图像参考手册。
1922年特伦托大会之后,法国著名美术史家埃米尔·马勒[Emile Mâle]在罗马研究教堂中的基督教图像时,重新发现了里帕《图像手册》的重要价值,虽然在他最著名的著作中,他主要参考的是博韦的樊尚[Vincent of Beauvais]的《大镜》[Speculum Majus],没过多讨论里帕《图像手册》的价值,但不可否认的是,后者由此在现代图像学研究中重新焕发了生机,欧文·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恩斯特·贡布里希[Ernst Gombrich]都在图像学专题研究之中讨论过《图像手册》。而就图像学在中国本土的学术接受史来看,这一点也深刻影响了中国学者对里帕《图像手册》的认识。自2019年北京大学出版社《里帕图像手册》中译本问世以来,众多学者在图像学研究过程中将其当作原典参考。然而,学者们在使用过程中会发现,某些拟人化形象并不具备普遍性,即这个形象只存在于里帕图像手册的宇宙当中,甚至仅出现在1709年英译本的图像手册,即中译本翻译的版本。这一方面是由于里帕创造的图像本身便不具备普遍意义,这一点贡布里希在《象征的图像》[Symbolic Images]一书的导言〈图像学的目的和范围〉里便有所暗示,1“‘意义’[meaning]是个难以捉摸的词,特别是运用于图像而不是陈述时,更难以捉摸。”具体论述可参见贡布里希,《象征的图像:贡布里希图像学文集》,杨思梁、范景中编选,广西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27—31页。虽然后者是在更为宽泛的语境下说明图像的意义问题,但也能够解释此处里帕《图像手册》中意义模糊的相关问题;另一方面是由于这本著作的版本太过繁杂,某些条目仅出现在少数几个版本之中,且1625年版本之后的众多版本并非由里帕编辑,因此单一版本中的某个拟人化形象甚至在里帕图像手册的整个“数据库”中都不一定具备普遍性。由此,这本被国外图像学研究频繁使用的“预设原典”在中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它最初的创作目的是什么,又是如何传播的,在传播过程中又是如何使用的,这些问题对我们当下理解和使用这本著作很重要。
本文尝试将里帕《图像手册》在全世界范围内的译介与欧洲耶稣会学校的发展联系起来,因为这两个事件的发生在时空中存在某种巧合,而无论就里帕创作图像手册的动机,还是他构建拟人化形象宇宙所使用的象征方法而言,都与长久以来耶稣会学校的初衷,教学方法,课程架构不谋而合。对此,我想提出一个稍显大胆的假设,即里帕《图像手册》是为耶稣会学校[Jesuit Schools]的教学服务,主要目的不是为艺术家或试图解读教堂艺术的人服务。
《图像手册》的第一版于1593年由乔凡尼·吉廖蒂[Giovanni Gigliotti]在罗马出版,里帕由此获得了“圣毛里齐奥与拉扎罗十字勋章”[Cross of the St. Mauritius& Lazarus]。第一版共有699个条目,分别归于354个形象主题之下。虽没有插图,但仅凭里帕的文字描述,书中的拟人化形象就已经受到了广泛的认可,以至梵蒂冈教廷宗座宫克莱芒厅的壁画即采用了书中所描述的形象。这样的成就使里帕获得骑士头衔,并使他的著作随后不断再版。1602年米兰出版了一个没有配图的版本,出版商为吉奥拉莫·波多那[Gierolamo Bordone]和皮埃特罗·马泰尔[Pietro Martire],几乎和1593年版本一样。1603年,里帕自己于罗马编辑了一个增补本,加了400多个条目。在这个版本中,每个条目都有了对应的木刻版画插图,据说这些配图均出自阿尔皮诺爵士朱塞佩·切萨里[Giuseppe Cesari]之手,他是当时有名的画家。这个配图版本的大获成功,使里帕与其著作闻名于世。1611年,帕多瓦出版商保罗·托奇[Pietro Paolo Tozzi]又出版了一本《图像手册》,里帕对此版的配图大加赞赏。里帕在世时一共出了六版《图像手册》,除了上文提及的四个版本,还有1613年和1618年的两个版本,他在这两个版本中又添加了三百个新的拟人形象。里帕卒于1622年,之后这本书中的拟人化形象仍在不断扩充。1625年,古物收藏家和学者乔瓦尼·扎达提诺·卡斯泰利尼[Giovanni Zaratino Castellini]进一步扩展条目数量,出版了帕多瓦版本,添加了几百个自己创造的拟人形象,而这些条目在随后意大利的所有版本中都得以保留,即1630年、1645年和1669年的版本,以及凯撒·奥兰蒂1764年到1767年出版的著名的佩鲁贾版本。那时《图像手册》中寓意条目的数量已经增加到了一千以上。除了意大利语的版本之外,《图像手册》还有一些法语版本,著名的有1644年、1677年、1681年和1698年版本。德语版本有1669至1670年间出的法兰克福版本和1704年的奥格斯堡版本。1709年英国伦敦出版的《图像手册》配有副标题“道德徽志集”[Moral Emblems],译者为坦皮斯特。之后乔治·理查德森[George Richardson]于1777年到1779年,以及1785年又分别出版了的两个版本,后者是18世纪在英国出现的最后一个《图像手册》版本。丹麦在1644年至1750年间,至少出了五个版本的《图像手册》。1866年,还有一个西班牙语版本在墨西哥出版,这便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在西半球出现的版本。2关于《图像手册》的版本考订问题,黄燕女士有过十分详细的论述,参阅黄燕的博士论文《拟人形象的屹立:里帕及其〈图像学〉》,南京师范大学,2017年。同样可参见里帕,《里帕图像手册》,李骁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中译者前言及第15—16页。
