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哲学中“空间”概念的演变
——从阿那克西曼德到柏拉图

2022-09-17 06:33诸翰飞香港大学建筑学院
建筑与文化 2022年9期
关键词:毕达哥拉斯虚空柏拉图

文/诸翰飞 香港大学建筑学院

冯文心 华东建筑设计研究院

1 概论:希腊哲学中的“空间”概念

希腊哲学中出现过的空间术语主要有三个:首先是最重要的τοποϛ(拉丁文topos),原来指地点、地方,英译为place;其次,这个词加以抽象化,就指“方位”“位置”,相当于英语的position;χωρα(chora),《希英大辞典》译为space or room in which a thing is(一物所处的地点或场所),因此多用于城镇的命名;第三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原子论概念“虚空”κενον,其内涵更接近于英文“void”,意为无物存在。Topos 和chora 二词在亚里士多德的书中常常不加特别的区分,但多数时候亚里士多德倾向以topos 为主,而他的老师柏拉图则更乐意使用chora 来描述自己哲学观中的“空间”概念。

但从词语本身分析可以看到topos 和chora都是指向性的名词,其在诞生时期更多是作为具体的位置、地点的描述,由此可见,一般抽象的“空间”概念并不存在于早期希腊哲学观念之中,人们提及“topos”或者“chora”这个词,其更多的是接近于某个具体的位置,空间概念此时依附于具体存在。而之后指代概念逐渐扩大,从具体存在扩大至包含围绕着具体存在的附属空间,此时的“空间”概念某种程度上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具有了“背景特质”,虽然仍然是附属于具体存在,但已经初步具有了“空间”雏形。接下来本文沿着时间脉络,浅析希腊哲学中“空间”概念的逐渐演变与成熟。

2 早期希腊哲学中的“空间”概念——附属于“本原”的实在性特质

神学思维开始向哲学思维转变,但是“空间”并不是首先引起哲学家们兴趣的概念。早期的希腊哲学中最受关注的无疑是“本原”概念,而此时的“空间”“时间”概念更多的是被视为附属于“本原”的概念,其本身的特性并没有被挖掘解释,而是常常作为附属于本原的特质加以描述。

2.1“阿派朗”(apeiron):空间的“包围”特质

阿派朗是米利都学派第二位重要的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所提出的本原性概念,常常也被译作“无限定”(boundless),与泰勒斯的“水”不同,阿派朗是与空间有深刻联系的本原概念。有感于其老师使用“水”解释自然观的局限性,阿那克西曼德采取了否定性的概念——“阿派朗”,以此来试图否定本原“水”的特殊性和具体性,成为某种普遍的一般的概念。

阿派朗与空间的联系蕴含在其定义的复杂性之中,作为一个否定性概念,“阿派朗”拒绝一切规定性,不同于“火”与“水”,不在规定范围内存在,因此在一切性质上也都没有规定性。所以阿派朗更接近于“无限定”的概念。这种对立性的推导很容易使我们做出进一步的结论,即阿派朗在时间与空间上都是无限的。这一点得到了伯奈特(John Burnet)的支持,他认为这点可以支撑阿那克西曼德的世界观:存在无数个世界。但其复杂性却不止于此,阿派朗并不是一个作为抽象的“无限空间”,恰恰相反,正如康福德(F M Cornford)所指出的,阿派朗是某种有形的想象物,一个更接近于“围绕者”的球型或者环形概念。康福德以为,阿那克西曼德的自然观念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佐证阿派朗的空间性质:地球是悬浮在宇宙中,无须支撑,而宇宙是球对称的。因此,阿派朗的空间概念接近于无限,但是却是以某个中心向外球型扩张的无限概念,而不是一个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匀质空间”,其本质依然是附属品,并不能脱离存在物独立。阿派朗的概念正是早期“空间”概念中背景特质的体现,空间作为环绕者与包围者而存在。

