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倩明
(广西师范大学 广西 桂林 541004)
海德格尔是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天、地、神、死是其存在主义哲学的四大要素,其存在主义哲学主要体现在《存在与时间》中,在书中他用一定篇幅探讨死亡相关问题,赋予死亡以生存论的意义。《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迟子建经典之作,书写了底层民众的生存境况,其中有为了生存而劳碌奔波的生存困境,有困境中的挣扎与反抗,也有温暖人性关怀,其中关于死亡的书写贯穿全篇。所以本文试图运用海氏的存在主义死亡观解读《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探究其中蕴含的存在主义哲思。
海氏的死亡哲学在存在哲学的背景下才能被理解,同样地,其存在哲学只有在其死亡学说得到充分考虑的情况下才能被充分阐释。海氏在其代表作《存在与时间》中提到“此在”的问题,包括此在结构的“本真”与“非本真”等特征。海氏用“此在”来指代人的存在,我们作为“此在”的人被抛进这个世界,“存在”就是在世界中,与他人在一起。《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一部从个人苦痛联系到底层大众的小说,在写作小说前,作者曾亲自去到矿区体验、记录,所以该作品笔触细腻写实,为我们建构了底层人民的生存活动空间。海氏认为,“此在在世。此在只要生存着,它就存在在一个世界之中。”“此在”与世界相联系着,存在于世界之中。小说中的乌塘就是一个小世界,乌塘是煤炭产地,空气污浊,连天空都是灰色的。乌塘的集市“炸油糕与麻花的甜香气,与炸臭豆腐干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卖瓜果蔬菜的与卖粮油副食的争先恐后地吆喝着,地面渐渐地积了瓜子皮、纸屑、烟蒂、菜叶等遗弃物,当然还有人们随口吐出的痰。”在这一方小空间中,社会底层的黑暗一面以及底层民众的苦难困境被描绘得淋漓尽致。
海氏认为,“此在只要生存,就已经寓于世界。依寓首先不仅仅是对现成事物瞠目凝视,而是操劳于世界。”“此在”指人,这意味着人只要生存着,就与其展开的世界是一体的,也就是“依寓于世界”,在底层世界中,求生存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底层社会十分现实,人民整日“操劳”于世界之中。为了家庭的生计奔波,为了能继续生存,为了获得更好的生存物质条件,小人物有时不得不将委屈与痛苦隐忍。在海氏看来,人类因世界存在才得以存在,但也正是由于人存在,世界才被称之为世界。正如小说中关注到了世界上各种人的生存境况。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小食摊摊主的老婆拉肚子去小诊所看病,结果却因医生没做过敏试验导致青霉素过敏死亡。诊所医生是卫生局局长亲戚,再加上没钱打官司,为了孩子的未来,摊主只好拿钱私了,把丧妻的痛苦委屈往肚里咽。
相比于物质上的困窘,精神困境是更难以言喻的痛。小说中“我”因丈夫离世而心有郁结。还有孤独又绝望的寡妇蒋百嫂,自丈夫蒋百失踪后,蒋百嫂经常到酒馆买醉,带男人回家鬼混,她看人的目光迷茫、懒散,永远一副没醒酒的样子。每逢停电时刻,她会发疯似的四处奔走嚎叫,绝不肯待在家里,没人知道其中缘由。原来蒋百确实是在煤矿事故中死去了,但只要他不被认定为因矿难去世的第十人,就不用向上级报告,大事就会化小。蒋百嫂收下巨额赔款,谎称丈夫当天并没有下到矿中,隐瞒了蒋百已死的事实。她把蒋百的尸体冷藏在冰箱中,藏在家里并上了锁。蒋百嫂注定只能独自一人保守这个可悲可怕的秘密,所以她害怕黑夜,惧怕停电,贪嗜酒精,每日都精神混沌。拿了赔偿金,蒋百就没法好好安葬,蒋百嫂做出这样的选择是矛盾又痛苦的,表面上看是昧着良心,实际上她不得不考虑到逝者已矣,她与儿子三生这两个生者还得靠着这笔赔偿金继续存活。他们在“操劳”中与他人“共在”,处于“被抛”的境况,“沉沦”于世界,有诸多的无奈与辛酸,但他们不得不尽快将悲痛默默咽下,挑起家庭重担。
总的来说,“此在”是《存在与时间》这一著作中的重要概念,“此在”能够追问自身存在价值和意义,迟子建站在民间的立场上,追问存在的意义,书写个人苦痛与底层苦难的交织。小说中,“此在”在世之中,有黑暗苦难的一面,生存在社会底层的“此在”大都没有光鲜亮丽的衣着外表,生活条件简单,居住环境也十分简陋,其存在状态是“烦”,容易在与“常人”的交往中陷入“非本真”的情态即“沉沦”之中,背负着生命的重压和生活的重担生存着,每天为柴米油盐而辛苦奔走,他们的人生滋味更多的是苦辣酸。但“此在”可以通过努力回归“本真”,这就需要直面死亡、向死而生的勇气,良心的呼唤,才可达到“澄明”,即发挥此在在世的无限可能性。
