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元
(包头医学院 卫生健康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作于1935 年末的《日出》是曹禺继《雷雨》之后的又一部力作,一经发表便轰动文坛,引起了评论界广泛的重视和讨论。就结构而言,《日出》一剧采用了新颖的“横断面”式结构方式,体现了曹禺在艺术上“试探一次新路”的努力,与《雷雨》“回溯式”的结构大相径庭。但细读文本可以发现,《日出》一剧的结构实际上并不仅仅是一个个横断面的连缀,而应该是横纵交织、近乎网状的。确切地说,就是以一条主线——陈白露由个人奋斗到失败自杀的命运历程——来将剧中各个横断面串联起来,而这条主线本身又由明暗两条线索组成,明线即陈白露的外部行为,而暗线则是陈白露的内心冲突。在《日出》一剧中,陈白露的内心冲突线缺乏清晰的脉络,却是全剧的灵魂所在,所以对这条暗线的分析就显得至关重要。
曹禺曾在《雷雨》中成功地解决了在有限的演出时间之内表现前后三十年因果矛盾的问题,而在《日出》中,他又出色地解决、也胜利地克服了在有限的舞台空间之内表现从上层到下层各种分散社会现象的困难。这正得益于他以明暗两条线索贯穿各横断面的横纵交织的戏剧结构方式,同时这也是曹禺在其话剧艺术探索过程中的一个创造。
对一个好的剧本而言,其结构必然是有益于剧中中心人物塑造的,因为中心人物的塑造对于剧作是如此重要,以至于“艺术家的全部工作可以用两句话包括:或者表现中心人物,或者诉之于中心人物”。对《日出》而言,尽管曹禺说“每个角色都应占有相等的轻重”,但是,陈白露仍然是全剧的中心人物,这也是该剧结构得以完整、严谨的一个重要因素。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日出》是陈白露的一部个人奋斗史,或者也可以说是她的一部心灵斗争史。所以,陈白露的内心冲突线也即全剧的暗线就成了《日出》中最为重要的一条线索。纵观全剧,陈白露的内心经历了沉睡——觉醒——斗争——失败的完整过程。
第一个阶段是沉睡阶段。陈白露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人物,曹禺说“她热爱生活,又厌恶生活”,可以说是极好地概括了她。她爱生活,因为她热爱生活中欢乐美好的东西;她又厌恶生活,因为她要想得到这些东西就必须通过自己所厌恶的方式——忍受屈辱,出卖色相给自己瞧不起的人,才能获得。在方达生没有到来之前,混迹于上流社会的陈白露已经是这个圈子里“顶红顶红”的交际花。她年轻、漂亮、衣食无忧,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并非没有痛苦。一方面,她洞悉金钱社会的种种丑恶,对周围“群鬼”们灵魂的空虚和道德的堕落极度憎恶,对自己的现状也有一定程度的清醒的认识;但另一方面,她又留恋着舒适的生活方式,沉湎于物质享受而无法自拔。所以对陈白露而言,其内心的斗争从未停止过:她既在与社会斗争,又在与自己斗争。而当这种斗争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时,处于矛盾之中的陈白露就往往表现出一种倦怠的感觉。实际上这种感觉在她刚一上场时我们就能感觉得到,因为在她的动作举止之中,在她的神色之间,仿佛时不时有某种与她的年龄、相貌、衣着不调和的东西流露出来。但是,即使“习惯的桎梏”渐渐磨钝了她的感觉,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火焰却从未熄灭。
第二个阶段就是觉醒阶段。方达生出现了。他的突然到来就像一粒火种使得陈白露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火焰燃烧了起来。虽然陈白露干脆地拒绝了方达生要带她离开的请求,但她心中却不能不产生波澜震荡,她的内心正在经历一个渐渐觉醒的过程。