关于《图像手册》的版本问题,西方学者的研究虽少,但较为深入。最先关注此问题的学者是格林德·沃纳[Gerlind Werner],她在《里帕的〈图像手册〉:来源、方法与目标》[Ripa’s Iconologia : Quellen, Methode, Ziele]3Werner, Gerlind. Ripa’s Iconologia: Quellen, Methode, Ziele. Haentjens Dekker &Gumbert, 1977 .中深入探究了里帕《图像手册》的相关问题,但研究的底本是1603年版本的《图像手册》,尽管她整理了里帕离世前所有版本的图像索引,但忽视了较为重要的1625年版。里帕于1622年1月22日去世,4Stefani, Chiara. “Cesare Ripa New Biographical Evidence.”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vol. 53, 1990, p. 310.1625年版很大程度上保留了里帕原意,但由其好友卡斯泰利尼补充了某些图像、描述,并做了修订。5如1625年版《图像手册》扉页所述:“Ma encora arrichita d’altre imagini ,discorsi& esquisita corretione dal Sig.Gio. Zaratino Castellini Romano”,参见Tung, Mason. Two Concordances to Ripa’s Iconologia. AMS Press, 1993, p. 10。沃纳认为1603年后的版本都无法用作研究里帕,因为后来版本的扩充是对原著的曲解,她认为卡斯泰利尼于17世纪初便已离世,所以卡斯泰利尼不可能是1625年增补版的作者,因此忽略此版。但无论从1625年版的扉页所述,还是卡斯泰利尼的生卒年考证来看,这样的忽视都是错误的。6McGrath, Elizabeth. “Personifying Ideals.”Art History, 1983, p. 364.
虽然沃纳的推断不一定准确,但她所使用的方法为之后学者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即以索引的方式总结《图像手册》的版本流变。沃纳整理了两个索引:一是插图的索引,包含4个版本,分别是1603年版、1611年版、1613年版与1618年版;二是关键词[Stichwörter]的索引,包含3个版本,分别是1593年初版、1603年版与1618年版。这两个索引极好地阐明了《图像手册》不同版本相互之间的连续性,即第一个索引中所涉及的版本在插图上具有继承关系,而第二个索引在关键词上有一定的联系。但由于沃纳的两个索引中有较多错误,例如在插图索引中缺少了“发明”[Inventione]等条目,7具体错误可参见Tung, Two Concordances to Ripa’s Iconologia. Appendix A, Errata of Werner’s Concordances。其学术价值并不尽如人意。除沃纳的索引之外,米德玛[H. Miedema]又补进了1644年荷兰版,而库普里[L. Couprie]则加了一个意大利语版本,但因为这两个版本是基于沃纳版索引建构的,且并未广泛传播,所以虽然沃纳的研究方法为学界所接受,但研究成果却受到了质疑。
真正意义上对《图像手册》主要版本编制详尽索引的是梅森·唐[Mason Tung],他同样以关键词和插图为主题完成了两个索引,索引A是关键词,包括9个意大利语版本,即1593、1603、1611、1613、1618、1625、1630、1645、1764到1767年版本;索引B是插图,除索引A涵盖的9个意大利语版本之外,还加了1644年与1766年法文版、1644年与1699年荷兰语版、1704年与1760年德语版以及1709年与1779年英文版,共16个版本(德语两个版本内容一样)。据梅森·唐所述,索引B旨在研究16个版本中里帕插图的历史与接受史,可使用索引B来确定拟人形象具体是出自哪个版本的《图像手册》,如果无法在这16个版本中发现一样的插图,便可使用索引A来判断这幅图片是否出自里帕之手,有可能是基于上述16个版本中未被图解的语词描述,也有可能是已有图解的随意组合而成。8Tung, pp. ix-viii.索引A的基础版本是1625年帕多瓦版,因为这个版本包含的条目最多,有1309个条目;9Ibid., p. 1.由索引B组成的版本集中的条目则至少由一个版本对此做过图示,例如法文版便对意大利语版本中某些没有插图的条目配上了插图。10Ibid., p. 70.