2.2 毕达哥拉斯学派:占据空间的“数”以及比例

在毕达哥拉斯的哲学中,关于“空间”的概念主要有两点,第一点是“嘘气”的观念。这一观点体现了毕达哥拉斯对米利都学派的继承,认为宇宙之外存在“虚空”,其是由“无限的嘘气”(apeiron pneuma)吸入构成,这里的空间被完全实质化的“嘘气”所替代,体现了其实质性,而“无限的嘘气”同样表现在其著名的宇宙图式“科斯摩斯”(cosmos)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中继承自“阿派朗”的联系:空间本质无限,但是不是“匀质性”的绝对空间,而是以球型或者环形的形式向外发散。毕达哥拉斯没有继承阿派朗的否定性观念,而是使用了实在性的“嘘气”来表述空间。这种观点也被遥远的斯多葛主义继承。

除去“嘘气”的观念外,毕达哥拉斯学派中对“空间”的概念是比较隐晦的,也与其“数”为本原的观念相关。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的观念主要由几点构成:首先是数是实际存在的事物;其次是数存在于事物之中;以及事物由数构成。这几点都组成了“数”的本原,而毕达哥拉斯主张“数和实在是统一的”,由此可见,这里的“数”并不是我们通常认知的抽象的数,而是一种实在的事物,存在于实在之中,而实在由数组成。这样看来,就可以理解,与水、火、气等元素相比,“数”事实上也是“质料因”。

由此也可以得出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下一个观点:数是具有空间大小的。“但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问题在于,他们认为这种存在于具体事物中的数本身也是具体的,是具有空间的大小和重量上的轻重的。”[1]这乍一看荒谬的观点是与其“实在论”相关联的,而这实在论是与伊奥尼亚哲学一脉相连的。但此时的“数”已经带有一定程度的抽象性,它不仅仅是前文所说的“质料因”,同时也是“形式因”,是万物的范式。除此之外,例如毕达哥拉斯对比例的强调,认为数的特质在于其内涵的“等量”的规律性,而这种“量”的关系则构成了比例。这也同样是超越了一般实在性的认知,被黑格尔视作是哲学史上对事物本质的一次深入发现。同样,由于“数”的空间性,这种抽象性的比例关系也被赋予在了对“空间”的认知上。至此,迈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赋予空间以抽象性。在希腊建筑中,对构件的操作往往通过数的比例来确定,建筑(空间)依靠实体存在,因此我们可以大胆猜测,对于空间秩序的比例认知,是与“数的空间性”相关联的。

3 爱利亚学派:时间与空间,静止与运动

希腊哲学进入到爱利亚学派。爱利亚学派哲学与空间的关系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其原因主要在于“存在论”本身的复杂性。爱利亚学派的突出贡献是将“空间”与“时间”结合起来,并且通过“运动”与“静止”的角度进行分析论证,毫无疑问对“空间”概念的丰富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3.1 巴门尼德的“非存在”

图1 毕达哥拉斯学派宇宙图式“cosmos”(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巴门尼德哲学中与空间最直接的关系,就是对“虚空”的否定。巴门尼德认为,存在是存在,而非存在则不存在,不仅不是虚空,甚至是无法想象的。因此“虚空”也不存在,非存在成为了类似“阿派朗”的否定性概念。因此这种非存在自然不能被视作是一种空间,而巴门尼德的“存在”则是一个实在的“球体”,继承了阿派朗和毕达哥拉斯的实在论,这就使得其“空间”概念显得更为复杂。因此,爱德华·策勒认为,存在是“没有任何特殊规定的,充满空间的总体”,既然“空间”不存在于“非存在”,那么“空间”就是被“存在”占据的球型实体,这种观点本质上依然是强调空间的实在性质。

但巴门尼德哲学中的“空间”概念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其实在性特征,而是在于第一次引入了思考空间的新角度:静止与运动。如巴门尼德所言,空间并不存在于“非存在”之中,那么只能存在于“存在”之中。而存在的一个突出性质在于存在是静止不动的。因为如果存在要运动,那么就必须有可以运动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被否定的“虚空”;而巴门尼德认为只有存在,并没有虚空,所以存在只能保持永恒的静止。

3.2 芝诺的空间:“连续性”与“非连续性”的矛盾

巴门尼德强调“存在是一”,而且是连续不可分的,这一点与毕达哥拉斯的观念相反。芝诺继承了这一“可分”与“不可分”论证方法,并将其运用在对“时间”和“空间”的思考上。芝诺的关于这一点的四个论证十分著名,它们分别是:二分法,运动并不存在,因为运动的物体在达到目的地以前必须达到全部路程的一半;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因为快速者必须要先达到起跑者的出发点;飞矢不动,它位于空间中的一个特定位置。由时间无限可分,箭在每个时刻都只能是静止的;以及运动场悖论。