同时,不可忽视的是,陈白露的性格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她有着很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们从剧中可以看到,陈白露是一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性,她头脑聪明,往往有着高人一筹的见识,并始终保持着果断、镇定、从容的风度。她对自己的力量是如此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请看她在第一幕中的一段独白:
“方达生:(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负似的。
陈白露:我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
从这段独白中我们可以看到,此时的陈白露还对自己的力量怀有很大的信心,她相信自己是凭借自己的力量“闯”出来的,也必定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再继续“闯”下去。对一个人而言,那种对自身赖以生存的力量的肯定往往是其生存的支柱,陈白露也不例外。虽然身边的环境是污浊的,内心也始终存在着矛盾与痛苦,但此时的陈白露还没有丧失生存的信心,她依然坚信自己的力量。
第三个阶段则是斗争阶段。小东西的出场构成了陈白露内心冲突线的重要转折点,从此她的内心正式地开始了一场斗争。从表面上看,陈白露从金八一伙手中解救小东西这一贯穿全剧的事件只是陈白露富有同情心的一种表现,但这件事的意义实际上远不止于此。因为方达生的到来与规劝已掀起了陈白露内心的波澜,也再次引发了她对自身生存现状的深思,她由痛苦而怀疑。所以,她宁愿相信自己的力量,仍想通过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有能力生存在这个上流社会,进而证明自己这几年的奋斗并非完全错误、毫无价值的。因此对自身生存力量的自信就成了她生存的精神支柱,这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可以说,陈白露为解救小东西与金八一伙的冲突,是她个人奋斗史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她与社会黑暗势力斗争的最后一个回合。所以,解救小东西这件事绝不仅仅是出于同情和见义勇为那么简单,它在陈白露内心的分量非同小可。陈白露解救小东西,实际上也就是在试图救她自己。
同时,作者安排小东西的出现,在明线上巧妙地将豪华宾馆与三等妓院联系起来,而在陈白露内心发展的暗线上又引发了全剧高潮的到来,这种结构安排真可谓是神来之笔。于是,陈白露坚决地与黑三等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她以硬抗硬,机智勇敢,终于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然而,对手的强大程度显然超出了陈白露的预料,她只把小东西藏在自己的卧室里便以为万无一失,孰料在第二幕的结尾,小东西仍然是被抓走了。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个阶段——失败阶段。在下面的第三幕中,镜头从高级宾馆转到了最黑暗的社会底层——宝和下处,到处寻找小东西的陈白露却一直没有出现。但是,读者和观众都不难想象她此时的心情,恐怕她已在一次次的失望后渐渐明白了围绕在她周围的黑暗势力是多么的强大。在这一幕中,陈白露的外部行为线虽然断了,但她的内心冲突线却仍在往高潮发展。
小东西最终死了,陈白露的内心也经受了巨大的打击。无怪乎在第四幕一上场时,她就显得那么忧郁、那么悲凉。这次失败,固然使她彻底看透了社会的残酷、黑暗以及自己在那些所谓的崇拜者眼中的身价,明白自己不过是人家的玩物,“群鬼”不会为她做任何牺牲;但更重要的是她也明白了自己的弱小和无望。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仍没能使一个小女孩逃出黑暗势力的魔掌。从小东西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生活,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看到了自己单枪匹马闯社会的愿望不过是一条死路,因而终于绝望。可以说,陈白露不是死于贫困,而是死于绝望,或者说是死于觉醒。而这种双重的原因也使得陈白露的自杀具有了双重的意义:这既是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因生活绝望而自杀的弱者之死,又是一个宁死也不肯失去尊严的强者之死。