梅森·唐的两个索引对于探究《图像手册》的版本流变而言极为重要,而这两个索引侧面反映的某些问题则是本文需要重点论述的。首先是里帕编撰《图像手册》的初衷在文字还是图像的问题,索引A的9个意大利语版本,尤其是里帕经手的几个版本都是以文字描述为主,即便有插图也是图解文字描述的版画。由此可见里帕本人所关注的是文本,而他的转译者所关注的则是图像,这也是梅森·唐的推断。11Ibid., p. 69.这一方面是由于里帕所借鉴的文献材料大多是没有插图的,另一方面则与下文将详细论述的记忆术密切相关。其次是《图像手册》传播至其他国家后,条目的留存问题,索引B极好地反映出这一点。例如所有“意大利”主题下诸如“托斯卡纳”“拉丁姆”“卡拉布里亚”这样的地区拟人化形象,除了在1709年英文版中出现,在其他所有外文版中从未出现,因为体量限制而删除一些不适用于本国的条目,这一点容易理解,即便如1709年英文版这样保留了,也只能说是如实呈现原文献。另外一种被外文版本删除条目的情况是转译问题,即有些意大利文无法被其他语言转译,或与其他条目的词语冲突,如著名的意大利艺术术语“disegno”在德语中便无完全与之对应,因此德语版中删除了该条目。12感谢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张煊僳女士提供的资料,确定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艺术理论概念“disegno”在德语中无完全对应词汇能够涵盖其形而上与形而下双重概念。另外,梅森·唐提供的外文版本虽然并不完全,还有1681年与1698年法语版与丹麦语的5个版本没有涉及,但已为本文在跨文化语境中论述《图像手册》的传播提供了重要参考。最后,尽管涉及如此多的版本,但据梅森·唐索引所示,之后的转译都尽可能地保持该条目原有的样貌。虽然单个条目可能会被删除或增添,其配图也同样如此,但内容是不会有太多修改的。例如被众多艺术家及艺术史家苛责的“美”[Bellezza]便一直以一位头隐藏在云中的女子出现,除了1760年的德语版将这个条目整个删除,而1764年德语版则将其配图删除仅保留下了文字,索引A与B中其他14个版本则都保持该拟人化形象的特征。由此可见,里帕《图像手册》更像是一本教科书或课程参考文献,作为艺术作品的图像或许也并非是其创作与传播的最大动机。
正如上文所述,里帕撰写《图像手册》的语词倾向似乎与之后转译者在译介过程中,以及作为读者的我们在阅读过程中的图像倾向有所不符。而且,17、18世纪有大量类似题材的书籍涌现出来,13为此国外学者整理出了所有徽志集条目,参见Daly, Peter M., and Dimler, G. Richard,eds. The Jesuit Series,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97-2005。却只有里帕的《图像手册》流传如此之广,且能够尽可能如实地保持初版条目,这一点无法仅仅归因于这本著作编写得极好。2019年多伦多大学欧洲教育史学者保罗·格伦德尔[Paul Grendler]撰写的长文〈欧洲1548至1773年间的耶稣会学校与大学〉[Jesuit Schools and Universities in Europe 1548-1773]或许可以为此疑问提供新的解答,格伦德尔在文中深入探究了1548年第一所耶稣会学校建立到1773年耶稣会被镇压取缔期间,欧洲众多耶稣会学校的组织、课程、教学法、文化、经济、与当地政府的关系、注册以及招收学生的社会关系等。14Grendler, Paul F. Jesuit Schools and Universities in Europe 1548-1773. Brill Research Perspectives in Jesuit Studies, 2019, p. 1.其中与本文探究问题直接相关的证据有二,且均是时空关系上的接续层面,一是上文所述梅森·唐索引所涉及众多版本的出版日期均在当地建立耶稣会学校后,且时间相隔并不久远。例如耶稣会学校最早于1548年在意大利的墨西拿[Messina]与西西里岛[Sicily]建立,并于1551年在罗马建立了最为重要的耶稣会大学罗马学院[Collegio Romano],而到了第一本里帕《图像手册》出版的1593年,耶稣会学校与大学的势头正好在西西里半岛达到顶峰,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1766年维也纳版与1704年奥格斯堡版上。二是里帕《图像手册》的没落几乎是继1733年耶稣会被教皇克莱芒十四世[Pope Clement XIV]颁布《上主兼救赎主》取缔发生的,虽然后者并未完全动摇耶稣会的根基,毕竟诸如普鲁士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俄罗斯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Catherine II]这样的地方君主均抵制克莱芒十四世的赦令,但这已为耶稣会走向衰落揭开了序幕。
