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 望

○ 吴开岭

泉城济南境内有“七十二名泉”，更有“山、泉、湖、河、城”等独特风貌，是齐鲁大地上一座拥有丰厚文化底蕴的名城。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是清代才子刘凤诰撰写的赞美济南大明湖的名联，也是形容济南古城风貌的佳句。

我初识济南，源于早年拜读了老舍先生写的一篇散文《济南的冬天》。老舍先生以轻快、自然的笔调描绘了一块冬天里的宝地，他在文中这样写道：“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情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是的，济南确实是一个温情的宝地。据说，即使是在北风呼啸的冬天，也是一个把阳光留住的地方。虽然我从未踏足过济南，零距离地感受它的阳光和温情。然而，在我看来，济南得天地之造化，生活在这处温情地方上的人，没有理由不是一个温暖的人。

记得有这么一句话，有故事的人注定会相遇，不管是以哪种方式。我与济南人打交道，深交往，却要追溯到2000年的年底。那时候，我从军校毕业不久，在原兰州军区某部新兵连担任一排排长。

部队是培养人、锻炼人的大学校，新兵连是新兵迈入火热军营的第一站。这一站，对他们“走好当兵路，写好军营史”至关重要。所以，部队抽调的新训骨干都是精兵强将，因为他们担负着将地方青年培养成合格军人的重任，是新兵的军旅引路人。

那天，营房前锣鼓响起，欢迎新战友。从新兵陆续抵达到新兵连的那一刻，从他们流露出的陌生、忐忑的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了我昔日初到军营的影子。遥想当年，我也曾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胸戴大红花，从家乡踏入军营，憧憬着心中的那片广阔天地。

新训动员会后，紧张的军训迅速拉开了帷幕。

一天下午，阵阵凛冽的北风盘旋在黄河两岸，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不请自到地降临在寒冷的黄土高原上。大雪覆盖了训练场，天寒地冻，无法开展室外军训，所幸每间营房室内都有暖气片供暖。

午饭前，我接上级通知，室外训练改为室内学习。

那几天，我的心情也并不平静，甚至有点忐忑不安。原因是，我在与新兵朝夕相处时发现，远离父母，远离家乡，再加上气候的反差，环境的迥异，训练的高强度，使新兵们对军营的新鲜感逐渐淡薄，而思乡思亲的情绪却悄然滋长。

新兵的思想波动，必然会给新训工作带来了一定的难度和变数。我看在眼里，岂能不急在心里？因此，我倍感工作压力山大。我与三位班长交换了看法，觉得必须尽快解开新兵的思想疙瘩。

晚饭后，我报请连队同意，在学习教室里组织全排新兵以拉家常的形式开一次摸底交心座谈会。与战士拉家常交流，通常有私下沟通和集体组织两种方式。换句话说，就是在轻松愉快的聊天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化解问题，是部队做好战士经常性思想工作的一种重要途径。拉家常，聊聊天，看起来很简单，但也有大学问，那就是要充分调动和控制好大家的情绪和氛围。否则，就会冷场，影响座谈会的效果。

当一首热血沸腾的军歌《咱当兵的人》唱响后，当我们掏开心窝率先发言后，当新兵们把我们当成自家兄长后，现场气氛逐渐地活跃了起来。

一排的新兵来源于三地，分别是湖南浏阳、江苏盐城和山东济南。在新训骨干的引导下，教室里回荡着一个又一个带着浓郁乡音的稚嫩回音。那晚，我们与新兵们一起往大处聊人生、理想、抱负，往小处谈家庭、生活，还有学习。

在大家畅所欲言中，有一个新兵的发言引起了我的关注。发言中，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来当兵，除了履行义务外，还想扎根军营，毕竟总得有人保家卫国……

“这话讲得真好！”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和我的认可。这个年轻的新战士名叫王忠诚，济南人，高考落榜生，一班副班长。

济南籍新兵王忠诚，在我心目中印象不错，温暖阳光，眼大有神，身板挺直，声音洪亮。我观察到，他在训练中肯吃苦，生活中乐于助人，在全班新兵中具有一定的威望。

前段时间，每个新兵班物色并上报一名新兵担任副班长。一班班长李洪同志找我落实副班长一事并征求我的意见时，我几乎用肯定的语气对他说，你们班王忠诚准行。

那一晚，全排官兵亲如兄弟，温暖了冬夜，融化了坚冰。

夜深人静，屋外的雪花依旧在飘，新兵们发出了香甜的酣睡声，而我却沉浸在任重难眠中。

在新兵连期间，我对新兵严格要求，并且不时为新兵提供展现自我能力的机会。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我们一排一直是新兵连的标兵排。

