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文
(四川大学 四川 成都 610065)
身体形象自人类文明之初就有着图腾的意味,由于不同时代不同环境的影响,每个人对身体的感知都存在着差异,刘熙在《释名疏证补》中谈到“体,第也……躯,区也,是众名之大总,若区域也。形,有形象之异也。身,伸也,可屈伸也。身躯作为一种图式概念,在不同文化的发展过程中以不同的面貌出现,有着不同的发展模式。在艺术领域,无论是传统架上绘画、雕塑还是行为艺术表演,无论是被贬抑或被颂扬,人体一直是艺术领域最古老也最重要的创作母题之一,从古希腊在神人同形同性观念影响下对理想人体的塑造,到中世纪宗教神学笼罩下程式化的、扁平的身体描绘,而后在西方文艺复兴以及古典艺术中,艺术家们追求不遗余力地刻画精准和谐的人物形象以颂扬人性光辉,进入现代直至后现代,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愈发抽象怪异,更加注重个性化的自由表达。作为叙事角色、信仰载体或教化工具的身体本身开始更多成为一种符号化、理念化的存在,有毕加索笔下被解构拼凑的面庞,有莱热机械化的肢体构造,或是野兽派色彩浓烈、形体简略的人物形象。在西方艺术发展影响下的中国现代艺术同样逐渐开始从更加个人化的角度来探索艺术中的身体呈现,身体形象成为创作者们多元化探索的重要一维。不论西方还是东方,古代或是现代,艺术家们如何看待人类身体,如何在作品中呈现身体,始终是艺术乃至文化长河中的一条重要支流,从中可以窥见时代精神的流变以及随之带来的人类生存状况和自我意识的转变。
长期以来,艺术的主题和形象都承载着社会变革和思想解放的视觉反映的使命,而孙珂作为国内70后一代的艺术家,创作里并没有那种浓烈的集体主义理想和宏大的历史叙事情结,更多关注的是个人化、多元化的艺术道路的探索,因此人物形象的个性化表现成了其当代艺术创作的重要诉求,也是从这一代艺术家开始,视觉图像的差异性开始大放异彩。
在孙珂的绘画创作中,人物形象一直是其创作的母体,其作品通过颠覆大脑对身体和面部固有的完整印象以产生“视觉冲击”,艺术家运用具象写实、抽象解构、复制拼贴等多种表现形式进行混合试验,身体成为一个更加广阔无界限的场域,人物身体和面庞被以多种形式进行破坏、解构和变异,因此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形象几乎都是残缺的、变形的,他们没有完整美好的形态,或是某个部位被遮挡、变形、模糊化,或是被凌乱的线条所切割,又或是被拼贴重组,这些画面在具象和抽象之间徘徊不定,在完满和损毁之间犹疑,令观者一时茫然无措,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其把握和接受,这是对观看稳定性和观看期待的破坏和重建,增加了进入作品的难度和时间,而这些接受的滞后正是孙珂的绘画超越普通肖像作品的关键,透过这些陌生的、异化的身体和面庞,使观者看到了更多表达的可能性,也扩大了孙珂试图在作品中进行探索和交流的空间。
孙珂的作品中存在着两个层次的破坏,第一个层次是对身体结构本身的破坏,如《意识的外溢》等作品中人物的某些部位被拉扯牵引,或像《不安的遗漏》《理性的头脑》 《人为曲线》等作品中部分身体被模糊、挖空、遮挡。孙珂对人体的这种变形处理并非蒙克、培根等人笔下彻底扭曲的身体,而是基于具象的部分抽象和破坏,是“把清晰的图像标记与高度暗示性的非理性记号成功地联结在一起”,这种介于具象和抽象之间的形象产生了一种边缘感和游离感,在视觉上营造了一种僵持和紧绷的氛围,使观者在人与物,真实与虚幻间产生一种幻觉,艺术家扎实的古典写实功底和变异、拼贴倒置等机械化的、任意的“再创作”手法在作品中碰撞拉扯,使画面产生一种戏剧性的张力。
在对身体结构的破坏中,孙珂还采用了多种“隐性”拼贴手法,即以油彩而非实物为媒介进行拼贴,如《更新记忆》一作中,人物的眼部被转换为彩色后,以长条的形式重新拼接进人物面部,而其他身体部位仍然保持黑白的原色,这一系列作品中人物身体的不同部位或经转换颜色,或经翻转等再处理手法后进行重构,接受惯性和形象感知的整体性被打破,又如《无法掩饰的迷惑》中明黄的圆形色块代替了头部,平面形状与写实的身体进行拼接,二维与三维的幻觉在平面上交织,冷静的肖像和身体以此种形式实现了更为多层次、隐晦的图像叙事,在这一系列的拼贴式绘画中,形象本身的线性接续被打破,建立了新的视觉联结,构成了多元的空间表述,这同样也是艺术家借助绘画对当下这个图像时代的回应。