英国学者唐纳德·戈登[Donald Gordon]在《里帕的命运》一文中以本文开篇提及的埃米尔·马勒对《图像手册》价值的重新发现,开启了他对里帕《图像手册》接受情况的研究论述,并在首节末尾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文化史问题,即为什么时隔一个半世纪马勒才发现此书?之前的里帕为何消失了?15[英]戈登,〈里帕的命运〉,巨若星译,载《新美术》2021年第1期,第114页。在戈登引用马勒所述的片段中,我们可以知晓他是在意大利国家图书馆这个曾经隶属于耶稣会的罗马学院图书馆中发现的这本寓意形象词典的。这个极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在上文的论述中却有着极大的价值。诚然,仅是图书馆藏有该书并不能说明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确实联系,实际上梅森·唐在梳理众多版本的《图像手册》时所前往的图书馆也并非全都与耶稣会密切相关。16所涉及的图书馆包括维也纳奥地利国家图书馆[Austrian National Library]、佛罗伦萨艺术史研究所[Art Historical Institute of Florence]、大英图书馆[British Library]、格拉斯哥大学图书馆[Glasgow University Library]等,如有方家知晓上述图书馆与耶稣会之间的确实联系,还望指点。然而,这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或许可以解答戈登在文中提出的疑问。
那么《图像手册》又是以何种形式进入到耶稣会学校中去的?下文将从教谕与记忆术两个方面进行探究,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也正是由于里帕《图像手册》同时具有这两个层面的特质,才使它能够成为耶稣会学校的教材或是参考用书,也使其成为戈登笔下的一个文化史个案,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
耶稣会最早由伊格内修斯·罗耀拉[Ignatius Loyola]构想,并于1540年9月由教皇保罗三世[Pope Paul III]颁布赦令《军旅教会》[Regimini Militantis Ecclesiae]批准。17关于耶稣会的诞生参见Foss, Michael.The Founding of the Jesuits. Weybright and Talley, 1969; Brodrick, James. The Origin of the Jesuits. Greenwood Press,1971; O’Malley,John W., The First Jesui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然而,罗耀拉起初并未建构关于耶稣会学校的相关条例,尽管他早期著作与保罗三世的赦令中均出现“教导年轻人”这样的叙述,但大都指的是指导基督教教理问答,而非正式的教育条例。不过罗耀拉随后便意识到耶稣会开办正规学校的意义不仅在于指导耶稣会新人,而且还在于传播教义、吸引新教徒,并且可以为耶稣会活动募集资金。于是在1547到1548年间,罗耀拉派遣10位耶稣会成员前往意大利的墨西拿,满足了当地神父的请求,在这座城市内开办了第一所耶稣会学校,首次招收外面的学生。18Carlsmith, Christopher. “Struggling toward Success: Jesuit Education in Italy, 1540-1600.” History of Education Quarterly, vol. 42,no. 2, 2002, p. 218.与此同时,耶稣会还在西西里岛建立了两所学校,而这三所学校便是之后欧洲所有耶稣会学校的原型。19Grendler, Jesuit Schools, p. 1.到1600年耶稣会共在全世界建立了245所学校,1700年这个数量增加到700所。20Grendler, Paul F. Schooling in Renaissance Italy: Literacy and Learning, 1300-1600.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371.
罗耀拉建立耶稣会学校的首要目标在于帮助学生“精神发展”并塑造其良好品格,他在1548年墨西拿学校建成时如是说:
必须注意通过阅读基督教教义,理解其中的教诲来协助灵魂处理精神上的问题,这一点高于一切,即所有虔诚的基督教徒都需要知晓并遵守这一点……这很快便能使学生养成好的习惯,精神得到升华,念及神更伟大之荣耀以及虔诚灵魂之善与慰藉。21Chapple, Christopher. The Jesuit Tradition in Education and Missions: A 450-Year Perspective. University of Scranton Press,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93, p. 21.
由此可见,“阅读教义、理解教诲”从耶稣会学校建立之初便十分重要,这也解释了为何欧洲众多耶稣会学校都拥有大量藏书,因为只要包含基督教教义之书便有理由进入到耶稣会学校当中。那么里帕的《图像手册》是否有资格列入其中呢?解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在里帕所处的时代图像是否可以作为一种手段来传播基督教教义,且能够得到官方的认可,而1545年12月13日开幕历时18年的特伦托公会议的最后一次公会议提出的赦令可回答此问题:
主教应该仔细地教导这一点——即通过由绘画或其他再现方式所描绘的我们救赎奥秘的历史,人们得以受教并在记忆的习惯中巩固,且持续在脑海中思考信仰的论著。同样的,所有神圣图像都能带来巨大的好处,不仅因为人们由此获得基督授予的救赎与天赋,而且因为神通过圣徒之躯及其有益事迹演绎的奇迹被置于信徒眼前。所以他们会感谢神赐下这些事物,会模仿圣徒来规范自己的生活和礼仪,会受激发而崇敬爱戴上帝,培养虔诚。22Waterworth, James. The Canons and Decrees of the Sacred and Ecumenical Council of Trent, Celebrated under the Sovereign Pontiffs, Paul III, Julius III, and Pius IV.Dolman, 1847, p. 235.