关于死亡的哲学思考贯穿人类存在的历史长河,海氏关于死亡的哲学思考直面死亡,堪称精妙。在《存在与时间》中,他先见性地阐述了“此在”“操心”“良知”“死亡”“本真”“非本真”等关乎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关键性问题。迟子建将自我渗透入《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小说的主人公“我”同样刚经历了丧之夫痛,内心痛苦郁闷,一直处于“沉沦”的状态。于是“我”为找回本真状态计划去旅行散心,却因天气原因不得不在乌塘停留。在这个寡妇最多的乌塘,“我”意外看到许多人的悲戚苦难,故事由此正式展开。“我只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我”是一个为了逃避“畏”的侵扰,而选择逃离,将自己的悲伤隐匿起来的“常人”。“常人”其实就是暂时无法理解或者承担死亡,无法展开自我本真状态的人。
海氏关于“死亡”的精妙论说使我们更能认识到“生”之广阔含义。他认为死亡是我们“存在的最基本的可能性”,死亡从一开始就深深嵌入个人的存在中。死亡是“此在”这个结构中的“整体的存在”,通过死亡,“此在”的结构才完整。有生必有死,生命最终会完结,所以应勇于直面死亡。现实中,作者经历了真实的丧夫之痛,她用这份真实的悲痛写做出了这部中具有真实力量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广义来说,死亡是一种生命现象,而在海氏这里,死亡在存在论上的意义代表着存在本身。生命应被领会为一种在世的存在方式,海德格尔的死亡论是超越于生物学上的死亡言说的,死如同生一般,是一种存在样式。死亡是该小说的主旋律,进而我们可以探析生存论“死亡”的特征,并且从时间的未来角度考虑,死亡具有偶发性,所以此在随时随地可能死亡。“死是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无可逾越的而又确知的可能性, 而其确定可知本身都是未规定的。”按照海氏的观点,生存论意义上“死亡”的特征之一是:死是本己之事,与他人无关。小说中,魔术师突然因车祸而死,蒋百嫂丈夫遭遇矿难而死,云领母亲也死了,死亡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主旋律,小说直面死亡问题,提及了形形色色的死亡故事。这些都是本己的死亡,别人无法参与。死亡阴影笼罩着乌塘,在这里生命有时比一张纸还脆弱,生命仿佛轻到不值一提。
此在是单独的个体,虽然我们痛苦地目睹并经历亲近之人的死亡,但我们并不能替他们分担死亡,我们对此无可奈何。海氏论述过死亡的必然性,正是由于这必然性,使我的时间完全属于我自己,只要是死亡,它本质上总是自己的死亡,没人能替代我的死。乌塘寡妇最多,矿难时有发生。在这里有因矿难而死却不能上报、无法安葬的矿工蒋百;有生小病却被兽医治死的小吃摊主老婆;有被狗咬伤为省钱不打疫苗断送性命的云领妈;还有开画店的陈绍纯在某个夜晚被画框砸到,带着他的悲歌悄无声息地死去。死亡的不可替代性、偶然性在此得以体现。
但同时,此在能有死亡的经验,是因为它本质上就与他人一起在此存在。在此,海氏不是从日常经验来言说此在与他人之死,而是从此在的存在论上来展开论述一种“共在”。这种“共在”并不意味着生者与死者一起死,而是意味着死者换了某种方式与生者一起“共在”于世。当人类面对死亡之“畏”时会陷入短暂的虚无状态,所以小说的开头,魔术师丈夫意外因车祸死亡时,作为妻子的“我”悲痛不已,沉溺于丈夫的死讯无法自拔。作为一家支柱的矿工蒋百突然地死于矿难,留下了痛苦到发疯的妻子以及常常独坐望天空发呆的儿子。同样地,云领妈去世后,徒留小云领与独臂父亲相依为命。还有小吃摊主的老婆去世后,留下了梦里都在怀念着妻子的小吃摊老板,他们都带着悲伤存活于世。他们觉得周围虚空一切,无所依靠。逝者已矣,对亲人是有影响的,或悲痛、或癫狂、或无可奈何,但这都需要独自面对。因丈夫意外去世而悲痛欲绝的“我”;用堕落放纵来伪装悲伤、默默承受一切的蒋百嫂;在梦里怀念着妻子的小吃摊老板;与父亲相依为命,偷偷思念妈妈的小云领等,这些都是海氏所谓的,人的存在是在世之存在,这个世界使得死者得以某种方式继续与生者一同存在着,并没有消失。
迟子建告诉我们,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并不都是黑暗,它“澄明”地向读者敞开人性美,闪耀着温暖与善意的光辉。经历种种死亡,小说主人公“我”不再通过非本真的“操劳”来逃避死亡,而是开始思索人生与死亡。死的有限性使人更能明白生的意义。死亡看起来意味着生命的终止,但其实也可以被认为是通过新的意识生存,可以被重振为生命之力。海氏对于死亡的看法并不是悲观的,而是认为必须认识死亡,明确人存在的有限性,这会使我们心境更“澄明”,从而更珍惜存在,彰显了积极意义。