至此,陈白露的内心冲突经历了一个完整的由沉睡——觉醒——斗争——失败的过程。而这条线索实际上也是贯穿《日出》的灵魂所在,使得全剧虽“形散”但“神聚”。
相比之下,《日出》一剧的明线就显得清晰多了。作者在一开场时就为中心人物陈白露设置了两条关系线:一条是她与潘月亭的关系线,同时也带出了大丰银行的命运,金八、潘月亭、李石清、黄省三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斗争关系;另一条则是她与方达生之间的关系线,串联起了陈白露的过去和现在,也预示了她的未来。这两条线索虽然都贯穿全剧,但都不是《日出》的主线。《日出》的主线只应是陈白露的悲剧命运,全剧的最高悬念则只应是她的命运和结局,是她能不能在以金八为代表的黑暗势力面前闯出一条生路来。而剧中的明线就是陈白露在其整个奋斗过程中的一系列的外部行为。
陈白露与方达生这条关系线贯穿了全剧,在《日出》的整体结构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可以说,陈白露与方达生的心灵交战搭起了全剧戏剧冲突的基本骨架,这是毋庸置疑的。首先,作者通过设置方达生这条线巧妙地把陈白露的过去组织到了作品中来,让读者看到了陈白露性格的另一个侧面,从而塑造了一个性格丰满、立体完整的陈白露。如果没有这条线,陈白露的形象就会颇显单一,而作者的创作初衷也将难以实现。其次,作者又借方达生的眼睛表现了陈白露“现在”的生活,并让其作为线索人物自然地将第三幕中的宝和下处与高级宾馆串联了起来。他的作用,相当于欧洲近代话剧中的“知心人”角色。最后,作者还让方达生目睹了陈白露奋斗的失败,并用他的离开为陈白露的自杀做了映衬。
可以说,方、陈二人之间的矛盾贯穿了《日出》的始终,并将剧中很多事件串联了起来。剧中所有的事件均由方、陈相逢开始,最终以他们分手而告结束,整个剧情由此而化复杂为单纯,变分散为集中,最终连缀成为一个首尾相应,通体浑成的有机整体。但是,从剧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方达生的行动都是围绕陈白露的塑造展开的,陈白露才是全剧的中心。方达生这一线索的安排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陈白露的人生奋斗史,所以也可以说是匠心独运。
陈白露与潘月亭的关系线也不是全剧的主线。虽然《日出》中金八、潘月亭等人的斗争贯穿了全剧并占有相当的篇幅,但作者在结构安排上却巧妙地略去了金八,只写了潘月亭的一方;而且也没有把场景选在潘月亭的家里或是大丰银行里,而是选择在了陈白露的客厅。在有关潘月亭的各种人物关系中,与金八的斗争实际上是被推成了背景,这就使他与陈白露的关系得到了相对的强调。所以,作为客厅女主人的陈白露在剧中的位置实际上最为突出,作者写潘月亭故事的落脚点就是落在了这一故事对陈白露命运的影响上。可见陈白露的命运才是全剧的主线。
纵观全剧,陈白露与潘月亭、方达生这新旧两个情人之间的交往、她与身边形形色色人物的周旋以及其他种种行为,这一切就构成了陈白露的全部行动,也就是《日出》一剧的明线。
以上对《日出》的明暗两条线索作了一番梳理,是对全剧的“纵”的分析。从横向的角度来看,“横断面的描写”无疑是该剧最鲜明的特色之一。但在这里,笔者想着重指出的一点是,《日出》一剧在其有限的戏剧篇幅之内,实际上概括地表现了四个不同的生活层面:其中主要的两个横断面就是两个有着天壤之别的生活层面——即高级旅馆中所谓“上层人物”的生活以及三等妓院宝和下处的妓女们染满血泪的屈辱生活;两者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日出·跋》中,曹禺说过,他希望奉献给观众的是深深刻在人心里的一个个血淋淋的印象,是一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形态。