其次在这样的语境下,里帕的《图像手册》是否具有此功能呢?虽然这一点在上文所述索引A涉及的几部意大利语版本《图像手册》扉页描述中体现的并不明显,但在索引B涉及的外文版中有所体现。例如1611与1613年两个意大利语版本的扉页便特别强调是“对人类善恶、情感、激情图像的描述”[Descrittione d’Imagini delle Virtù, Vitij, Affetti, Passioni humane],1709年英文版的副标题便是《道德徽志集》,1779年英文版的扉页同样强调“包含424个不同寻常的道德与教谕主题”。23Tung, Two Concordances to Ripa’s Iconologia, p. 6, p. 7, p. 74, p. 77.并且,这一点同样反映在相关条目的描述偏重上,例如1709年英文版对相关善恶的描述便带有一定的教谕意味,其中是如此描述“爱美德”[Amor di Virtu,图1]的:
图1 “爱美德”拟人化形象(图片出自:里帕,《里帕图像手册》,李骁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6页)
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人长着双翼,携四只月桂花环,一只戴在头上,其余三只抓在手中,这是因为对于美德的爱超越了其他所有的爱。月桂花环意味着美德带来的荣耀,对于它的爱不会腐坏,也永不褪色。24《里帕图像手册》,第17页。
这样的描述将对美德的爱与荣耀直接联系起来,且配图中天使圣洁的外表与姿态同样也可以让观者更为直观地感受到爱美德的重要性。同样的手法还出现在罪恶的拟人化形象塑造中,例如“贪婪”[Avaritia,图2]是如此描述的:
一位老妇,脸色苍白,清瘦忧郁。疼痛迫使她手捂肚子,但她的双眼似乎还盯着另一只手上的钱袋,只有一只饿狼相伴在她身边。她的苍白脸色源自嫉妒,她看到邻居比自己富有就会痛苦不堪。她眼睛盯着钱袋,这是她的一大乐事。那只狼表示贪心者的贪婪性情,他们会不择手段地获取别人的物品。25同注24,第25页。
读者在看到这样的描述时立刻便会将“贪婪”与“嫉妒”联系起来,进而理解配图中人物的痛苦,并且了解到此般罪恶带来痛苦背后的逻辑关系,教谕作用由此彰显。纵观整部1709年英文版的《图像手册》可以发现,美德的拟人化形象描述中出现的关键词大都是“自由”“神圣”“完美”“荣耀”等,而描述罪恶的则都是“贫穷”“烦扰”“苦恼”“愚蠢”“无知”等。26相关的美德有友谊、纯洁的爱、理性灵魂、爱祖国等;罪恶则有懒惰、绝望、傲慢等。由此可见,里帕《图像手册》中的描述与配图最为直观地让读者接收到了教谕意义,使其向善而避免堕入罪恶之中。由此可见,无论是从官方对图像积极作用的认可上,还是从这本著作的具体内容与写作方式上来看,《图像手册》均符合传播基督教教义的标准。而在彼时教义只能够通过以《圣经》或福音书这般纯粹的语词形式传达之际,一本以图像为主、融观者主观感受于其中的小册子必然受到人们的好评与追捧。
实际上,切萨雷·里帕与基督教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得益于齐亚拉·史蒂芬尼[Chiara Stefani]在〈切萨雷·里帕:新的生平证据〉[Cesare Ripa: New Biographical Evidence]一文中对里帕生平的重新发掘,这位《图像手册》作者的知识背景得以浮出水面。齐亚拉在比萨枢机主教萨尔维亚蒂档案馆中查到一份于1602年6月3日编辑完成的“家族名单”[Lista della Famiglia],其中提到里帕曾作为一名“切肉侍者”[trinciante]工作于罗马枢机主教安东尼奥·玛利亚·萨尔维亚蒂府上,并在那里完成的《图像手册》。27Stefani, p. 307.据“秕糠学会”[Accademia della Crusca]的《秕糠学术词典》[Vocabolario degli Accademici della Crusca],“切肉侍者”的主要工作是“切好食物,分成小块后,端给宾客享用”。28“bene secandi dapes, easque in frusta… secatas inter convivas dividendi”, 参见V. Cervio. Il Trinciante. Venice, 1581; M.Giegher. Il Trinciante. Padua, 1621; M. Molinari. Il Trinciante. Padua, 1636; A. Frugoli.Pratica e Scalcaria. Rome, 1638,转引自Stefani, p. 308, n. 10。由此可见,这个职位相较于其他工作而言是比较敏感的,因为对于一个罗马枢机主教而言,每天出现在餐桌旁的侍者意味着这个人可以接触到教廷较为隐秘的议题讨论。这一点类似于米开朗琪罗青年时期在豪华者洛伦佐别墅能够与后者的儿子和当时最尊贵最显要的人物一同就餐一样。米开朗琪罗也因此接触到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想。因此里帕必然熟悉当时教会热议之事,其中不乏有关于耶稣会建校之事。实际上,在里帕书写《图像手册》之际恰逢耶稣会学校遭遇危机,一方面罗耀拉在耶稣会学校中禁止体罚学生,这就要求耶稣会学校寻求新的方式来教导学生,以拟人化形象传达道德寓意不啻为一种更为人所接受的方式。另一方面,某些地方政府或市民对耶稣会学校怀有敌意,或是因为影响了当地教师的利益,或是因为不同教派之间的矛盾。最为著名的案例便是耶稣会于1552年在帕多瓦[Padua]开办的学校在1591年便被迫关闭,原因是统治帕多瓦地区的威尼斯贵族实行的教派自由政策,耶稣会学校的建立影响了当地犹太教与新教的平衡关系。29Carlsmith, Struggling toward Success, p.229.而里帕极有可能在萨尔维亚蒂宫廷得知这方面的消息,恰好自己又可以利用枢机主教书房中的丰富材料,便完成了这部《图像手册》,帮助耶稣会学校更好地教育学生,扩大影响力,而该书首版正是于1593年出版。