孙珂作品中第二个层次的破坏则是他模拟地对整体视觉画面的外在干预,如《完美肖像》《精神脱水》等作品画面中模拟的烧灼痕迹和剐痕,《窒息之夜》中模拟的画面撕毁痕迹,以及《烈日梦魇》中随机布满整个画面的白色线条,这一系列对真实破坏痕迹的模拟破坏了画面的第一层幻觉,从而制造了更深一层的幻觉,用绘画的手法将外在的人为破坏痕迹嵌入进画面中,画面本身的完满被打破,而这种打破本身成为画面的重要部分,在观者脑海中的“元画面”与“二次创作”的画面之间形成一种戏剧性的张力,令观者思考何为画面的完成,何为创作的终点,这是一种对固有视觉习惯的打破,也是对绘画边界的挑战。
当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与陌生人接触时,人们通常最先注意到并且通常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定是对方的面容,同样地,当一幅肖像作品出现在观者面前时,视线最初停留和最久停留的位置通常也是人物的五官,人物的面孔是最具个人性、标志性的部位,而艺术家在创作时正是企图抹除这种独特的个体性以探讨群体性,通过面容模糊、变形和消失等“破坏”手法,这些无可辨认的个体使观者将注意力转移至作为人类群体本身以及人类感知本身,在有限的个体背后发现群体共性,发现人们隐藏在各异的面庞之下属于这个时代的共体意识和情感共振,反思人本身的存在。如安东尼·葛姆雷所说,这是一种“把身体作为验证普遍存在的具身现象的个例”。
留意孙珂历年来的创作可以发现,身体结构中被变形、遮挡、挖空的部分通常都是嘴部、眼部、头部等进行感知活动的主要器官,也是人们进行思考和表达交流的关键部位,如《肉身纠结的隐秘所在》《我们曾无语》等多幅作品中,人物的嘴部被线条从两侧往外牵引抑或割裂,处于双唇紧闭的“不语”状态,一种无形的束缚和压迫感浸淫其间,隐喻了外在社会力量对身体的残暴塑形。在《轻松撕下面具》中,人物的面部被艺术家模拟的白色撕痕所代替,以如此的方式卸下“面具”,使画面产生一丝荒诞嘲讽的意味。可以看到,这一系列的创作都是以绘画为媒介,通过视觉身体形象的表现形式,对人类集体性生存经验的独特呈现,也是对当下时代人类生存状态进行的戏谑式拷问。
孙珂在身体形象上施加破坏、变形甚至随意拼贴等手段,是一种对加于人之上的束缚和陈规的冲破和颠覆,也揭示着现实生活中人们所遭受的创痛,是一种内在自我的外溢,表现了‘处于普遍危机中的人物’,这种危机既包括精神危机,也包括身体危机,因此孙珂基于身体的创作也是对精神与肉体二元关系的反思,对身体的物质性和精神性的双重反思。而人物身体、面庞的局部模糊、消逝遮挡等处理,也体现了人在生存境遇中的无力感以及自身的局限性,揭示了人作为一种社会符号在社会和自然力量面前的脆弱性,这是一种超越人身体的呐喊,对人的命运、情绪、感知的形象化。
在艺术创作中对身体进行变形和解构,除受到由于摄影术的诞生激发绘画自我意识的回归这一因素影响之外,极大部分应归于现代社会人类愈加膨胀的孤独感和距离感,孙珂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种精神与肉身的分裂体验,他作品的诸多方面都疏离于日常的视觉经验,具有脱离现实的倾向。首先是场景的陌生感,在他的作品中,人物的出现并不依托于具体的写实场景,而是多被置于比较单一的、纯色或色彩组合的平面化背景,抑或是模糊的、含混不清的异化空间中。光的参与、似有若无的边界,多种手法营造出了虚空或混沌的不确定状态,身体似乎脱离了外在关系而被推至剧场中央,成为舞台聚光灯下的陌生化表演,与世界、他人甚至自我疏离开来,孤寂感充斥整个画面。
孙珂笔下几乎所有的身体形象都被变形、撕裂、扭曲、破坏甚至是重组,这种非完整的主体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于主体性绝对权威的质疑,有着自我消解的倾向。如《更新记忆》《视觉形象》等作品中,人物面庞被拼贴、倒置重构,这种多元素的组合悬置了唯一主体,不存在对象的还原,这是孙珂在自我与他人的二元关系中对自我的解构,这种把身体进行异化重组处理的形象带来的不稳定感和残缺感,也使观者产生一种对人物身份的不认同感,进而带来对存在感的迷失和怅然。
