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言
长城不在神坛之上,它并非遥不可及,它真实可感,有温度,也有自己的气息。一群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让更多年轻人走近长城。
2014年,26岁的北方小伙儿马尧带着两个同伴,在陕甘宁地区寻找长城的痕迹,他们一路走,一路找,最终记录下了900多公里的长城图景。他们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文物保护者,而是为绘制地图采集数据的街景采集工程师。马尧去过滇藏线、三沙群岛、长江三峡做采集。越是如此,心愿越广阔,他想,“不如野心大一些”,做长城的街景吧。
长城绵延万里,事实上,并不好找。当年,他翻开任何一本地图册,都能一眼看到长城,那个弯弯曲曲、小昆虫一样的符号,从东至西,随处可见。但也只是符号,即便拿着地图抵达所在乡镇,都很难找到。
马尧找到了威廉·林赛,上世纪80年代,历时160多天徒步走完明长城的英国人。威廉·林赛给了他一套非常重要的数据:长城的坐标。那是威廉·林赛记录下的长城一些重要段落的经纬度。
采集长城的数据,是所有街景采集项目中最苦的一个。全国来了四五十个街景采集工程师,最终只留下两个,也是他的同行伙伴。“绝大多数人都做不了。”马尧说,他们常常需要先爬两个小时野山,才能到达采集点,拍完照,再走两个小时下来。
一年半的时光,他们几乎每日只与长城共处。旷野之中,没有嘈杂的人声,没有游客催促,也不用担心景区闭园,他可以去触摸一块砖头,仔细观察一株植物。
这一年的夏天,他看到一则新闻,说是黄河边发现了9段秦长城,虽然后来证明是明长城,但他觉得有意思,想去看看。新闻里没有写具体地址,只有一个大体的方位,在宁夏中卫。他沿着卫星图,一点一点摸索,到了一个峡谷口,路便断了,那里叫黑山峡,想要入谷,只能乘渡船。乘船入谷,抵达一个村庄,看见一个老爷爷,长得很特别,深邃的五官,黄绿色的瞳仁,他说,他姓拓,是党项族的后人,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拓爷爷有片瓜田,瓜田旁边有道一米高的土墙,那就是长城。
马尧一行人在那里住了四五天。白天,沿着黄河往深处走,找到长城的段落,采集数据;回来后,夜晚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聊天,周边都是拓姓的村民,一个曾经被长城抵御的外族的后裔。峡谷里没有网络,灯光也少,一片黑暗中可以听见虫鸣。那是长城第一次击中马尧,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长城的故事是生动的,有层次的,值得好好讲述。
对很多人来说,长城因为意义重大,而显得遥远。但对马尧来说,长城是具体的、可亲的。采集长城街景的一年多,他经常行走至荒凉之所,广阔的天地之间,长城是唯一的建筑。
他曾站在甘肃山丹的某一段长城,从高处往下望,看见长城内侧种着田,外侧仍在放牧,这些场景与明代时相差不多。很多长城段并没有发生过战争,那里的砖头,被风吹过了几百年、上千年,他觉得自己感受到的温度、气味、声音,和驻守古老国境线的先人们是一样的。
那时候“意义”是不重要的东西,这种细微的感受更为重要。也是这些让马尧意识到,长城不在神坛之上,它并非遥不可及,它真实可感,有温度,也有自己的气息。
这些年,他不仅在寻找实体的长城,也在寻找长城与一个普通人的联系。相比只是记录长城,马尧想要做更多。
当时,比起讲述长城的故事,保护长城是一项更加急切的工作。
很长一段时间,长城面临着经年失修、维护不当的状况。截至2015年底,北京市域内长城超过半数处于严重损毁甚至濒临消亡的状态。
葛燄成为长城文保项目组的志愿者。她大学学的是历史专业,后来进入IT行业,一直希望能用互联网的力量,为文化遗产保护做些什么。和马尧一样,后来,葛燄也加入了一个基金会,开始全身心投入到这项事业中。
但文物修缮毕竟是一门非常专业的学科。尤其面对长城,这个考古行业乃至全民最关心的文物之一,如何以更专业、更科学的方式修缮,成为摆在马尧和葛燄面前非常现实的问题。直到他们遇到了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专家张剑葳、尚劲宇。