耶稣会学校的次要目标是培养优秀的基督教领导者,使其能够在毕业后前往各地传播教义,这也是为何耶稣会学校数量增加得如此之快、传播如此之广的原因。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耶稣会学校中教师为了促进学生的“精神发展”,了解基督教教义并全心全意向善,极有可能使用《图像手册》来达成此目的。而当学生作为耶稣会学校的领导者被派遣到其他的地方时,他们自然会将这本著作带去那里,以丰富学校的教学方式。由此,版本的翻译便成了当务之急。例如耶稣会学校在东欧的扩张便涉及这一层面,起初那里耶稣会学校的教师大都来自罗马或维也纳的学校,并采用德语教学。但由于在假期时学生都还是用当地语言交流,所以很快东欧耶稣会学校的教师便开始着手将相关教科书与文献材料翻译成当地人使用的捷克语、匈牙利语、立陶宛语、波兰语及其他语言,就文化层面的影响来看,海外的耶稣会学校对当地所作出的贡献甚至超过了他们在意大利的贡献。30Grendler, Jesuit Schools and Universities in Europe 1548-1773, pp. 44-45.《图像手册》因此也有了多个版本,且为了保证教学的一致性,条目可以删减但极少被修改。
《图像手册》的教谕意味同样解释了为何它可以为艺术家创作提供图像参考,却又极大程度上限制了艺术家的自由发挥。因为它旨在传达教谕,而图像只是一种手段,其他艺术家也可以使用这种手段,但必须在基督教教义的范畴之中。虽然也有艺术家以此为模板直接进行创作,31例如阿尔贝蒂兄弟装饰梵蒂冈宫克莱门特大厅便采用了里帕的描述,参见Witcombe,Christopher L. C. E. “Cesare Ripa and the Sala Clementina.”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vol. 55, 1992, pp.277-282。但有文献记载的确定案例寥寥无几,这与上文所述《图像手册》实际的传播影响不符,但恰好说明了这一点。另外,马勒虽然唤起了艺术史界对《图像手册》的重新重视,但若仔细审视每一位学者对《图像手册》的具体用法便可发现,它大都是作为潘诺夫斯基图像学三层含义中“矫正原则”的“类型史”出现的,而无法作为确实的原典使用。32例如潘诺夫斯基在《时间老人》一文中《图像手册》的用法便是佐证布隆奇诺的《纯洁图》[L’Innocentia del Bronzino]中的“欺骗”形象来源,但布隆奇诺并未完全按照里帕所述“欺骗”形象作画,而是将《图像手册》中“伪善”“阴谋”“欺骗”的属像混合进行的创作,因此可以说《图像手册》此处仅仅是一个“矫正原则”,而不是一个原典。参见[美]欧文·潘诺夫斯基,《图像学研究: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人文主题》,戚印平、范景中译,三联书店,第85页。似乎唯一如实照搬《图像手册》中形象的便是教堂中的彩色玻璃画作品了,但这同样符合本文所述教谕的功用,因为“盲人圣经”不允许工匠做出太多的艺术创作。
正如本节开头所述,里帕《图像手册》在基督教教谕层面的重要作用并不足以使其进入到耶稣会学校之中,它对修辞学训练中记忆术的锻炼同样有着极大的价值,而这便与耶稣会学校的课程设置与教学方法有着一定的联系。
随着耶稣会学校的扩张,罗耀拉试图建立统一的课程,使不同地区的所有耶稣会学校有相同的人才培养体系,这个课程系统于1599年确定,即《耶稣会教育官方法令》[Ratio atque institutio studiorum Societatis Iesu],通常被人称作为《教育法令》[Ratio studiorum]。完整的耶稣会学习课程有三部分组成,面向不同的学生,旨在是每一个人都能获得应有的教育。第一部分是初级学校,教授标准的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学习课程,内容主要是以古典拉丁文学以及极少部分的希腊文学组成。耶稣会学校这一部分的课程设置学习了15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的教学方法。33Grendler, Jesuit Schools, p. 15.在进入耶稣会学校之前,学生必须能够阅读、书写,还需要学过一些拉丁语法,通过考试后才能进入耶稣会学校,进入初级学校的学生年龄大约在9岁左右。初级学校的课程包括人文学科、语法学以及修辞学,主要研习的文献包括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荷马、西塞罗、维吉尔、圣约翰·赫里索斯托姆[St. John Chrysostom]、昆体良等古典作家的作品。学生完成初级学校的课程一般需要8年左右的时间,之后他们便可进入高级学校。高级学校的课程由3年的哲学学习和4年的经院神学学习构成。哲学学习主要是细致研究亚里士多德的相关著作,而《教育法令》同样也鼓励老师使用耶稣会的教材,这一点对于本文的论述至关重要,若是耶稣会学校仅允许采用经典文献作为教材,而不激励教师编写相关教材,那里帕《图像手册》进入耶稣会学校便是不可能的。例如耶稣会学校自己编写的哲学教材便有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Francisco de Toledo]的《亚里士多德辩证法导论》[Introductio in dialecticam Aristotelis]以及佩德罗·达·方瑟卡[Pedro da Fonseca]的《辩证法原理八书》[Institutionum dialecticarum libri octo]。34Ibid., p. 23.