对于海氏来说,死亡是特殊的生存方式。海氏认为,死亡是一种“悬临”,能够使人产生“畏”的本真状态,“总之,畏既揭示了此在的终极有限性,又揭示了它的终极可能性。”此在的沉沦状态难以逃避,但此在可以呼唤自己的“良心”,尽其本己力量去改变。就像小说中有许多温暖的小人物。遇到从外地来讨薪却被老板打折腿的民工,周二嫂会好心带回自己的旅店,且不计较他是否有钱支付住宿费;每次一停电,不管她当时在忙活什么都会立马放下跑去安慰发疯嚎叫的蒋百嫂。周二嫂就是一个如此热心肠、朴实善良又具有同理心的人,对于需要帮助的人,她总是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底层民众之间互帮互助的人性之光。当然,这就需要此在用最本真的状态去做出选择,避免来自“常人”世俗标准的束缚。只有这样,才更能接近“向死而生”的境界。
死亡是一种此在一存在就接受的存在方式。也就是说,此在始终处于向死存在的过程中。“向死而在”或者”向死而生“意味着此在作为一种整体存在,并不是一种一直活着的存在,而是接近死亡的一种存在,活着本身也意味着在赴死的途中。总之,此在总是在向死的存在中存在于世。所以海氏的论说透露着无须过于“操劳”,无须“畏”死的精神。死亡必然地指向超越,超越自己的东西。虽然温情与诗意不能消解死亡,但能够给予人们心灵慰藉,可视为在精神上超越苦难与死亡的一种方式。正如《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结尾富有诗意,蝴蝶像精灵般从魔术师丈夫的剃须刀盒里翩翩飞出,落在“我”的右手无名指上,仿佛就是已故丈夫为“我”戴上的戒指。最终主人公“我”已能够平静看待丈夫的死,得到了海德格尔式的诗意超越,获得了自我内心的救赎,“我”会带着对丈夫的爱继续好好生活。这证实了该篇小说哀而不伤的基调,诗意淡化了死亡带来的悲痛与沉重。在海氏看来,本真存在的此在拥有了自己,而非本真存在的此在失去了自己。如果不提及存在的自由,我们很难提供对真实性的唯一观察,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超越我们的真实存在,使其有意义。所以要透过死亡的表象去把握和提炼背后更有深度、有意义的东西。在苦难与死亡的黑夜过后,要相信会有温情的亮色,这是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作者想要表达的。
总结来说,海氏的向死存在将死亡嵌入到此在的生存中去考虑,本真的向死存在将死亡始终“悬临”于“此在”,小说中的底层人民尽管在生活中经历了更多的“风霜雨雪”,但保持着阳光温暖的人性一面,保持这一可能性以更澄明的敞开状态呈现,也就是将“此在”以向死的方式从“常人”状态返回到“此在”的存在状态本身。这些底层小人物身上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面对苦难与死亡,他们不自暴自弃,而是用积极态度和方式抗争、和解,这使得“此在”在存在于世界的可能性中开展自我超越,有助于我们思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所以温情并不意味着回避苦难,相反的,该作品体现出温情的精神力量,这是一种爱的鼓舞,“……温情有时就会有意无意地稀释外部环境的荒蛮和残酷。”此在只有将死亡纳入自己的生存之中并向着死亡而去思考生存的意义,才能避免对死亡的错误认知,产生积极意义。
毋庸置疑, 死亡是绝对与生命相伴随的。“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自古事物便有两面性,有阴必有阳,有明必有暗,社会上有恶与苦的考验相对应的便会有善的抚慰。面对死亡,我们可以从海氏存在主义死亡观汲取知识,把“死”视作一种存在的绵延,乐观看待事物,积极地筹划自己的人生。正如迟子建将温情与诗意渗透进作品,在反映丑恶与苦难的同时注入爱与人性关怀,在表现死亡和黑暗的同时给人以积极生活的信心鼓舞。“我”在苦难中超越了自己,摒弃了“非本真”,认识到“本真”的自己,最终得到解脱,走向豁达的澄明之境。《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给予了处于困境中的人们以希望,启示不同生存境况中的人不要放弃希望,不要畏惧死亡,要向死而生,去追寻属于自己的“诗意的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