“长城不仅仅是一堵墙,它本质上是一个巨系统,包含了中国历朝历代丰富的经济、文化、军事以及外交关系等各种信息。”这些年来,张剑葳一直在进行长城考古与修缮结合的工作。别人眼中的砖石、渣土,在张剑葳眼中都是文物。
修缮前,他们会先做大量的考古清理工作,一点一点清理,尽可能将所有历史信息提取出来。在修缮过程中,他们也会小心地把这些信息保存下来、展示出来,为后续的修缮和保护提供参考。
尚劲宇说,面对一段杂草丛生的野长城,他们会先用摄影建模技术全景摄影,事无巨细地记录每一个细节。他们面临着很多困难,首先就是资金,按照规定,考古和修缮的科研资金不能互通,一些需要采办的物资也难以纳入研究的申报范围。
“过去的文物修缮是不做考古工作的,考古就是考古,修缮就是修缮,不同的保护工程是有各自的定额的。说白了,就是两件事情是割裂的,按照制度国家没法出这个钱。”这件事情曾一度困扰着张剑葳。
葛燄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登上箭扣长城的场景。那天飘着小雪,越往上走,越是险峻陡峭,手脚并用终于登顶后,她看着绵延的长城,觉得它像一只伸展翅膀、桀骜不驯的鹰,“觉得人间的小事都不重要了。”
从山上下来,一群人激动地探讨着该如何修缮。看到另一侧的长城已经修缮好,非常新,像水泥地一样平整,他们暗下决心,一定要修一个不一样的,既要留存真实的遗迹,也要让它保存得更久,更安全。
要实现这个目标,并不容易。过程充满琐碎的细节,修缮需要耐心和毅力。
每一块砖该放在什么位置?如何分析上百年的风力、气候对长城的影响?墙边上的植被根系对长城本体有没有影响……这些问题都需要反复论证和探讨。
长城的修缮,会经历很多方案的更迭,很多道审批手续。不同的单位有不同的考量。
国家文物局有严格的修缮规定,最终目的是为了保护国家级的文物。北京市文物局考虑得更细致:每一段长城是不是有不同的作用?如果说八达岭作为旅游胜地,其他的长城是否需要作为历史遗迹?怀柔区文化委员会是直管单位,他们考虑的是修缮完成后能否开发成景区?游客如果上去了,如何保证长城修缮得足够安全?村委会想的是,修缮长城会不会打扰到村民,会不会影响当地的交通和经济?
就这样,各个部门的领导,还有许多长城修缮专家坐在一起,开了一轮又一轮的会议。有时候,他们住在长城脚下的农家乐,第二天一大早爬到长城上,一个洞、一块砖,一段一段地敲定修缮方案。一个小窟窿,用钢圈加固,还是拆下来填补?如果长城砖墙上长了一株植物,应该直接拔掉,还是一点点清理周围的覆土?这些都是考古与修缮并进时应该注意的事情。
正是这样“日拱一卒”、一点一滴的努力,8年过去,他们完成了744米箭扣段长城、1137米喜峰口段长城的考古清理和修缮工作。
2021年夏天,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在福州召开,长城获评世界遗产保护管理示范案例,箭扣和喜峰口两段长城修缮项目作为长城研究型保护示范项目在大会上进行了专门讲解。长城保护的管理实践,被认为给各国开展巨型线性文化遗产和系列遗产保护贡献了卓有成效的“中国经验”和“中国智慧”。
2022年6月11日,文化和自然遗产日,“云游长城”小程序上线。用户纷纷表示,“太美了”“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一些浪漫在慢慢实现,它让长城更贴近年轻人。马尧发现,想要更好地传递长城文化,本质上就是要讲好长城故事。
长城成为我们这个民族公认的文化图腾是有必然性的,如果说中华文明是一曲交响乐,那长城就是她的节拍器。在中华民族发展过程中,民族融合与文化融合一直是最核心的两个问题,有些朝代修筑长城,有些朝代又放弃长城,在这兴废之间,正是中原农耕文明与北方游牧文明交流融合,而后共同成长的主旋律。
“为什么我们要认知长城、保护长城?因为这里面包含着我们作为中华民族对自己认识的深化与真切的渴望。”作为“云游长城”小程序负责人,戴斌希望通过这种新的方式,让更多年轻人走近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