芝诺悖论的精髓就是关于时间、空间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他深刻探讨了“空间”概念的性质。相较于前人,芝诺敏锐地意识到运动与时间、空间的关系,通过对巴门尼德“静止的存在”的思考,芝诺意识到“运动”必须同时与空间、时间相联系。前面两个悖论从时空的“可分性”出发,时空是连续性且无限可分的,但是如果如此则运动将无法开始,更不用提到达运动的终点。而后两个论证的前提则是时间、空间的非连续性,那么所谓的运动也就是无数静止画面的集合,而不存在真正的运动。通过对“空间”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的思考,芝诺将数学连续统应用于物理空间和时间,通过推理得到了一些明显违反常理的“悖论”,揭露了时间、空间内在本质的矛盾性,从而使“空间”的内涵大大深化了。所以黑格尔这样评价芝诺关于运动的论证:“这就是芝诺的辩证法。他曾经掌握了我们的空间和时间观念所包含的诸规定;他曾经把它们(即时空的诸规定)提到意识前面,并且在意识里揭露出它们的矛盾。康德的‘理性矛盾’(即二律背反)比起芝诺这里所业已完成的并没有超出多远。”[2]

4 德谟克利特的“虚空”:空间实在性的打破

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是前柏拉图时代希腊哲学的冠冕,他的思想源流来自于他的老师留基伯。与巴门尼德相反,他们认为:非存在并非不存在,而是“虚空”本身。空间正是这种虚空,而非虚空的存在部分则是由原子构成的。“原子”与“虚空”成为了构成世界万物的本原,原子无疑是对伊奥尼亚哲学一直以来的实在论本原传统的新解释,而“虚空”则第一次彻底脱离了加之于“空间”概念上的实在性枷锁,第一次将“虚空”视作彻底的“非存在”,而这种“非存在”,在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看来是构造自然万物的另一个本原。在西方哲学史上,这是第一次比较明确地提出“空间”概念,从某种程度上说,到了德谟克利特,空间概念才第一次接近现代的空间定义。

不仅如此,德谟克利特还打破了巴门尼德关于“运动不存在”的荒谬结论。爱利亚学派认为“非存在”是绝对的“无”,是根本不存在的。原子论者认为“非存在”就是虚空,它不是绝对的无,只是相对于完全充实的原子(就是“存在”)来说,它空无一物,是虚空,才是“非存在”。由于“虚空”的存在,原子从一个位置占据另一个位置的过程就被称为运动。“虚空”正是原子离开原先位置时,被抽出的空无部分。因此,运动本质是存在的运动,而“虚空”提供了这种空间,使得运动成为可能。“所以,原子论者所说的虚空,就是抽掉物体以后的空间,而他们所说的运动,主要是在空间中的位移运动。”[1]这里要引入的新词διστημα(拉丁语diastema),其内涵是“间隙”与“空隙”,正是为了强调原子运动中位置的改变,“虚空”是“原子”之间的空隙。

值得注意的是,德谟克利特对于毕达哥拉斯思想的继承和进一步思考,毕达哥拉斯的世界观由“数”与“嘘气”组成,而德谟克利特的世界则更进一步,“数”被打破成为了更为普遍的,数量为“多”而性质为“一”的原子,实在性的“嘘气”则成为了非具象的“虚空”,两者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反映了“空间”概念的发展。而通过将“原子”与“虚空”二元对立起来,德谟克利特对古典的本原实在论做出了突破:一方面,空间与实在论割裂,描述了其非物质性;另一方面,又将运动与物质性“原子”相连,空间成为一个运动发生的容器,达到了原子和虚空在运动中的对立统一。

“虚空”这种容器式的作用,承担了运动发生地的作用,而这种“容器”概念,在柏拉图哲学中被进一步应用了。

5 柏拉图:空间作为“接受器”