新兵下连时，不少新兵对我们依依不舍，眼含热泪。由于王忠诚军事素质较好，他被团机关挑选去了警勤队警卫班，并且很快当上了副班长。

人与人之间，可能真有缘分之说。此后，2001年年底，我被提拔任命为警勤队副政治指导员（代理政治指导员）。王忠诚与我同在一个连队，他一直改不了口，习惯性地称呼我为排长。但是，那一声“排长”，我感觉特别亲切。不久，连队接军务股通知，王忠诚去新兵连报到，担任新兵班长。

临行前，出于爱护，抑或是职责，我找王忠诚谈心并且询问他：“让你去新兵连当班长，你有压力吗？”

王忠诚沉默了片刻，认真地对我说：“排长，我还是一个新兵，没有什么带兵经验，心中肯定有压力。但是请排长相信我，我一定会认真履职，圆满完成任务，当好新兵班长，做好军中之母。”

母亲，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字眼！众所周知，班长是军中之母，而母爱是人世间最伟大和最无私的真爱！听完王忠诚的一番话，我放心了，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王忠诚不负众望，出色地完成了新训任务，受到了团机关的嘉奖表彰。王忠诚回连队后，一直很谦虚，时常找我谈心。令我欣慰的是，我带的其他新兵也时常来到连队看望我，那时再忙我都得抽点时间陪他们拉拉家常。交谈中，我鼓励他们既要当兵学武艺，尽义务，还要捧起书本学文化。

半年后，王忠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解放军西安通信学院，成了一名令人羡慕的军校学员。当然了，我带的那一批兵远不止他一人考上军校。条条大道通罗马，他们中有的人当了军官、士官，还有在商海拼搏的弄潮儿。说句实话，当兵十四年，我回顾了一下我的军旅生涯似乎没有什么闪光点，但我带过的兵不少人有出息却是我人生中最值得炫耀之事。

此后，逢年过节我总能接到王忠诚的一句“排长好”的问候电话。一声“排长”，使我俩亲如兄弟，战友情深；一句“排长好”，总让我心潮澎湃，情难自禁！

2005年的夏季，我有幸在兰州理工大学脱产学习。这一天周末，我再次接到王忠诚的电话。在电话中，他说：“排长，我军校毕业了，已到兰州，马上过来看看您。”

我一愣，下意识地说：“好！”

隔着老远，王忠诚就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句“排长好”清晰入耳。我细细端详他，他瘦了，黑了，更精神了，军装上的一副红色学员肩章鲜艳夺目！

那一刻，我的眼睛微微湿润，一把抱住我的好兄弟！

如今，我已转业回盐城数年，还是时常接到全国各地战友打来的问候电话。挂完电话后，昔日火热的军营，绿色的方阵，嘹亮的军歌，随同那刻骨铭心的记忆被我带进了甜美的梦乡。

2016年春，王忠诚回济南探亲，返程时带着济南的土特产来盐城看望我。那天，小酌助兴，我们俩仿佛穿越回到了新兵连！我和他相约，他完成我的心愿永远留在部队。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2018年，由于军队编制改革，王忠诚以少校营长的职务转业至古都西安。这个消息，我感觉到他是万分不情愿地告诉我的。但是，我能理解他，更能懂得他对部队的那份植入灵魂深处的情感。

人间有味是清欢。二十年前，我与王忠诚邂逅并相识于西北军营。本以为，人生皆是过客，但他人如其名，忠诚厚道，感恩上进。无论职务晋升，年龄增长，或者我远在江苏，他在绿色军营，始终念及昔日的战友之情，始终不忘问候一句“排长好”！

王忠诚，一个温暖的济南汉子，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温暖！

我好想问一句，我的兄弟，你在西北，生活得可好？何时抽空陪我去你的家乡，看望一下你的爹娘，让我感受一下济南的温情？！

盐城，鹤舞鹿鸣，是一个让人打开心扉的地方。我在百河之城，黄海之滨，遥望西北，遥望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