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种身体性的存在,身体作为灵魂的居所,思想的载体,精神的基质,常被用于隐喻心灵、身体与世界之间的辩证关系,以及人与外在自然、人与人甚至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当下高度发达的视觉文化已经将身体推至文化舞台的最前沿,在艺术叙事中,身体是一个多元复杂的文化体或现象体概念。《身体政治》一书中的“身”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指肉体,即无规定的肉体、身躯;第二层次指受到情感、潜意识等内驱力作用的躯体;第三层次则是指身份,是受到社会道德、文明意识等外趋力作用的身体。孙珂以身体为母题,使其在具象形态上消解、异化以摆脱形体的束缚,摆脱对身体的固有认知,创作一种新的反现实的形象,这些形象溢出了他们的身体边界,打破观者惯有的思维认知方式,以更新后的视角展现出身体并非绝对的个体、人的主体。
人类的自我意识来自对身体的审视,既审视自身,也审视他人,孙珂在激荡的时代变革中关注人类对自我意识的探索,聚焦与身体相关的种种异样体验,实在的肉身与若即若离的精神在其画面中同时浮现,这些身体丧失了主体性,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图式,异化、恐惧、孤独、束缚等多种精神体验依托身体形象被呈现为静态图像,这一系列扭曲、分裂的身体形象也是面对生活中的暴力自我解构的过程。因此,孙珂基于身体的一系列创作,其意图并不在于描绘身体本身,而在于将身体作为人类的形象化身,通过多种形式的异化处理,使附于肉体之上的精神痕迹得以显现,用身体形象的异化呈现出一种感知,并且不同于前期有着丰富色彩的作品,孙珂后期将色彩因素简单化,减弱更多的画面因素,以单色聚焦于深层次的想法和意识的具象化。
在当代艺术创作中,“怪诞”成为越来越普遍的特征,在身体方面,追求人体美的传统被逐渐摒弃,反美学、具有颠覆性意义的身体以各种形式出现在艺术作品中,反抗抨击着古典意象中的完美无缺。评论家萨利·贝恩斯在其关于舞蹈和表演的文章中认为:“古典的人体是光滑精巧且封闭完整的,而怪诞的人体恰恰相反,它粗糙不平,不合规则,未经润饰,开放自由,充满断裂。”,巴赫金曾对于怪诞身体有过这样的叙述:“未完成以及个别超越了身体界限器官的突出,使‘一个环节介入另外一个环节、一个人体生命从另一个旧的人体生命的死亡中诞生’。”周宪在《艺术理论的文化逻辑》中则将现代艺术创作中这种抛弃传统审美范式的身体称为“极端的身体”,认为这种极端的身体具有超越非美的更为开放多元的内涵和解释路径,对这类身体的凝视带有陌生感、新奇感和异化感,不同于传统具有理想人体美的艺术作品,当观看这类画作时,观众不再进入审美“静观”状态,而是本雅明意义上的“震惊”效果,观者和画作之间产生了某种距离,这种距离感引起观者的疑问和反思,让人思考平时容易被忽略的身体问题。以往理想美的身体往往遮蔽了观者对身体本身的思索,而孙珂创作中这种异化的、极端的身体使人开始思考身体本身,穿越了美的身体外观而进入身体的本质层面,在这个意义上,这种视觉上偏离了规范化、类型化的身体更趋近于身体的本真性。
在真实和虚幻间,通过一幅幅独特的身体画像,孙珂触及了他所处时代的群体共通感,展现了现代人的生存境况,体现出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对时代,对个体感受的敏锐度,也展现出另一种从身体角度切入,思考人类存在本身,思考社会的可能。如其作品《来自凡间,反视凡间》的标题名,孙珂的创作是对人自身的反观,是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思考,也是对生命体验的具象表达。
注释:
①刘熙:《释名疏证补》,中华书局出版社2008年版,第60页。
②David Sylvester:《Interviews with Francis Bacon》,伦敦Thames&Hudson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页。
③李镇:《关于身体的寓言——石冲艺术的一种阐释》,《名作欣赏》2010年第34期,第77页,第78页。
④葛红兵:《身体政治》,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第17页。
⑤巴赫金著,李兆林等译:《拉伯雷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68页。