他觉得,“无数的沙粒积成一座山丘,每粒沙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绩。在《日出》里每个角色都应占有相等的轻重,合起来他们造成了印象的一致”。当然,这是就这些人物对表现主题、构成全剧“印象的一致”的整体感而言的。在四幕话剧中,出现的人物各有各的故事,却又牵丝攀藤,缺一不可。由秋霜一般纯洁到看着别人的钱袋生活的陈白露;本该享受亲人爱抚却被社会逼迫沦为妓女的小东西;为生活所迫逼死亲生孩子又自杀未遂而发疯的黄省三;挥霍无度而又贪婪凶狠的潘月亭;被买办思想浸透灵魂的小官僚张乔治……这一个个人物,一个个生活断面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是这个“损不足”的社会造成像黄省三、小东西、翠喜这些下层人物的痛苦和灾难;又是这个“奉有余”的社会造成诸如潘月亭、张乔治、顾八奶奶这些上层人物的糜烂和荒淫。从这幅纷然杂沓的画面中,鬼似的人们的天堂和可怜动物生活的地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揭示了那个黑暗世界的不公,观众可以从这些生活断面中了解到那个污浊社会的全部腐朽和没落,感受到它的狰狞面目和必将崩溃的信息。
《日出》中取种种横断面,是从作者揭露黑暗社会真相这一特定需要出发的。陈白露的客厅和三等妓院宝和下处是戏剧的舞台,也是生活的舞台,各种人物都在这个舞台上演出自己的悲喜剧。如果仅仅从情节出发,不少人物如顾八奶奶、胡四及小顺子、买报人、乞丐等似乎可有可无,但实际上,这些人物却是表现这个脓疮社会整幅画面所必备的色点,是构成全剧社会真实感的因子。
同时,《日出》一剧中的两组象征性形象——象征光明势力的打夯工人和象征黑暗势力的金八,虽然只作为背景存在于剧中,但也可以视作是另外两个不同的生活层面,而这两个层面正是《日出》结构中隐去的部分。有隐有显是《日出》在结构上的一个创造,而这一特点与象征手法同时运用,更显得独具匠心。金八是剧中一个地位特殊的人物,他始终没有出场却又无处不在,其巨大的阴影贯穿于整个四幕剧之中。如果说在《日出》中金钱是“轴”,所有人都围绕在“轴”的周围,那金八就是带动这个“轴”转动的枢纽。金八是金融买办和封建行帮的结合体,从剧中,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个毒辣残忍、卑鄙狡猾的铁腕人物。如果说“日出”形象凝结着作家对光明的渴望,那么金八这个象征性形象便积聚着作家对黑暗的憎恨。在《日出》中作为暗场处理的还有一群打夯工人,这是剧中的第四个层面。剧作者把那个黑暗社会及其中的丑类充分地揭露在了观众的面前,表现出了他们必然毁灭的趋势,那么,谁可能是这个可憎世界的掘墓人呢?作者没有明确地回答,却含蓄地在剧中安排了建筑工人们活动的情景。
在这里,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作者已把“日出”这个诗意的象征形象同工人的形象结合在了一起,使得这种象征性给人一种现实感,觉得它是一种可以追求到的光明,而非空漠的幻想。所以,当最后方达生迎着太阳伴随着那洪亮的夯声走去时,就给人以气势磅礴的鼓舞力量。在对这两个层面的描写中,象征手法的运用是十分成功的。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围绕着陈白露的活动展开,由陈白露的活动贯穿,或者至少存在于陈白露生活的周围,它们共同构成了《日出》横纵交织、严谨缜密的戏剧结构模式。
总之,《日出》一剧是以陈白露的悲剧命运作为主线贯穿全剧的,而作为一条暗线,陈白露内心矛盾的发展更是有一个完整的过程,是全剧的灵魂所在。可以说,整个四幕剧中种种零散、片段的人物、情节和场面都是围绕着明暗两条线索来设置的。如果不能合乎逻辑地清理这两条线索发展的脉络,那么就不能深刻地体会《日出》一剧所要表达的主题。当然,这种横纵交织、近乎网状的结构也使得剧作的容量得到了极大的扩展,使得作者在有限的舞台空间之内表现整个社会众生相的初衷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