柏拉图将“空间”概念擢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并且赋予了新的哲学意义。芝诺将时间与空间结合在一起分析,揭示了其内在的矛盾性,而柏拉图重新将空间与时间区分开来。在他看来,一切创造物都由理性对“相”的范式模仿得来,柏拉图对宇宙做出了划分:首先是理性的范式:作为模型的“相”,只能通过理性加以认知;其余则是对“相”的摹仿,它的各种摹本构成了可感知的世界。那么,不可通过感性认知的“相”与可以通过感性认知的“摹本”之间就暗含了一种区别,因为如果两者存在于同一处,就不可能在认识论上表现出如此截然相反的态势,那么,就必然存在着一种可以通过感性认知的介质,它构成了容纳“摹本”的世界,这种介质就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空间”,即柏拉图哲学中的“接受器”(Receptacle)。

但是如此一来的解释又过于简单了一些,因为看起来空间的存在完全是消极而被动的,实际上就是德谟克利特的“虚空”。柏拉图也做出了进一步说明,他认为不变的理性的“相”、变动的“摹本”与“接受器”之间的关系是更积极的,“相”接近父亲,“接受器”接近母亲,而它们二者的孩子就是可变动可感知的“摹本”。“因为当前我们只需要弄懂三样东西:第一,生成者,处于生成过程中的东西;第二,接受者,生成过程发生于其中的东西;第三,被模仿者,被生成的事物天然地模仿的东西。我们可以恰当地把接受者比作母亲,把被模仿者比作父亲,把生成者比作子女。”[3]可以看到:柏拉图在德谟克利特“虚空”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类似于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世界,对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不由神或人造成,但它过去一直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一团持续燃烧的火,按比例点燃,按比例熄灭”[4]。他对接受器的描述更接近物活论,接受器仿佛是一个子宫式的器官。在这样一个接受器中,对立的性质此消彼长,就像某种东西燃烧时成为火而熄灭时成为水,这样一来,接受器就不再是绝对的“无”,它接受了存在于理念世界的“相”,于是形成了可感知的世界中的“摹本”。“它只是一个母体,被进入它里面的东西所触动,在不同的时候可以表现为不同的性质。进入它里面并从那里出来的东西可以说是永恒存在的摹本……”[5]这样看来,“空间”就摆脱了纯粹消极被动的地位,成为世界的积极参与者。空间成为沟通理念世界和感知世界的桥梁,一个中介体,“摹本”依赖于它而存在,“相”则通过它形成自己的“摹本”。在这里,“时间”与“空间”在柏拉图的哲学中脱离,时间成为了创造的摹本,只在空间中存在,相比较空间,时间因为是某种创造物,所以拥有一个开始,故而不是永恒的,只是接近永恒的,而空间则独立于“相”和“摹本”,并非是创造的,因而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是真正意义上永恒的存在。柏拉图提出这一概念的目标正是为了提供一个清晰的“空间”概念,“这是柏拉图最先提出的也是人类最早提出的空间概念,所以他自己意识到像做梦一样说不清楚。他所以要提出空间这个概念的理由是:因为变动的事物不像‘相’那样是真正的存在,它只是影子,只能在别的东西之中生成,依附于别的东西存在。”[5]在此,柏拉图完成了对“空间”概念的进一步架构。

结语

通过分析,我们初步架构了古希腊哲学中对“空间”的认识过程:从伊奥尼亚哲学中,可以看出早期人们无法认识空间的存在,只能将其视作附属于本原的某种具有向心性和实在性的特质,这也可以解释希腊建筑中,形体对空间的主宰,实体是更重要的存在;到毕达哥拉斯学派中,通过对于“数”的空间性分析,人们在具象基础上得到了非具象的结论:比例秩序,从此,空间开始从实在的附属性质脱离;到巴门尼德时期,他否认了“非存在”的存在,也否认了“虚空”,空间重新作为存在被认知,其实在性的一面被再次强调;巴门尼德的学生芝诺则从“连续性”与“非连续性”入手,深刻剖析了“时间”与“空间”的内在矛盾性;而德谟克利特通过“原子”与“虚空”的二元论,为运动的悖论问题提出一个新的思路,从而得出了:运动是存在物“原子”和非存在物“虚空”的对立统一,空间正是原子运动的间隙——“虚空”;柏拉图则在“虚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指出“空间”本质上是理念世界与可感知世界的中介存在,摒弃了空间的被动性,将“空间”概念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通过对希腊哲学中“空间”概念的回顾,我们可以得出一条清晰的认知链,这对于我们如今把握“空间”本质的各个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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