之后4年的经院神学学习则主要研习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神学大全》。在完成高级学校的学习后便可进入耶稣会大学继续深造,更为深入地研究哲学、修辞学、人文学科及语法。由此可见,《图像手册》与《教育法令》是相容的。首先《教育法令》要求学生在入学前需要有一定的知识基础,恰好这一点也是《图像手册》所要求的;其次《教育法令》并未将初级学校中学习的著作限定在古典文学范围内,而是将很多当代的著作纳入;最后《图像手册》涉及大量古典知识,例如条目“宽宏大量”[Ardire magnanimo & generoso]中便涉及利西马库斯[Lysimachus]征服狮子的典故,“联合”[Benevolenza & Unione matrimoniale]中引用了拉丁语谚语“没有什么比葡萄藤和柔嫩的榆树能相连得更好”[Nec melius teneris junguntur vitius ulmis],“长寿”[Vita longa]提及尤里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牡鹿的典故等,这些都说明《图像手册》需要一定的知识基础才能读懂,且作为课程使用教材可以与古典文学、语法学等其他课程形成联动。35《里帕图像手册》,第21、27、171页。当然,《图像手册》最为重要的作用在于修辞学训练中对记忆术的锻炼与实践。
关于记忆术,弗朗西斯·耶茨[Frances Yates]的研究无法绕过,而就本文的研究而言它同样重要。36Yates, Frances. The Art of Memory. Routledge, 1999。中译本参见弗朗西斯·耶茨,《记忆的艺术》,钱彦、姚了了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古代记忆术属于修辞学训练的一部分,因为古代没有纸张可供记录,因此演说家都只能靠记忆来记住演说稿。西塞罗在《论演说家》[De Oratore]中论述雄辩的五个部分之一的记忆时,说明是西摩尼得斯[Simonides]创造了记忆术,并提出应该运用“地点”和“图像”来进行记忆。之后一名佚名作家编写了一本课本,名为《致赫伦尼乌斯》[Rhetorica ad Herennium],其中将修辞分为五个部分,分别为构思、布局、文体、记忆与演讲,并称记忆是“修辞学中所有组成部分的保管员”。这位不知名的修辞学教师将记忆分为两种,一种是自然的,另一种则是艺造的,自然记忆与生俱来,与思想同时诞生,艺造记忆则是通过训练得以加强和巩固的,37同注36中译本,第7页。训练的手段则是记忆术。随后他将记忆术分为“事物记忆”[memoria rerum]与“语词记忆”[memoria uerboyum],并指出“事物记忆”是通过创造形象来提示论证要点,而“语词记忆”则是通过创造形象提示论证的字词与句子。38同注36,第11页。其中“语词记忆”较难掌握,因为记忆语言要比记忆事物困难,《致赫伦尼乌斯》中所举的事例便是如果要记住一句诗“国王啊,阿特柔斯的儿子们正准备着归来”[Iam domum itionem reges Atriadae parant],可以通过“图密善[Domitius]被马西·雷克斯[Marcii Reges]抽打时双手举向天空”这样的形象来记忆,因为“图密善-雷克斯”[Domitius-Reges]的发音与诗句中“domum itionem reges”发音类似。39同注36,第17页。而与里帕《图像手册》密切相关的记忆术则是“事物记忆”。因为《致赫伦尼乌斯》在论述“事物记忆”时强调应建构能够留存时间最长的图像:
因此,我们建构的形象,应该是那些能在记忆里依附最长时间的形象。建构鲜明突出的类似物,就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我们建构的形象并非繁杂且模糊,而是生动且充满活力;如果我们赋予这些形象以非凡的美丽或异常的丑恶;如果我们再为一些形象加上装饰,戴上皇冠或披上紫氅,使他们与其代表的、所需记住之物更加相似;如果我们以某种方式损毁它们,譬如使其沾有血斑、污泥或涂上红漆,让其形象更加鲜明,或赋予它们某种戏剧性的效果,那么,它们就会更加容易被记住。40同注36,第13页。
里帕在《图像手册》中便频繁使用这样的手法来塑造形象,例如他是如此描述“绝望”[Affanno,图3]的:
图3 “绝望”拟人化形象(图片出自:里帕,《里帕图像手册》,第12页)
一位衣衫褴褛的悲伤男子用双手打开自己的胸膛,看着自己的心脏被蛇缠绕。他身着黑色服装。破烂的衣衫表明自暴自弃,打开的胸膛和蛇则表示世俗之事所带来的烦扰和苦恼总在撕咬着内心。41《里帕图像手册》,第13页。
贡布里希在〈图像学的目的和范围〉文中将里帕《图像手册》归于亚里士多德的隐喻传统,并认为它的目的是通过隐喻的帮助来获得所谓的视觉定义的方法,具体建构方式则是通过“属像”[attributes]来定义虚拟概念的一个个属性。42《象征的图像》,第41页。之所以称其为亚里士多德的隐喻传统是因为“属像”的概念是由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具体分析提出,其中探究了各种隐喻的类型,包括以属喻种、以种喻属、以种喻种和彼此类推。43[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93页。例如“绝望”的“属像”便包括“衣衫褴褛”“被蛇缠绕的心脏”“黑色服装”等,这些“属像”组合而成的拟人化形象便有“绝望”之意。这般怪异的形象与其说是为艺术家创作而服务的,不如说更有可能是为记忆术而设置的“能在记忆里依附最长时间的形象”,而一个个拟人化形象所包含的“属像”则是用来“让其形象更加鲜明”的“装饰”。由此诸如上文提及“美”,以及此处“绝望”的形象之所以让读者觉得有些怪异也有其合理性,因为只有通过这般形象塑造才可以帮助人们进行记忆。同样是出于记忆术的考虑,昆体良也在《演说家训练》中提及这样的“属像”帮助记忆的作用。昆体良指出可以在建筑类的记忆系统中通过放置物品来帮助记忆,例如在演说论及军舰处用锚,而在谈及军事活动处用武器来帮助记忆。44同注36,第5页。
耶茨提及有关记忆术极为重要的三部著作西塞罗的《论演说家》、佚名作者的《致赫伦尼乌斯》与昆体良的《演说家训练》同样出现在耶稣会学校教学使用的文献当中。45Grendler , Jesuit Schools, pp. 15-19.正如上文所述,耶稣会初级学校设立的修辞学课程,这门课程的基础文献便是西塞罗的著作,而其中极为重要的一项训练便是“记忆背诵”[recitations from memory],主要是对学生记忆术的训练与考查。46Ibid., p. 16.实际上,据《教育法令》所述初级学校的主要内容便是对这些文献进行记忆、重述,再进行写作、修正训练,并对写作内容进行比较、复习。记忆是整套课程体系的基础,因此在每天上课的第一个小时便是对学生记忆术的考察。47Ibid., p. 35.而里帕的《图像手册》完全符合记忆术的训练要求,学生可以通过记住拟人化形象的每一个属像及其含义来记住这个寓意概念,还可以温习其中的古典知识,同时获得教谕。
就目前已有的资料显示,里帕本人同样知晓记忆术。广西艺术学院的黄燕女士对里帕《图像手册》研究极为深入,近期的一篇论文由里帕的经历入手探究了文艺复兴时期的高等博雅教育,某种程度上也能佐证本文的观点。学者厄纳·曼多夫斯基[Erna Mandowsky]确定了里帕与佩鲁贾“愚人学会”[Accademia degli Insensati]和锡耶纳“困惑学会”[Accademia degli Intronati]之间的联系,后被多方采纳以证明里帕在编纂《图像手册》时是有一定的人文主义知识基础的。48黄燕,〈文艺复兴时期的高等博雅教育:借由《图像学》作者切萨雷·里帕的教育经历管窥〉,载《郑州师范教育》2021年第3期,第35—37页。“愚人学会”创立于1561年,仅以小论坛的形式吸引了佩鲁贾周边的文化人士。1590年前后切萨雷·克里斯波蒂[Cesare Crispotti]接任领导职务后,“愚人学会”进一步发展,研究兴趣也从原先的意大利文学转向美学及道德体系的探讨。“困惑学会”则成立于1525年,被誉为“意大利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第一所具备了章程条例的文学学会”。49同注48,第37页。这两个组织虽然是一个相对松散的学会,并非是由耶稣会建立的,但其研究理念与同时期的耶稣会学校不谋而合,二者都强调对人文学科的研究与教学,且需要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才能进入。里帕在两所学会接受了类似的教育,他才能够有意识地编纂一本包含教谕与记忆术训练的《图像手册》。
让我们再次回到戈登对“里帕命运”的探讨中去。他引用了约瑟夫·斯彭斯[Joseph Spence]1747年的著作《波利默蒂斯》[Polymetis]中“对话18:如此寻问的意义,论现代艺术家在寓言画创作中的问题”,来说明里帕《图像手册》在18世纪遭受到的批评。斯彭斯抨击《图像手册》中的形象牵强、晦涩、荒诞、造作,进而将编写历史的需求转向古物学,并指责贝尔纳·德·蒙福孔神父[Bernard de Montfaucon]不加选择地以古物书写古代历史,而后者于1719年汇编的15卷本《古物图解》[L’Antiquité Expliquée]是当时最为著名的古物图录。50同注15,第115—119页。斯彭斯的“对话18”以猜谜对话的方式戏谑里帕《图像手册》中拟人化形象设计的怪诞,原因或许与我们当下看待中译本时不解萦绕心头的原因相同,即这本小小的手册无法帮助我们解读具体的艺术作品,进而还原历史原貌。但正如上文所述,若仅将《图像手册》看作某个时期图像“类型史”的一部分,将其看作“曾经”而非“必须”存在的图像解释,便可以避免上述预设期望的落空。而且本文同样对此问题进行了解答,里帕《图像手册》本就不是为了创作或解读图像而写的,这本小册子或许真的就是“谜语集”,只不过猜谜的双方都知道谜面与谜底,考察的也只是猜谜者能否记住谜面与谜底之间的联系,并以其中蕴含的道德标准规范自己的言行。正是有教谕与记忆术两个层面的作用,里帕《图像手册》从创作之初到之后的海外传播都符合耶稣会学校的教学理念,既能够作为修辞学训练的参考文献帮助学生锻炼技能,又可以作为更容易为人所接受与理解的“图像圣经”传达教义。
最后还有两点需要稍加叙述。首先是关于里帕书写《图像手册》所采用的形式,正如上文所述,里帕的初版《图像手册》完全是用文字描述形象,没有任何插图。这钟方式类似古典时期的修辞学初阶训练艺格敷词,且部分学者同样认为《图像手册》中的描述确实可以看作是“艺格敷词式的”,而这又与作为修辞学训练的记忆术有着一定的联系。其次是关于巨若星博士在其博士论文的最后留下的疑问,即印刷术的发明对记忆术的影响。虽然本文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但或许可以说明为何印刷术并未影响作为耶稣会学校记忆术训练文献的《图像手册》的传播,其中缘由或许正是因为它在教谕方面有着重要作用,并以此消减了印刷术带来的冲击。
被斯彭斯批评的蒙福孔神父曾在评论朱庇特·阿蒙[Jupiter Ammon]形象的一段文字中论及象征图像的阐释问题,与贡布里希“意义的难以捉摸”相似的是他指出“一个人对此种神秘的图像也许可以做出上百种解释,不过所有的解释都不可靠”。51同注15,第118页。但无论是更为宏观的象征图像问题,还是里帕《图像手册》这么一本小册子的创作与传播问题,都是一个比图像本身更为宏观的文化史议题,多种因素掺杂其中。贡布里希以重建图像学方案解决了相关象征图像的问题,而耶稣会学校的发展或许可以解答里帕《图像手册》版本流变这一文化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